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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01 为什么要说“公共传媒”而不说“传媒”呢?传媒还有不“公共”的吗?把“公共”放在“传媒”前头,是因为传媒的“公共”不只是基于“公共”和“隐私”的区别,而且是基于“公共”的基本含义,那就是“公开”。“不公开”可以是因为不愿公开,那是隐私,也可以是因为不能公开,那是因为缺乏自由。在谈传媒问题时,强调“公共”就是强调传媒是公众自由、公开讨论共同问题的公器和公共言论平台。公器不能私用,否则就会变成私用者的“工具喉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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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03 公共传媒对于构建和形成群体的创伤记忆是必不可少的条件。顾名思义,“创伤”是令人不快的回忆。创伤记忆甚至会触犯某些人的利益,成为他们不愿意公开的或者甚至竭力否认的话题。例如,南京大屠杀70周年之际,许多日本人并不愿意我们讨论南京大屠杀,甚至根本不承认南京大屠杀。但是,不论我们愿意不愿意,创伤周年一个又一个出现在21世纪的头十年中。创伤记忆当然不只是发生在周年纪念的时候。比起20世纪的前期和中期,今天的创伤记忆在群体思考“我们是谁”、“我们要有怎样的未来”这类认同问题中所起的作用要大得多。不只在中国如此,在世界范围内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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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05 思考群体认同问题,一般有两种基本模式。一种是乌托邦的模式。它的出发点是某种高远崇高的理想。在理论上,它尽量强调理想的完美,强调合乎历史规律,代表人类未来。在实践上,它不惜一切代价和牺牲,不择任何手段,包括暴力和恐怖,去将理想变成现实。另一种是汲取教训的模式。它所追求的最佳理想就是尽量多地避免发生人在经验中已经知道的错误,尤其是对人类造成严重伤害的灾难。它对任何自称为最先进的制度有一种本能的戒备,它要实行的只是一种像民主那样不坏的制度。对于后面这种认同模式来说,创伤记忆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因为创伤中总是包含着一些特别需要汲取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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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07 那么什么是“创伤记忆”呢?耶鲁大学社会学教授杰弗里·亚历山大(Jeffrey Alexander)称“创伤记忆”为“文化创伤”,“当某个集体的成员觉得他们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抹灭的痕迹,成为永久的记忆,根本且无可逆转地改变了未来的认同,文化创伤(cultural trauma)就发生了。”创伤记忆对于群体认同的意义在于,“藉由建构文化创伤,各种社会群体、国族社会,有时候甚至是整个文明,不仅在认知上辨认出人类苦难的存在和根源,还会就此担负起一些重责大任。一旦辨认出创伤的缘由,并因此担负了这种道德责任,集体的成员便界定了他们的团结关系,而这种方式原则上让他们得以分担他人的苦难。”1与他人分担苦难记忆帮助社会扩大“我们”的范围。共同的创伤记忆具有维系社会正义和团结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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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09 但是,形成这样的共同的创伤记忆并非易事。事实上,“社会群体可能(经常如此)拒绝承认他人创伤的存在,而且因为这种失败,而无法臻于道德立场。借由否认他人苦难的现实,他们不仅推卸了自身对他人苦难的责任,还经常将自己苦难的责任投射到他人身上。换言之,拒绝加入……创伤构建过程,社会群体便局限了团结的范围,让他人独自受苦”。对他人的苦难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这正是造成苦难的起因之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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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11 在中国有许多“创伤记忆”值得讨论,是一个有待人文学者深入研究的问题领域。我在这里想从“历史比照”和“世界联想”的角度介绍和讨论发生在美国的“犹太人大屠杀”(Holocaust)创伤记忆和它的公众社会自我教育功能。3在构建这一创伤记忆和相关道德共识的过程中,公共传媒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我的讨论将集中在从“二战”结束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大约20年的历史片段,大屠杀记忆的根本性质转化就是在这个历史时段中发生的。在美国,与60年代公共媒体的社会作用和公民运动发展一起,大屠杀记忆的变化标志着公民道德意识的进一步成熟和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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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13 一、从战争暴行到平庸的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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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15 从1945年4月开始,美国的新闻报纸、电台和杂志开始出现大量关于美军在纳粹集中营所见所闻的报道。美军士兵把所见的纳粹集中营的惨状当作“战争暴行”来报道。尽管那些发生在犹太囚犯身上的残害和折磨骇人听闻,但就其性质而言,这些“暴行”和“二战”中数不清的其他苦难和死亡并没有性质上的差别。这种“暴行”是放在“解放者”的话语中来叙述的,那就是,盟军的胜利结束了法西斯的统治,解放了那些被暴行残害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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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17 美国媒体最早对法西斯暴行的报道,甚至不是关于纳粹或犹太人的,而是关于日本军人虐待1943年(菲律宾)克里基多岛(Corregidor)之战俘虏的美国和其他盟国士兵。1944年2月7日的《新闻周刊》报道了日本军人虐待和残害俘虏的“野蛮暴行”。这里的“暴行”有专门的意思,因此含义狭窄。它所说的“虐待战俘的暴行”,指的是“超过了战争规则允许范围的身心摧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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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19 1945年4月,纳粹集中营被接二连三地发现,不断地在媒体上报道,纳粹对犹太人的残害越来越为公众所知晓。但是究竟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暴行呢?当时人们对这种暴行的罪恶性质的认识和我们现在相比要狭窄得多。当时的人们基本上只是把这种暴行看成是揭露法西斯敌人残暴本质的恶行。例如,1945年4月23日《纽约时报》以“Bonnell谴责德国暴行”为题,报道了一位牧师的宣道。在宣道中,这位牧师说,“必须揭露所有的真相,只有这样才能看清敌人的本质,也才能看清战争一定会带来令人发指的残忍。”1945年4月26日,《时代杂志》刊载了美国国会议员访问布痕瓦德(Buchenwald)死亡集中营的报道,也称此为“战争集中营的恐怖”。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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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21 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是一种揭露纳粹本质的暴行,而这种暴行则又是与战争相伴而生的。这种理解和我们今天把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理解(“对人类犯罪”、“在极权制度下的集体罪恶”、“人性本身的灾难”)有很大差别。其中有两点特别重要。第一个是“敌人的罪行”和“人的罪恶”的差别,这两个概念包含着对“罪”的不同理解。第二个是“他们的灾难”和“我们大家的灾难”的差别,在这两种灾难群体的差别中,“灾难”本身的意义有所不同。“罪”和“灾难”在不同的语境中都不具有固定不变的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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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23 战后媒体对纳粹暴行的报道的语境是“战争报道”。这种报道受到当时的传媒技术条件的限制。战争报道靠电报传递,必须尽量简单扼要,不可能深入报道内部分析。当时的图象和实景主要靠故事片放映前的“新闻短片”(我们小时候看电影前也都有这样的“新闻片”,还有专门放新闻片的新闻电影院)。人们看电影时才看得到新闻片,新闻片不可能成为人们及时、经常的新闻渠道。战争报道的意向是激起受众的爱国心和对敌人的仇恨,强调我方正义战争和敌方非正义战争的区别。因此,战争报道中的“罪恶”或“罪行”一定只是和“敌人”联系在一起,与我们自己无关。“罪行”在与“正义”的黑白、邪正对比中可以清楚、快捷地得到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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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25 不仅敌人的罪行是“我们”不能认同的(因为我们不能设想自己也可能犯有与敌人相同或相似的罪过),就连敌人的直接受害者中的那些“非我们”的陌生者,我们也不能认同。“二战”后,日本人虐待美国战俘的暴行引起美国人的“愤慨”,但美国人对纳粹屠杀犹太人感到的却是另一种性质的“惊诧”和“不解”。这种“惊诧”和“不解”虽然也能包含同情,但却隔着一道“我们”和“陌生人”之间的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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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27 战争报道,或者我们现在所熟悉的那种国际灾难报道(如发生在非洲苏丹或卢旺达的人道灾难)一般只提供“信息”。它受制于本身的叙述形式,让受众产生“移情认同”并非它之所长。对受害者产生普通人之间的那种“感同身受”或者“就像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认同感,必须借助其他叙述形式,最有效的就是文学。文学是一种比新闻和报刊传媒更一般的传媒,文学传播的不只是事实信息,而且更是感情、思想和人性化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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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29 1952年,犹太女孩安妮·弗兰克的《安妮日记》(The Diary of a Young Girl)英文本出版。这本书极大地帮助公众认同大屠杀受害者的苦难。有论者指出,这本书“对公众知晓大屠杀的冲击,是怎么强调都不过分的。这本日记的力量在于它做到了任何政治事件都做不到的事情,那就是,在欧洲犹太人和美国读者之间建立起一种移情关系,甚至是认同的桥梁。普通美国读者与大屠杀受害者之间本没有种族或宗教的联系。他们对于大屠杀事件本身甚至毫无了解”。6《安妮日记》帮助建立了这种联系和了解。尽管安妮·弗兰克的生命是在集中营里结束的,但她的日记故事却有一个普通读者都熟悉的日常生活背景。安妮·弗兰克所藏身的那个秘密阁楼里也有着普通读者能在光天化日下享受的家庭生活。安妮·弗兰克本人就是一个对普通读者极有吸引力的女孩。她有热情、有胆量、有理想,对她那个小小世界中的人,包括她自己,她的观察细致动人。她隽永的叙述让读者觉得,要是她能活下去,一定能实现成为作家的愿望。她平易的故事中有着普通读者能够体验的青春期经验,对男孩子的好奇、对爱的渴望、青少年人的焦虑和困惑、对父母耍脾气、对未来的憧憬等等。而所有这一切的背后却是生死未卜的受难者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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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31 这部日记的英译本出版前经过了安妮父亲的删节。英译本最重要的变动是淡化故事叙述者的犹太人身份,删去了一些与性有关的部分。安妮对母亲性格缺点的描述也被删去。当《安妮日记》在1956年改编为百老汇剧和1959年拍摄好莱坞电影时有了更大的改变。安妮的犹太人身份被进一步淡化,成了一个典型的法西斯受害者,“而且甚至属于世界非正义受害者这样一个更大的群体”。7这样一种普遍化了的受害者身份对普通美国人受众认同受害者起了很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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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33 以普通公众为受众对象的文学作品,就像所有大众文化作品一样,必须了解受众期待和接受喜好特征,也必然包含与现状的妥协。这种“妥协”可能是,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不宜强调受害者特殊身份,如“犹太人”、“右派分子”等。这是一种政治策略的选择,“不提为妙”。但另一方面,对于文学表现来说,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话语策略选择,那就是“不提也许反而更好”。不突出受害者的特殊身份,也就是突出他的普通人身份,这样的受害者反倒是广大普通公众所更同情、更认同的。这样的文学表现反而能更有效地沟通广大受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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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35 20世纪50年代的犹太人灾难叙述淡化受害者的犹太人身份,主要是因为受到当时美国特定的社会、政治环境影响和限制。从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一方面,美国犹太人的公民权(如平等地进入好的大学和就业、创业)刚刚得到了改善,许多犹太人都争取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不想在这个时候强调与其他美国人不同的犹太身份。另一方面,从40年代进入50年代,在纽伦堡审判之后,美国公众注意力转移到对国家安全有直接威胁的冷战对抗,西德成为美国的战略同盟,屠杀犹太人的德国罪过问题被搁置起来(电影《纽伦堡审判》中有清楚的表现)。但是,50年代也有不淡化受害者的犹太人身份的灾难叙述。这样的灾难叙述同样也有很大影响,如维赛尔的“自传历史”《夜》。这种文学现在被称为“幸存者文学”。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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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37 历史创伤诉说和一般的言说行为(speech act)一样,它包含言说者、接受者(受众)和言说情境这三个因素,“受害人”是灾难叙述三个因素中最基本的一个。受害者是灾难承载群体的成员,是灾难的能动叙述者。除非灾难承载者(包括他们的深切同情者)主动叙述灾难,社会的普通公众并不会这么做。受害者不是自怨自艾,而是要把苦难公之于世。言说者的目标是以有说服力的方式,将创伤宣称投射到受众(公众)。这么做的时候,“承载群体利用了历史情境的特殊性,手边能用的象征资源,以及制度性结构提供的限制和机会”。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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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39 不能强调受害者的特殊身份,往往是因为受限制于承载群体可以利用的制度性机会。特定社会中的灾难叙述往往都会有妥协和调整叙述策略的需要。在美国,《安妮日记》即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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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41 文学再现不管如何淡化受害者的“特殊”身份,都不可能淡化当事人的“受害人”身份。灾难叙述的核心就是有人受害。文学再现还一定包含是非和对错的判断。在灾难的叙述中,承载群体不只是讲述事情的经过,陈述事情的成因,而且还对事情做出对错判断。这种对错判断中包含着普通公众能够认同的基本道德原则和道德戒律。越来越强地形成这种道德共识,这就是灾难回忆对社会所起的教育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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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43 对“灾难记忆”中的灾难的性质,有两种不同的理解模式。一种是强调灾难伤害的真实性。身心伤害、折磨、死亡真实地发生在具体受害者的身上,是一种实在的、无论如何解释都不能否认掉的经历和体验。另一种则强调社会、政治、文化观念对灾难的构建作用。历史的发生,无论对具体的承受者有什么影响,都不具有灾难的本质。“灾难”是一种意义,在群体的灾难记忆中,灾难是群体就历史事件达成的共识。强调灾难意义的构建,不仅是强调社会有可能吸取灾难的道德教训,而且也强调这一道德自我教育必须由社会公众自己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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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45 直接受害者和非直接受害者(尤其是旁观者、后代回忆者)之间的沟通就是这种社会道德自我教育的结果。但这并非容易的事情。与直接受害者的关系越远(最远的就是直接加害者),就越不容易接受受害者个人经验的灾难记忆。灾难直接受害者向一般公众叙述他们的灾难经历,争取他们的认同,是要帮助构建一种对所有人都有教育作用的共同回忆。受害者叙述灾难,不只是防止灾难再次落到自己身上,也是防止灾难再落到别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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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47 如果公众和灾难直接受害者一起构建了共同的灾难记忆,灾难就不再是“他们”的灾难,而成为“我们”共同的灾难。强调灾难记忆构建之所以必要,是因为只有群体共同构建的灾难回忆才对群体有共同的教育意义。即使我们自己不是直接受害者,我们也不能做袖手旁观、无动于衷的旁观者。犹太人大屠杀在欧美形成的共同灾难记忆所起到的正是这样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公众道德教育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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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1449 在犹太人大屠杀变得“与我有关”的社会自我教育过程中,许多普通公众不仅觉得受害人与自己有关,而且还觉得加害人也与自己有关。这种“双重有关”使得大屠杀灾难记忆的公众教育作用在深刻程度上超过了几乎所有的其他灾难记忆。大屠杀因此具有了一种特别的象征价值。它让我们看到,与人的残害有关的“邪恶”,它的本质有多么复杂。它绝非简单的黑白、正邪两分所能涵盖,也远非“战争冲突”、“国家利益”或“种族争夺”这类宏大话语所能传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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