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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见对我们的信念的影响是非常广泛的。我们还要常常讲到它对我们的论证所施加的歪曲效果。从某种意义上说,下一章是本章的继续。此外,我们还有一些以后要谈到的错误论证法,也未尝不可以在这里谈。可是我觉得把关于成见的讨论限制在上面所说的范围比较方便。以上我主要是强调对我们的信念不提疑问的危险,不愿意把我们的想当然的意见拉出来照一照的危险,忘记我的论证的危险,因为是我的,就可能沾染上我的为人的缺点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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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我常常遇到一种误解,必须加以解释。我一点也没有这样的意思,说是为感情所推动的思考是要不得的。正相反,没有别的什么足以使我作出有效的思维。我也没有意思说热烈的感情的存在跟思考清晰是不相容的。不错,我们的感情越强烈,越难只考虑应当考虑的情况。但是这种困难是可以克服的,只要我们同时也要求得到健全的结论。安德烈·马尔鲁(André Malraur)说得好:“毁坏一件艺术品的不是感情而是要有所显示的欲望。”我想仿造他的话说:毁灭清晰思考的能力的不是感情,而是要不顾凭证、只要求建立一个与感情和谐的结论之欲望。这种欲望是跟公正的衡量证据不相容的,而后者则是考实所有有关事实并且只根据这些事实得出结论的必要条件。有一位接受业余教育的学生,别人问他对于他的教师的看法,他的答复可以用来做例子。他的评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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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老是坚持说他是不怀成见的。我不懂这样的教育怎样能够帮助我们解放工人阶级。(《学习和生活》,1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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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个学生对他学习的课程采取这样的感情浓厚的态度,一定是不利于他对这门课进行清晰的思维的。他好像不相信对一个问题的不偏不倚的陈述能够导致他学习这门课的目的的实现。如果是这样,他就不会处于为筛取证据所必需的心理状态。他也许有这样一种假设:没有一个不偏向于阶级战争的人能够正确地叙述那些表明阶级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事实。要是这样,他就是事先设定历史事实是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哲学一致的了。可是,如果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哲学是正确的,那么,一个无成见的思想家,在获得有关的知识之后,必然会发现这个真理。如果它是不正确的,那么认为它是正确的那种成见就妨害有效思维,除非这种成见被思想者意识到并且扣除它的影响。别的政党里的人也对于历史事实作出同样武断的肯定,丝毫不承认他们是在作出没有证明的假设。“货色是自家的好”这句古话的应用范围是很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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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即拒绝服兵役者。——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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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见《马太福音》七章三节。——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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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效思维 第四章 你和我: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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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谈到,妨害我们想清楚,往往是由于心灵蒙上了眼罩。这些眼罩就是我们的成见,其中包括对我们的观点带根本性的那些意见,它们是如此根深柢固,以致我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也已经注意到,要揭露这些意见的真面目是何等的困难。可是除成见之外,还有别的方面影响我们的心灵,妨害我们的有效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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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我写文章或是谈话,谈到清清楚楚的思想之困难,借以提出某些可能避免这些困难的办法,每逢这种时候,我常常感觉不安。我想起我自己犯过的重大错误,我想到我的读者或听众会反唇相讥:“住在玻璃房子里的人最好别扔石头。”可是我又想,只有当我们不仅在别人的言论和文章里,而且在我们自己的脑子里跟踪歪曲的思维之后,才能真正理解其原因。我们谁也不能完全避免受根深柢固的成见的影响,受无论如何要使自己的主张得胜的强烈欲望的影响。我应该能够避免犯明显的逻辑错误,因为我一直在研究健康论理的条件,并且教逻辑课已有多年。但是急于确立某一结论就可能使我犯明显的错误。你们可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女人,所以会这样。我相信你们也都有时候会有谬论,也就是违反正确推理的原则。当你跟我辩论的时候,我很容易看出你犯了什么错误;当我跟你辩论的时候,我就不那么容易察觉我的论据里有什么错误。在进行口头讨论的时候,我们没有时间思考,不像写文章能够写好了看两遍。这时候我们不难像检查别人的论据那样站在一旁检查自己的论据。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们还是会放过未经验证并且可能禁不起验证的某一重要假设。自然,我无法提供我自己犯这种错误的例子;我要是认识到这是个错误,我必定已经避免犯这个错误。可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如果有人开宗明义第一句是诸如此类的话:“无可争辩的事实是……”,“众所周知,……”,“没有一个讲道理的人会怀疑……”,我可以向听众担保,讲话的人已经认为他将要发表的论断是绝对正确的,他接下去提出来的论证都只是说给别人听的。他的主张也许是对的,可是往往有这样一种危险:他所说的“讲道理的人”只意味着跟他观点相同的人。“我”指的是说话的人或者写文章的人,“你”指的是听者或者读者。我们辩论的时候,你和我是要交换位置的。显然,当我提出一个论断,认为它适用于每个人,那么,合乎逻辑的也应当适用于我自己。我们常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由于我们忘了这个事实——这个事实是这样明明白白,似乎说都不必说,然而当我们进行辩论的时候可是非常难于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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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用几个具体的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的重要性。我每逢要找辩论中犯错误的例子的时候,我就到报刊的通讯栏里去找,因为那些不怕麻烦写这些信的人常常对于讨论中的问题有强烈的感情,以致顾不上仔细检查其中的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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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头两个例子取自《泰晤士报》的通信栏,是关于“家庭(1)越来越小”的问题的。这个问题在1936年秋天引起许多人的关心。有一位读者来信主张大家庭。他坚持说有充分理由说明为什么人们应当要求多生子女。他说我们应当提供条件,用以发展良好的品德,即培养不自私的、守纪律的男子和女子。他说:“有两个条件是不可能有任何怀疑的理由的。”这两个条件是:(1)一个有四五个兄弟姐妹的孩子,跟兄弟姐妹在一所房子里生活,将会发展良好的素质;(2)这个人家穷。他论辩说,人多而钱少的人家的孩子们不得不共同自卫,不得不想到别人,因而体贴别人。他的结论是“因此,他们十岁的时候就懂得助人为乐胜似糖果点心;对别人福利的关心胜过对自己的舒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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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我们对于阻止出生率继续下降是否可取这个问题采取什么看法,我们不难看出这种论证暴露出一个带眼罩的心灵。写这封信的人完全没意识到这个问题还有另外的一面。你们大概会猜出来他自己不是一个在贫苦家庭里长大的人。他似乎没有能设身处地地想到一个穷人家的孩子,生活在一大家子里边,一家人全都在为找粮食操心,为找煤操心,为找付房租的钱操心,而且拥挤在一起,精疲力竭,顾不上关心别人。这位写信的人就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还有更好的学习不自私的途径,还有不引起这么多的痛苦和浪费精力的途径。如果在我们提醒他,他自己的情况并非如此之后,他仍然坚持说家庭大而穷是培养善良男女的有利条件,我们就可以进一步请他把这个原则应用于他自己的家庭。我们问他,他是不是认真相信如果他穷,对他的家庭的道德素质更为有利?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他应该要求放弃他的待遇,为低工资做苦工,并且搬到一个贫穷拥挤的里弄里去住,这才是言行一致。如果与此相反,他不愿意把这个原则应用到他自己的家庭,那么他就陷入一个严重的逻辑混乱。他的错误在于找理由为自己开脱。逻辑学家管这个叫做“特殊辩护的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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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保险不犯这种谬误的办法,就是把你换成我。我们常常忘了这一招。因而,我觉得你连摆在你面前的东西都看不见;你觉得我看不见眼罩外边的一切东西。我们常常犯大错误,仅仅因为我们忘了在情况相同的条件下,适用于我的也适用于你,适用于你的也适用于我。一条规律在我应用到你身上的时候好像很正确,可是在你要我应用到我自己身上的时候就似乎毫无道理。如果在我这方面确实有特殊情况,那还情有可原。通常是没有这种特殊情况。唯一的差别是我是我而你是你。你和我都犯这种错误,一般不是因为我们有意偏袒自己;我们犯这种错误是因为我们的眼罩——建立在我们的成见和未经深究的假设之上的一般观点——阻碍我们看见别人跟自己是一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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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所说这封信发表之后两天,《泰晤士报》又发表了另一位读者的来信。(3)信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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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允许我对十月七日贵报刊出的利特尔顿博士关于家庭日见缩小这个问题的来信表示赞同。有一位有名的产科大夫曾经说过,根据他的经验,一家的孩子越多,孩子们越是欢乐——在这种人家,穷似乎没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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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位的来信强调家庭大小和孩子们欢乐的关系——前者促进后者。(也许我们对于这种比例增长不必太认真。)他显然赞同利特尔顿博士主张的两个条件之中的第二个条件,即这个人家穷。可是从他引述的“有名的产科大夫”的话来看,这位大夫以及写信的人在儿童欢乐的问题上强调的是家庭大小的数量对比而不是同样大小的富家和贫家对比。不知道一个有名的产科大夫有多少机会切近观察穷人家里的孩子们的生活。认为兄弟姐妹多有利于“坚强、守纪律、不自私的性格的成长”是一回事;认为穷是养成这种性格的条件又是另一回事。这两个论点都是利特尔顿博士提出的。我的猜想是:这两位先生主要是对兄弟姐妹友爱欢乐留有印象;他们记得这友爱之中包含你给我点什么,我给你点什么,这对于孩子们有好处;他们认识到穷人家使得为所爱者作出牺牲成为必要;穷人往往有美好而坚强的性格,懂得牺牲糖果点心以求得助人为乐。于是他们就作出完全站不住的结论,说是穷是塑造这种性格的最有效的手段。在我看来,显然这不是非常糊涂的思维的一个例子就是非常突出的特殊辩护的一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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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辩护的谬误是极其常见的。我觉得我们谁也难免。要站在本人的一切情况之外,把别人的喜怒哀乐看得跟自己的一般无二,这是不容易的。你会听见一个靠巨大遗产生活的人诉苦,说是失业救济金养成一些“乞讨者”,他们可以不劳动而生活。又如,有钱的人有时候说,像泥瓦匠和矿工之类的人,你要提高他们的工资,无非是让他把多余的钱花在看电影、赌足球上头罢了;可是就是同样这些人,你要是批评他在娱乐和奢侈品上花钱多,他们又会说这是为了使更多的人有地方挣钱。反之,一个没有钱的人会埋怨有钱的人乱花钱;可是如果他运气好,在一次足球赛中得大奖,他同样会把这些钱胡乱花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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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有理由说穷苦和性格坚强有关系,有理由说怎样花钱才可取,有理由说人们的收入不应该一般齐。可是这些理由,如果站得住,那就应该既适用于你,也适用于我。把我归在例外一边,只是因为我的利益对我特别重要,这个道理是很难说得通的。因此,我应该(请你记住,这是合乎逻辑的应该)考验我的论证,看它是否也适用于你。如果我不这样考验,那我就是思想糊涂,甚至是不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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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的对照不仅适用于个人之间,也适用于国家之间。关于所谓“德国殖民地问题”,不管你自己对它的看法如何,你不难看到在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之中出现许多特殊辩护。德国人要求把他们的殖民地还给他们,因为在当前的世界形势之下,这些殖民地是经济上必需的。许多英国人回答说,殖民地不是资产而是负担,所以没有殖民地对德国人有利。自然,德国人回答说:“那你们为什么不把殖民地还给我们,减轻你们自己的负担呢?”这个回答是合乎逻辑的。如果英国人回答德国人,说是英国要保留自己的殖民地并且反对归还德国的殖民地,不是为了经济上的利益,而是由于它们的战略上的价值,那么这个回答没有逻辑上的谬误。我不说这个回答是令人满意的,我也不认为这是当前这个问题引起来的唯一考虑。我不是在这里讨论政治问题,只是用来做我们事实上在那儿辩论的例子。在我看来,当前世界上各国之间的控诉与反控诉给我们提供了突出的例证,说明我们要进入对方的观点是何等困难。墨索里尼因为英国不肯承认意大利国王是阿比西尼亚皇帝而对英国大发其火,不是毫无道理。现在意大利属于不满足的大国之列,它们要求现状有所改变。英国属于满足的大国之列,它们不希望改变现状。因此,保持现状对英国有利。既然如此,那么意大利认为英国不老实,因为它反对意大利轰炸阿比西尼亚村庄可是自己在印度西北部用炸弹镇压叛乱,那就再自然不过了。当然,这两件事情有些区别。意大利是侵入别的国家,而英国早就统治了印度。但是我认为这个区别并不像大多数英国人看来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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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很好的例子表示不能从另一方看问题,那就是Paley副主教(十八世纪)为劝告穷人要知足所提出来的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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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能提出来的最好的劝告是不要把我们的注意力放在我们的情况和别人的生活的比较上,要把它放在生活本身的义务和责任上……我们大多数人都容易看见有人家财万贯就愤愤不平;我们相信他不需要这么多,他用不了这么多……当这种埋怨之情在我们心中出现的时候,我们应该想一想,所以会产生这种情况,是由于有种种规定和法律,这些规定和法律使我们拥有一定的财产,不管是多是少……消灭财富并不能消灭穷困,反而使穷人得不到保护,失去生活来源……穷人不应该埋怨法规的效果,正是这些法规保证他挣到钱,有饭吃,有房子住,能生活下去;没有法规,不但是富人,他穷人也不能安安生生地吃他的饭,睡他的觉……再还有一说,究竟有什么大不了?一个大庄园主吃的喝的也不比一个小人物多多少啊……所以,或者是大财主于公众无害,或者是虽然有害也应该忍受,为了保存有关财产的种种法规,保护这些法规对大家有益。节俭本身是一种乐趣……为了保持收支平衡,必须精打细算,只要不遇到特大的困难,倒也有运用才智的乐趣。从一个硕大无朋的钱柜里掏钱用,那有什么乐趣可言呢……没有工作就没有休息。休息就是劳动的停止。所以只有尝过疲劳的味道的人才能品尝、才能欣赏休息的滋味。有钱的人看到休息对穷人提供快乐,不无欣羡之情,并且想不出为什么他完全不必劳动却得不到同样的享受。”(《知足之乐,为英国公众的劳动部分进一言》,1973年,4页,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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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相信这番议论能够打动穷人的心,对他们提供知足的充分理由。他们难以相信,有钱的人既然并不热心把自己变成穷人,却仍然羡慕穷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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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所有带有特殊辩护的论证都是言不由衷,那也不尽然。辩论的人也许全然没有意识到他的论证建立在不合理的基础上。他们也许丝毫没有认识到是他们的个人的好恶引导他们发出某种议论,如果他们所好所恶与原来的不同,他们立刻会发现这种议论站不住脚。当某种举措符合我们的愿望的时候,我们就会全心全意的并且问心无愧的用悖乎情理的论证来支持它。在下议院以及其他场所的关于西班牙内战的不干涉政策的辩论中可以找到很多这种例子。采取这个政策的公开理由(如所宣称)是为了把战事限制在西班牙。不同的政界人物对交战双方怀有或彼或此的同情;这些同情引导他们随着战场上的胜负变化而变化其对于不干涉政策的赞成或反对。例如,在1938年3月,佛朗哥的军队好像在取胜,下议院里工党就敦促议会考虑由于某些大国武装参与西班牙内战而严重威胁英国利益的形势。据《泰晤士报》(3月17日)报道,H.鲍尔弗上尉说,反对党(4)“只是在对他们的倾向有利的时候才利用不干涉,什么时候要扔掉它就扔掉它,不管它是否有利于和平事业。”对不干涉委员会也有过责难,说他们有偏向。彼得·查默斯-米奇尔爵士在皇后大厅的一次演讲(1938年4月24日)中说,他一直密切注视不干涉委员会开会日期和佛朗哥的战事胜负,他发现每逢佛朗哥胜利的时候,不干涉委员会不开会;每逢他打败的时候,委员会就开会。如果这个观察不错的话,那就证明政府只在符合它的意思的时候才利用不干涉政策。(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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