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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286 马克思和狄斯累利在世界观上,正像他们在环境和性情方面一样,有着深刻的差别。可是他们显然也有相同之处:首先,他们都有着支配自己社会的强烈欲望。马克思希望改造它,而狄斯累利希望被它接受并领导它。他们在年轻时都写过风格夸张的浪漫篇章,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反抗自己出生的环境;他们都发现无产阶级是这个社会的牺牲品;马克思认为它是革命的推动者,而狄斯累利认为它是地主阶级给予关怀的对象和反对资产阶级的同盟军。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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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288 对于基督教信仰,马克思早在他的大学时代就明确予以拒绝。对于狄斯累利它有着很大的意义。至少他并不嘲讽一般的宗教,尤其不嘲讽基督教。他一生似乎信仰他自己的一种有点儿神秘主义和文学化的基督教,这是一种有着历史连续性意识,并因为传统而变得神圣的宗教,柏克和柯勒律治大加复兴的正是这种传统。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几乎每一个人视为犹太人,而且他无论何时都大体上承认自己是犹太人。他的外貌或举止不太像常见的英国人,如同马克思不像常见的德国人一样。他们都是局外人,他们都努力使自己摆脱身世带来的不利。狄斯累利走的是一条路,马克思走的是另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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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290 狄斯累利根本没有明确的立场。他不是任何意义上的英国人,这一点是很清楚的。那么他是什么人?别人无需回答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他是个古怪的家伙,是赞美或轻蔑、妒忌或嘲笑的对象,在有些人眼里他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另一些人则视他为庸俗的表演癖患者。但是对他本人来说,他是一个问题。假如他想有所做为——他从不掩饰推动自己前进的强烈野心——他就必须在存在着阶级压迫,虽然有工业革命造成的迅速社会变迁但依然等级森严的英国社会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他是什么人?他代表哪种利益、哪个阶级或社会阶层?他可以作为一个有趣而古怪的半吊子文人随波逐流——《维维安·格雷》这部纪实小说的作者,以活泼讥讽的笔调描述了当时的伦敦社会。他以局外人开始,是奥斯卡·王尔德、普鲁斯特和伊夫林·沃的先驱;他令贵族着迷,他们既喜欢他,又开他的玩笑;他是个有趣的年轻艺术家,政治小说的创始人,出色的交谈者和共餐人,让男人觉有点儿鲁莽,但是令女人着迷——他可以在这个轻松的世界里继续做下去,不必让自己认同于任何特定的社会团体,当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家,他的眼光来自他与艺术素材保持距离。但是这不能让他满足。他需要权力,他需要圈里人承认他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即使不比他们优秀,至少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因此他有着为自己确定认同的心理需要,这种认同可以保证他得到承认,让他最大限度地自由发挥他的才华。于是,至少是在他的想像中,他适时为自己确定了一种身份。他在自己的前面看到一个贵族社会,它自由、傲慢、有权有势,不管他把它看得多么透,他依然以自我迷惑的眼光,把它视为一个富裕而迷人的世界。他的小说清楚地表露了这一点。一个人在其政治演说或通信中也许不诚实,但是其艺术作品却是他本人的,表达着他真正的价值观之所在。他打算征服这个贵族世界,并不单纯是因为其政治上的重要性。他很清楚,从现在和未来权力的角度看,制造商和技术人员的阶层——为英国创造着财富的、仍在上升的中产阶级——也许更重要。然而狄斯累利不能自拔地迷恋作为一个阶级和一种原则的贵族。他希望得到它的承认,他赞美这个阶级,怀着至爱深情去描述它,甚至在他最恶毒和冷嘲热讽的文字中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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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292 狄斯累利总是向生活中非理性的一面靠拢。他是个真正的浪漫派,这不仅表现在他作品的浮夸风格、他的卖弄姿态以及他在私生活和政治生活中的许多虚荣表现上——可以说,这只是些较为表面的东西。他是个更为深刻意义上的浪漫派,他相信支配着个人和社会生活的真正力量,是分析的理性所不能理解的,它是独特的、神秘的、晦暗不明的和难以捉摸的,超出了理性所及的范围。他深信杰出的个人——高居于芸芸众生之上的天才人物——有巨大的影响力,他们是民族命运的主人。他相信英雄,丝毫也不亚于他的毁谤者卡莱尔。他讨厌平等、平庸和凡夫俗子。他把历史视为一个掌握着隐蔽权力者的阴谋故事,并且为这种想法而沾沾自喜。功利主义,清醒的观察,经验,数学推理,理性主义,常识,科学理性令人吃惊的成就——十七世纪以来人类真正的荣耀——在他看来都算不上什么。他对边沁或穆勒的蔑视,并非仅仅因为他是保守派而他们不是。这种态度深深根植于他的一种特殊见解上,这使他们的价值观在他看来既沉闷又低俗,正像伯特兰·罗素的价值观在艾略特(另一个“外来的”托利党人)眼里的情况一样。他真诚地相信直觉和想像力高于理性和技巧。他相信人的性情、血缘、种族,相信天才人物突如其来的冲动。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反理性主义者。艺术、爱和激情,宗教的神秘因素,对他来说比铁路和自然科学的大发现,或英国的工业实力,或社会变革,或任何通过测量、统计和演算得出的真理,更有意义。一个持有这种人生观终其一生也没有改变的人,肯定会被贵族阶层所迷惑,就像巴尔扎克、王尔德或普鲁斯特一样,许多出身于平民或中产阶级,敏感、富有想像力和不甘卑贱的孩子,当其接触到一个似乎——也许确实——更自由、更乐观、更自信的世界时,是必然会做出这种反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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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294 由于有这些特点,以及他迫不及待地想进入这个令人兴奋的社会,并在里面有一番大的作为,狄斯累利便让自己驰骋于幻想之中,当然他没有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但他确实热衷于此。他开始觉得自己远远高出于广大民众——中下阶层、眼光局促的平民大众——之上,因为他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生来就是个杰出的大人物。这怎么可能呢?就是如此,必须如此,因为他是精英,是一个古老种族中的一员,这个种族给予了世界它最宝贵的财产——宗教、法律、社会制度,它的圣书,最后还有它的完成了伟大立法者摩西的工作的救世主。他本人的家庭就属于这个古老种族中最高贵、最值得骄傲的一员。这当然是个古老的种族;关于他的祖先,狄斯累利在1849年编辑的他父亲的文集中告诉他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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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296 我的祖父……是一个希伯来家庭的意大利后代,宗教迫害使这些家庭不得不在十四世纪末离开西班牙半岛,在威尼斯共和国这片更宽容的土地上找到了一方藏身之地。他的祖先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哥特姓氏……,感谢雅各的上帝让他们安然度过了史无前例的审判,保佑他们躲过了闻所未闻的危难,他们采用了“狄斯累利”这个姓氏,一个过去和后来从未被其他家族采用的姓氏,以便他们的种族可以永远被辨认出来。在圣马可雄狮的庇护下,他们一直没有受到骚扰,作为商人兴旺发达了两百多年……。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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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298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里似乎一句实话都没有。鲁西安·沃尔夫336、塞西尔·罗斯337已经彻底戳穿了这些鬼话,布莱克勋爵在其出色的传记中也接受了他们的发现。338这些话很可能是纯粹的虚构。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狄斯累利的家庭来自西班牙,他们也没有在威尼斯定居;他的祖父是从教皇国,从靠近费拉拉的琴托来到英格兰的;他生前有两个穷亲戚住在威尼斯的犹太人聚居区里,仅此而已。在西班牙或威尼斯,没有任何关于早期狄斯累利家族的记载。他声称和自己有血亲的著名的德·拉拉家族,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恐怕他后面的叙述也是如此。但是他显然让自己相信了这一切,这种信念让他精神振奋。现实太令人窘迫了:他需要扮演一个角色,不然他没法登台亮相。他是当时最出色的演员,假如他不相信自己编造的东西的真实性,他几乎不可能登上公共舞台。他要作为一个贵族成员,率领那些公爵和男爵们反对制造商和边沁主义者。他的对手,还有后来的许多观察者,都认为他比一个狡猾的或玩世不恭的骗子强不了多少。但是这不可能完全符合事实。他肯定在胡编乱造,但是如同有想像力的人一样,他被自己的编造深深打动了。没有这些东西,他的成就和优势也并非不可理解。然而他是一个演员,他和自己的表演融为一体了:面具和他的姿态合而为一:第二天性代替了第一天性——不然的话,那些姿态就会显得太虚假,到头来可能没有谁还会上当受骗。但是,尽管他的矫揉造作、长于辞令和外族人作派,他一直信心十足。他这样做是因为他十分自信:他的理念,他的政治理想,他的宗教观,不管在当时还是后来,都让一些人觉得华而不实和舞台味十足,甚至十分邪恶,但是这些东西并非赝品。狄斯累利是个冒险家和表演癖患者,不过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宗教上,他都不是个玩世不恭的人或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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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00 这里有些令人困惑之处。虽然托利党因为皮尔要求废除《谷物法》而分裂之后,需要一个明白人以恢复自己的运气(约翰·斯图亚特·穆勒说,“保守党是最顽固的政党”;339当他为此而受到抨击时又说:“我从来不想说保守党人全是顽固派,我只是想说,顽固派全是保守党人。”340),虽然乡下豪绅甚至乡巴佬都认为他们需要这个有东方人长相、说话迷人的家伙把他们从各种愚行和失误中拯救出来,但是他成了他们无可争议的领袖,他同那些和他极不相同的人,那些对他所赞成的一切可能的偏见感到痛苦的人,能够令人吃惊地做到同舟共济,这个事实却是难以解释的,除非他确实相信自己受到了召唤,要成为他们事业的拥护者,真诚地信任他们的品质,把它们理想化为比辉格党和激进派所代表的品质和利益更优秀的东西。不仅如此,他中年时最亲密的政治合作者,是“青年英格兰”的成员,他们对有机的民族社会,对恢复基督教的新封建秩序,对贵族地主为其臣属承担责任,怀有深刻的信念;这些年轻人赞美勤劳创业,希望恢复已经破碎的信仰和共同体,他们有着献身社会的觉悟,反对制造商和小店主那种阴暗的个人主义和自私自利,也反对卡莱尔、罗斯金、金斯利和威廉·莫里斯——尽管他们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分歧——以同样的愤怒加以谴责的市场社会。姑且不论其他人,这些认真的基督教徒,这些敏感而苛刻的年轻贵族,怎么能够不仅接受他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而且忠实地追随着他,让这个聪明的黎凡特341操纵家充当他们的领袖呢?他不过是个唯利是图的雇佣兵队长,他不讲原则,没有理想,就像个没有灵魂的妖精,那些不留情面的传记作者和史学家,不是一再把狄斯累利描述成这种人吗?这是个恶魔般的形象,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是一切美好和正确事物的死对头,例如格拉德斯通和阿盖尔公爵就是这样看他的。他就是约翰·曼内斯勋爵和乔治·本廷克勋爵要养在怀中的那条毒蛇;他就是那些年轻的托利党老爷,不顾其父母的警告,绝无二心追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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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02 但是没有必要对这些事过于困惑。狄斯累利的小说提供了一切必要的证据,证明了他的真诚;他对贵族制度、种族、天才人物的信念,他对工业剥削的仇恨,他相信血统和土地(在德国民族主义者败坏了这些字眼之前),他对历史、土地和连续性,对古老的制度——不管这些东西多么不合理、多么荒唐和反动——的仰慕,至少都是出自真心。他在面对英国和世界时,用他本人的历史或伪历史的想像力塑造出的人格,就是以这些东西为材料的。和当时一些被同化的犹太人——不管受过洗的还是没受过洗的——不同,他对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不恼火。没有谁会注意不到,他几乎是在过分固执地吹嘘自己的犹太人出身,不管有无理由,他总是提到这件事,尽管这对他的政治生涯有一定风险,而且有损于他的古怪但真诚的基督教信仰。他出生在一个犹太人家庭这个事实,无疑对他的事业形成了一定的障碍:他的克服之道是对它进行夸张,令人吃惊地称之为一种高贵的出身。他需要这样做,以便觉得他可以同自己的家庭所选择的国家的领袖们平等地打交道。所以他才在他的小说中表现出反常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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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04 他上中学时,显然是或接近于是嘲讽和迫害的对象。在他早期的小说《维维安·格雷》的著名段落里,学校的助教在提到那位主角,即他本人时,说他是个“会煽风点火的陌生人”342(他并不掩盖自己的小说有着很大的自传性质),这给了我们理解的线索。更有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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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06 人们称他们是我的兄弟,但是大自然却使这种不断重复的说法成了谎言。在我们之间没有相似之处。他们的蓝眼睛,他们的亚麻色头发,他们的白面孔,和我的威尼斯人脸庞都没有什么关系。不管我走到哪儿,我环顾四周,总看到一个与我不同的种族。在我的体格和我生活于其中的严酷气候之间,不存在相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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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08 这是《康塔利尼·佛拉芒》343中的一段话,它很能说明问题。他和这些人如何相处?那些把自己置于他之上的是些什么人?格奥尔格·布兰代斯把他们说成是一个“诺曼骑士团,他们的父辈是劫匪和波罗的海的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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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10 他出生于其中的这些萨克森人和诺曼人混杂在一起的人群,具有比他更纯洁的血统吗?不,他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个种族、严格受到隔离而未同其他种族混杂的游牧种族的直系后裔,当英格兰居民还半裸着身子,吃着树上的橡果时,他们就已经发展出了高级的文明。他有着纯洁的血液;但说来也怪,他们说他的种族是较为低等的,他们却采用了构成这个阿拉伯家园上的种族的特性的大多数律法和诸多习惯。他们盗用了他祖先的全部宗教和全部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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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12 犹太人的遗产是后来所有文明社会的基础。他们崇敬犹太民族的文献和安息日,它的神圣历史,它的“诗篇、挽歌和赞美诗”,而且“把一个犹太女人的儿子当做他们的神。他们的节日,他们的赞美诗,他们的半吊子文明,他们的宗教,他们的上帝,都要归功于这个种族,而他们却轻蔑地把它排斥在他们的社会和他们的议会之外,仿佛他们自己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他百思不得其解”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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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14 我不必复述狄斯累利的许多传记作者,尤其是其中的犹太作者曾经引用过的全部段落,以及当他谈到古代希伯来人或一般的犹太人时所发出的全部肺腑之言。他早期的幻想小说《阿尔罗伊奇遇记》(The Wondrous Tale of Alroy)中的英雄,为犹太人收复自己古老的土地,征服了整个小亚细亚,最后光荣地死去。在《科宁斯贝》中,神秘而无所不能的人物西多尼亚,仁慈而强大,除了无所不知以外,是一个使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结成血亲的“纯粹亚洲种族”345的代表,这使得狄斯累利把阿拉伯人称为只是“马背上的犹太人”。346西多尼亚解释说,犹太人战胜了时间和迫害,是因为他们有高加索人的血统347和聪明的律法,把他们和低等种族隔离开来。348他以赞许的口吻拿他们和“鼻梁较平的法兰克人”进行了比较,后者“喧闹不已,表现出轻飘飘的自负(一个有可能是在北方森林至今难以清除的泥淖中诞生的种族)”。349在《洛扎尔》(Lothair)里有着狂热的奇怪幻觉。在《坦科瑞德》中,当“阿拉伯的天使”以神秘的话语向这位巴勒斯坦的英雄说话时,有神灵现形。350这部小说,狄斯累利的得意之作,较之他的所有其他作品更多地渗透着这样一种观点:凡是东方的,就是好的、高贵的、精美的,注定会赢得胜利。这不是任何简单意义上的犹太民族主义。认为狄斯累利是个犹太复国主义者有时代错置之嫌,而且没有道理。351他借助于东方的传奇,是为了满足建立一种人格、一种他本人的内在形象的需要,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确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并在历史和社会中有一番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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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16 这就是我的题目中“对认同的追求”的含义。作为一个二流文学家的儿子,一个有意大利人长相的陌生人,他显然不属于组成十九世纪英国政治社会的任何正常的社会群体,假如他不甘于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地位,没有归属,是个外国人,即卡莱尔所谓的“最棒的希伯来巫师”,352或雷蒙德所说的“没有英国人心灵”的外国冒险家,353那么如果不做出重大的心理自我调整,他不可能顺利上路。所以,他必须为自己设计一个角色,找到某一类他认为值得自我认同的人。一种神秘的、潜意识的精神技巧完成了这项任务:“人们将会感到一个伟大种族的影响”。因此,“消灭犹太人是不可能的”。354所有的犹太人都是贵族:他们的同胞是被品种不良的暴发户打败和毁灭的古代乡绅,这些暴发户就是柏克笔下的那些功利主义者、投机家、经济学家、没有心肝的工业剥削者,他们在矿山和工厂败坏了其同胞的肉体和灵魂;这些市侩小人没有历史意识,不知自己扎根于何处,他们是无神论者、功利主义者、曼彻斯特的个人主义者、远离一切精神价值的唯物主义者,对于把人们联系在一起并把他们和上帝联系在一起的精神纽带一无所知。他用自己旺盛的想像力培养出的这种幻觉,借助于盎格鲁传统、柏克和浪漫主义者的信念而日益强大,它变成了一种神话的来源之一,而且至今仍属于英国保守主义思想的核心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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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18 在培养这种壮丽幻觉的过程中,狄斯累利对大英帝国,尤其是它的东方属地印度和就要得到的对埃及的治权,展开了丰富的想像,这与重经验和处世谨慎的英国思想相去甚远。这种色彩斑斓的幻想和更为传统的特点结合在一起,影响着英国的政治思想,在至关重要的几十年里塑造着这种思想。当狄斯累利主持维多利亚女王荣登印度女皇宝座的崇高仪式时,那些帝国的华丽装饰、大象和朝拜仪式,以及所有那些东方的壮丽景观,取代了东印度公司务实的严酷统治,并且激发了后期帝国主义空洞说辞的时期,这给人留下的难以抗拒的印象是,这里面有一些东西是来自狄斯累利真诚的东方主义。在荷兰、法国、西班牙或葡萄牙的帝国主义中,是不存在这种东西的——也不是本土的不列颠草民所能理解的。狄斯累利和女王的关系也是如此,在他的对手看来如此寡廉鲜耻的恭维话,正是这种幻觉的自然流露。在他讨好女王的表现中,且不说玩世不恭,无疑也有大量讥讽的成分。但是这同样是来自他对丰功伟业的渴望,那些精明务实甚至无情的人——甚至维多利亚女王本人——也需要用它来安慰自己,以弥补公共生活空洞的本质。就像所有那些过着半虚幻的生活,但没有完全与现实隔绝的人一样,狄斯累利知道其中有些事只是装装样子,而且正如他本人所说,对《阿尔罗伊》不能过于当真,因为它不过是一本传奇小说。但是它也渗透着他的本质。他对自己和维多利亚女王的关系的看法是一种想像的产物,他对它深信不移,即使在他意识到其中纯粹编造的因素时也是如此。他确实半真半假地把维多利亚视为一个伟大的女皇,把他自己视为她的宰相;她是再世的亚述女王塞米勒米丝和女泰坦、东方的女皇和仙女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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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20 对他来说,他自己的崛起肯定有点神奇和难以置信;当他在这场童话剧中出场时,他也被它改造了;他的嘲笑并没有使它在他眼里失去真实性;这就像信徒创造了自己的信仰的笑话一样。如果他不是多多少少相信这个他用魔法变出的世界,他也不可能让自己的把戏演到底。催眠术士把自己也搞得昏昏欲睡了。若是认识不到这一点,他的生平也就变得不可理解了。像他的一些传记作者经常做的那样只描写他的表面姿态是不够的;必须把握他的内心动机,而这同他为自己编造的身份认同是分不开的,尽管在格莱斯顿派的阿盖尔公爵看来,它只是个华而不实的伪装。塞西尔·罗斯曾提到,阿盖尔公爵在议论狄斯累利时,说他是个没有主见、没有可让他与之决裂的传统的犹太人,他“和他并不持有的偏见随便调情,表达着并非属于他本人的热情,除非它们涉及到他个人的愤恨”355。我以为这是个错误的诊断:狄斯累利也许没有别人的偏见,但热情确实是他本人制造的;如果说他没有自己的传统,他却编造了传统,而且最后还相信了它们,靠它们活着。当然,凡是像狄斯累利那种建立在拜伦式的幻想之上的生活,在非常明智并缺少同情的观察家看来,注定是“骗人的”、“政治上不诚实的”、不道德的和玩世不恭的,但是当狄斯累利在《科宁斯贝》中说,“一个纯洁的种族是大自然的真正贵族”356时,他显然是相信这些话的。他赞扬种族、民族和传统,他厌恶自由派的世界主义,厌恶无神论、理性主义和自由贸易,的确是出自他真诚的信念。他能够避免自己的立场的反常因素的惟一办法,就是在一出变形幻术的表演中掩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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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22 人类的理性是多么有限,只有最深刻的探索者最清楚。作为人类行动和人类进步之标志的许多伟大成就,我们并不归功于人类的理性。围攻特洛伊城的并不是理性;从沙漠中派出撒拉森人征服了世界的也不是理性;鼓舞着十字军的,造就了耶稣会的,皆非理性;最要紧的,创造了法国革命的不是理性。人只有怀着激情行动时才是真正伟大的。人绝对不是不可战胜的,但当他借助于想像力时除外。甚至摩门也比边沁有更多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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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24 这些话引自《科宁斯贝》。357“摩门比边沁有更多的信徒。”这当然是非理性主义者的信条。这使他能够说:“我从来就不乐于承认,我的家世不像卡文迪什家族一样优秀,甚至不比他们更优秀。”这是他在1847年竞选时的高论;还有:“当一个人的祖先可能与示巴女王关系密切时,想像力就会把他称为冒险家。”358他的宗教情感——没有这种情感,他涉足于托利党的英国就难以解释——有着同样的来源:在牛津的演说中,他针对达尔文和赫胥黎说,他本人不站在猿猴一边,而是站在天使一边。我敢说这不是在开玩笑。这是他的典型风格:言谈风趣而刻薄,不想让人严肃看待,却是出自内心的信仰。有一些人,他们只能用不正经的语言表达自己怀有甚深感情的事情。这种巧妙的反讽也许是防御性的,但并不因此就是浅薄无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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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26 狄斯累利不能以他真实的身份活动,在这个有着强烈的等级意识的社会里,作为一个身世暧昧的人,他编造了一个精彩的童话,用这个外壳把英国精神包裹起来,从而对人和事件发挥了很大的影响。他的出身,在他还是个学童时就令他烦恼,他的敌人也不断当众揭他的短(包括格莱斯顿在内,他谈到过狄斯累利对犹太人事业想入非非,并把他称为“秘密的犹太人”),但他并没有无视或掩盖这种出身,他走得更远。他没完没了地谈它,夸大它的重要性,在他的小说里毫不相干地介绍它,在他作为乔治·本廷克勋爵的生活中,添加上大量的犹太人的故事,不过他本人也同意,这和本廷克的行为或看法毫不相干:对于犹太人的流离失所是因为说谎而受到了惩罚这种信条,他以序言的方式进行了长篇大论的驳斥,认为从神学和历史的角度看,它都是没有根据的,他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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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28 劳苦大众遵照犹太人的律法,每七天休息一次;他们深入阅读犹太人的历史,唱着犹太诗人的颂歌和哀歌,“作为他们的楷模”;他们怀着恭敬的感激之情双膝跪地,每天都承认造物主和他们之间惟一的交流媒介就是犹太种族。然而他们却把那个种族当做最邪恶的人……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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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30 正像他们对待希腊作为一个现代国家恢复之前的“雅典种族”一样。这些题外话可以在他著作的任何地方冒出来。犹太人的观念令他越来越着迷:在他看来,世界上到处居住着想像中的犹太人:不仅有无所不能的、有点儿邪恶的西多尼亚,《坦科瑞德》中怪异的人物,还有一批奇怪和令人吃惊的人物:早期的耶稣会士和德国教授、俄罗斯外交官、意大利的作曲家和女高音——他们全是犹太人:他们操控着所有的绳索,他们统治着所有的国家。“只有种族;没有其他的真理。”西多尼亚如是说。360“进步和反动不过是迷惑大众的用语。……只有种族。”他在身为本廷克勋爵的生涯中说,361而且犹太人是种族的精华。他陷在这种种族观念、其实是有关他自己出身的观念中不能自拔。他谴责“人人生而平等这种有害的现代信条”362、世界主义的信念、与“低等种族”融合的信念。不是社会主义或国际主义,而是“宗教、财产和天生的贵族”——这才是犹太人的“偏见”。363犹太人确实变成了革命者,例如在1848年就是如此,但这仅仅是因为“无情无义的基督教世界”施加于他们的迫害。他宣布,一个特定种族的政治平等是个地方性的制度问题,它完全取决于政治考虑和环境;但是如今以世界主义的博爱形式流行的人人生而平等的原则,如果可以据此采取行动的话,就会毒化伟大的种族,毁灭这个世界的所有天才。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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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32 假如“伟大的盎格鲁——萨克逊共和国”允许自己“与黑人和有色人种混杂在一起”,他们就会衰落,“被他们赶走的土著很可能重新征服他们,然后成为他们的主人”365。然而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试图抗拒无情的自然法则是徒劳的,它规定了优秀种族绝不会被低等种族所消灭或同化。”366这就是犹太人得以幸存的原因:“只有伟大的种族,能够经受它那样的磨难而幸存下来。”367狄斯累利代表犹太人发出的宣言,其基础是他们的“阿拉伯”信仰和他们神圣历史的荣耀。可争议的问题是,不像维多利亚时代的英格兰(和苏格兰)那样尊重历史和《圣经》文本知识的社会,不可能产生这种主张。费希特和阿恩特、戈比诺和达尼列夫斯基,都把他们的种族主义或生物学的妄想建立在非常不同的基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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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0334 政治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以及所有关心集权制和工业化对社会整合的破坏作用的人,都为“异化者”的问题而烦恼,而狄斯累利是这些人中间最麻烦和最有才华的人物之一。在十九世纪出现的所有失去根基的个人和群体中间,犹太人也许是最醒目和最可悲的例子。显然,如果不想让他们被逼得精神反常,或是让他们把别人逼得精神反常,就必须找一条让他们脱离困境的出路。同化、社会主义、民族主义、保留古老犹太教的朴拙而纯洁信仰的加倍努力,都是人们所提供的办法。本杰明·狄斯累利,维多利亚时代最没有维多利亚风格的人,一个出于自己的天性但又利用纯粹的意志和想像力来压抑这种天性的人,他的一生是最生动的例子之一,反映着对一种可行的思想体系、一种行动计划、尤其是对一种团体效忠意识的不顾一切的追求,他可以使自己认同于这个团体,他可以用它的名义发言和行动,因为他无法面对只是自言自语这种可怕的前景——当然,他没有把握的是,假如他努力寻找自己的东西,他也能找到一个答案。即使找不到答案,也要编造出一个来。狄斯累利对英国、欧洲、犹太人和他本人的看法,都是大胆的浪漫主义幻想。他曾经说:“当我想读一本小说时,我就写一本小说。”368他的一生是一次不懈的努力,他要过一种传奇生活,他要用它来笼罩别人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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