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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70 边缘模糊与隐蔽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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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72 可是,我们仍有疑问,关于“家族相似性”,我们至少可以从两个角度提出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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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74 第一,按照家族相似性的思路,游戏和工具就是边缘模糊的概念,这样一来,它们还是有意义的概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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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76 第二,共相理论、本质主义真的彻底错了吗?难道我们不可以借助科学的方法去寻找“共相”和“本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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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78 针对第一个反驳,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第71节中做过很精彩的回答。他说,假定有人质疑说:边缘模糊的概念还是一个概念吗?初看起来这个质疑很有道理。当我们拍了一张模糊的照片后,不是应该删除它,再拍一张清晰的照片吗?紧接着维特根斯坦就以弗雷格为例,指出:“弗雷格把概念比作一个区域,说界线不清楚的区域根本不能称为区域。这大概是说我们拿它没法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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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80 说到这里,维特根斯坦立刻开始反驳:“然而,说‘你就差不多停在这儿’毫无意义吗?设想一下我和另一个人站在一个广场上说这句话。我这时不会划出任何界线,只是用手作了个指点的动作——仿佛是指给他某个确定的点。而人们恰恰就是这样来解释什么是游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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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82 维特根斯坦的意思是说,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使用边缘模糊的概念,这些概念不仅是可用的,有时候甚至是最合适的。我们不妨再多看几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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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84 请问怎样才能让一桶水变成一桶冰?答案显然是在一个正常的大气压下把温度降到零度或更低。在这里,从水到冰的转化过程存在着一个清晰的边界。但是如果我们问,多少粒麦子就变成了一个麦堆,是一千粒还是一万粒?又或者,什么时候我们不再称张三是一个头发稀疏的人,而直接就说张三是一个秃子?是一万根头发还是一千根头发?这个时候你就会开始有些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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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86 很显然,从麦粒到麦堆,从头发稀疏到秃子,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也找不到一个清晰的分界线,但这并不意味着麦堆和秃子这类模糊的概念就不是概念。在给定的日常语境下面,这些看似模糊的概念都能得到有意义的使用,并且能够得到很好的理解。相反,如果我们将秃子严格定义为头发只剩下一万根,或者头发覆盖面积少于原有面积的三分之一,我们反而不会使用秃子这个语词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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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88 回到维特根斯坦的那个例子,如果有人远远地跟你比画手势,大声说道:“你就停在距离马路牙子90厘米远的地方,不能多一厘米也不能少一厘米。”这么说的时候,精确是精确了,可是你反而会变得糊涂起来,不晓得他到底为什么这么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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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90 因此,并不是概念越清晰,逻辑越严格,句子的意义就越明确。一个有洞的围墙还是围墙,一个有点含混的规则也还是规则。你可以批评说,因为规则的含混,所以这个游戏是不够完善的,可是有的时候,恰恰因为规则的含混性,游戏才变得更好玩,我们如果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理想是理想了,严格是严格了,但却失去了游戏原本的味道。想一想视频裁判助理系统(VAR)在俄罗斯世界杯上引发的各种争论,也许可以帮助你进一步去思考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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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92 现在我们来看第二个质疑。我们可以借助科学的方法去寻找事物的共相或者本质吗?毫无疑问,对于一些特定事物来说是可以的。比如说水,在日常语言中我们说水是无色无味的液体,但是关于水的内在结构或者本质属性,我们已经有了更为精确的科学表述——H2O。类似的,原子序数79是金子的本质属性,C6H6是苯的本质属性。在这些例子里面,本质和共相的概念不但依旧成立,而且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说,它们属于隐蔽的关联而不是明显的关联,因为你的眼睛是看不到H2O,也看不到原子序数79的,只有借助科学研究和科学概念才能加以揭示这个“隐蔽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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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94 事实上就以“家族相似性”这个词为例,隔壁老王的女儿眼睛像姥姥,鼻子像妈妈,脸型像老王,初看起来,这里的确存在着家族相似性,但是老王如果对于这些“明显的关联”仍旧不放心,那他大可以通过DNA亲子鉴定来确定那个“隐蔽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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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96 让一切如其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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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39998 现在的问题是,以上这些反例对维特根斯坦构成真正的挑战吗?我觉得没有。让我们回想他在《逻辑哲学论》中的那个观点:“我们觉得,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学问题都已得到解答,人生问题也还完全未被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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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000 难道不是这样吗?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金子的原子序数是79,这对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DNA亲子鉴定的确可以帮助老王搞清闺女的身份,但是这跟老王真正理解闺女的内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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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002 在1930年写下的笔记里,维特根斯坦说:“旧观点——大致上是西方(伟大的)哲学家的——认为从科学的意义上存在两类问题:本质的、重大的、普遍的问题和非本质的、偶然的问题。另一方面,按照我们的观点,在科学上是不能讲巨大的、本质的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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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004 什么问题是巨大的、本质的?就是生与死、罪与罚、伦理和美、生活的意义这些问题。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这些问题都是无法借助科学方法得到解决的问题,就像存在、真理、正义、勇敢、美德这些概念,他们是无法通过科学方法发现其本质属性的。我们无法给正义下一个“普遍定义”,也不能为勇敢找到本质特征,它们的边界模糊,在不同的语境下面呈现出不同的内涵和特性,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们因此可以宣布它们是非法的、不合格的概念,甚至取消这些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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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006 说到这里,你可能已经发现了,虽然晚期维特根斯坦严厉批评早期维特根斯坦,但是在哲学与科学的关系上,他可以说是吾道一以贯之的。在《逻辑哲学论》“4.111”节中,维特根斯坦指出“哲学不是自然科学”,在《哲学研究》第109节中,他再次强调哲学的考察不可能是科学的考察。晚期维特根斯坦和早期一样反对建构哲学理论,指出:“我们不能提出任何一种理论。在我们的思考中必定不能有任何假设的东西。我们必须要丢开一切解释而只用描述取代之。……这些(哲学)问题当然不是经验问题;解决它们的办法在于洞察我们语言是怎样工作的,而这种认识又是针对某种误解的冲动进行的。这些问题的解决不是靠增添新经验而是靠集合整理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哲学是针对借助我们的语言来蛊惑我们的智性所做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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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008 在上面这段话里,有很多关键的表述,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些问题的解决不是靠增添新经验而是靠集合整理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到底应该如何理解这句话,我们会在下一讲中做出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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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010 你也许会问,既然哲学是针对借助我们的语言来蛊惑我们的智性所做的斗争,那么这个斗争的结果又是什么呢?维特根斯坦告诉我们,斗争的结果就是,哲学“不用任何方式干涉语言的实际用法”,“它让一切如其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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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012 蒙克说:“人们常常引用维特根斯坦谈哲学的话——哲学‘让一切如其所是’。但人们常常看不到,在力求什么也不改变,只改变我们看事物的方式时,维特根斯坦试图改变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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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014 维特根斯坦究竟有何魔力,能够做到什么也没有改变,可一切又都改变了?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下一讲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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