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1857412e+09
1701857412 我们再回到《哲学与宗教》。谢林在序言里指出,他之所以有意识地调整表述方式,不再写作对话录,主要是因为埃申迈耶尔在其《哲学过渡到非哲学》[22]一书中对哲学的地位发出挑战,打算“用信仰来补充哲学”,因此谢林不得不站出来澄清“哲学与信仰之间的关系”(VI,13)。谢林想要与埃申迈耶尔展开论战,而在他看来,在这种情况下,对话录并不是一种合适的表述方式。[23]按谢林的说法,“当需要达到一个具体目的的时候,我们绝不会采用对话录的形式,因为它永远都不能被当作一个工具,而是本身就包含着自己的价值”(VI,13)。结合谢林之前的观点(“对话录能够确保哲学具有一种无所依赖的自由精神”),那么他这里的意思仿佛是说,对话录本身应当是哲学思想的一种自由的呈现,仅仅遵循自己的逻辑发展而进行阐述,仅仅以自身为目的,而不是服从于别的“具体目的”(在这里即进行论战),不能被当作一个“工具”。换言之,如果要和埃申迈耶尔进行论战,批驳他的思想,那么谢林在某种程度上就得跟着埃申迈耶尔的思路行进,相应地阐释他自己的相关思想,而不能自由地阐述他的哲学体系,因而也就不方便以对话录的形式来进行表述。
1701857413
1701857414 谢林的这个解释有一定道理,但我们也不得不说,它并不是令人完全信服的。把对话录抬高到一个绝对的完满自足的地位,否认它具有任何具体目的,否认它可以作为工具来使用,这些做法不但不符合对话录的本性,而且也不符合对话录在柏拉图那里发挥的作用,因为柏拉图恰恰不是为对话录而写作对话录,相反却是把对话录当作一个无比趁手的工具来使用的,无论是传达自己的哲学思想,还是和职业智者以及庸众的观点进行论战,都是如此。这是很明显的。进而言之,谢林的上述解释也与他自己之前的思想和做法形成矛盾。谢林在这里把对话录比喻为一件“艺术作品”,以强调其完满自足的价值和意义,但他在1800年的《先验唯心论体系》里明明把艺术和艺术作品称作是哲学的一个“普遍工具”(allgemeines Organ),也就是说,艺术能够以一种客观的方式呈现出哲学家虽然通过思辨的方式理解把握到,但却很难用一种通俗易懂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式表述出来的真理(III,613,625,627—629)。再者,谢林之前发表的那部《布鲁诺》,也很难说没有包含任何具体目的,因为就像我们之前曾经指出的那样,《布鲁诺》里实际上有相当多的篇幅在和费希特进行论战。综上所述,谢林在这里放弃对话录写作形式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与此同时,我们可以赞同谢林的这个观点,即至少现在和埃申迈耶尔进行论战的时候,一般的“论著”是一种比“对话录”更适合的表述方式。这个选择是谢林的自由,且无论如何是基于谢林自觉的对于不同表述方式的考虑和权衡。
1701857415
1701857416 至于埃申迈耶尔的那些应当遭到批驳的观点,我们在后面将会于相应的地方进行分析和讨论。这里只是简单谈谈他与谢林的关系。
1701857417
1701857418 埃申迈耶尔(Carl August Eschenmayer)生于1768年,比谢林大7岁。他于1783年进入图宾根大学,因此是谢林(1790—1795求学于此)的师兄,但他中途几次中断学业,直到1793年才重新回到图宾根,并于1796年获得博士学位。埃申迈耶尔1811年成为图宾根大学哲学系编外教授,1813年成为正教授,直到1836年退休。埃申迈耶尔是当时小有名气的哲学家、医生和灵异学家,主要哲学著作有《哲学过渡到非哲学》(Die Philosophie in ihrem Übergang zur Nichtphilosophie,1803)、《道德哲学体系》(System der Moralphilosophie,1818)、三卷本《宗教哲学》(Religionsphilosophie,1818—1824)、《黑格尔的宗教哲学与基督教原则之比较》(Die Hegel’sche Religionsphilosophie verglichen mit dem christlichen Princip,1834)等等。埃申迈耶尔虽然比谢林年长,且身为谢林的师兄,但他在哲学思想上却是谢林的追随者。与此同时,埃申迈耶尔并不是“愚忠于”谢林,而是经常也勇气十足地批评后者,因为他自己同时深受另一位哲学家雅各比的影响,而这位鼓吹信仰、贬低知识的雅各比一直都是斯宾诺莎、康德、费希特、谢林这些哲学家的死敌。
1701857419
1701857420 从谢林这边来看,他虽然很享受埃申迈耶尔等粉丝对他的拥戴和推崇,甚至反过来也从埃申迈耶尔那里学习了一些自然哲学方面的内容,包括借用“潜能阶次”(Potenz)这一重要哲学概念(IV,113),但他并不认为这些人真正理解了他的思想,同时非常反感这些人对他的学说的胡乱发挥。谢林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他们从他的哲学里引申出一些他本人坚决反对的思想,比如“用信仰来补充哲学”等等。事实上《哲学与宗教》的序言的整个后半部分都是对于这些粉丝的批评指责。俗话说,不怕神一般的对手,就怕猪一般的队友,谢林一定对此深有体会,他不怕自己的著作像一件沉入大海深处无人得见的艺术作品,也可以对“反对者们的粗暴误解”泰然处之,但却不能容忍那些不具备独立思考能力、却又多管闲事的“模仿者和注释家”(VI,14)。谢林把这些不招即来的追随者称作“无性的工蜂”[24],指责他们没有独立思考的和独立创造的能力,只知道汲取别人的思想,冒充为己有,而一旦这些思想出了什么问题(比如引起“无神论”的纠纷),马上又把一切责任推卸给这些思想的原创者,仿佛他们完全与此无关。除此之外,谢林也把那些人称作“擅自触摸圣火的山羊”,借用古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洛斯的那句名言来警告他们不得涉猎科学的内中奥秘。这些尖锐的言论也许并不是直接针对埃申迈耶尔(因为他相对于其他粉丝而言已经算很不错的了)[25],但毕竟会刺伤各位粉丝的柔软心灵,最终导致其中很多人与谢林决裂,甚至转变为谢林的论敌。另一方面,谢林的苦衷是可以理解甚至值得同情的,因为他所批判的那些存在于哲学领域里的悲哀现象是一个客观的、从古到今都不鲜见的事实,因此谢林的批判其实不只是针对以埃申迈耶尔为代表的特定人群,而且一般地针对所有那些在哲学领域里无能且无耻的、打着“哲学”的旗号败坏“哲学”名誉的败类。很自然地,谢林在这里引用了柏拉图的那句名言:“拿着酒神杖的人很多,但真正的信徒没有几个”(《斐多》69c)。是的,在柏拉图那个时代,“冒牌哲学家”或“哲学败类”已经是一个普遍的、令柏拉图无比痛心疾首的现象:“哲学所遭受的最大和最强烈的羞辱,恰恰来自某些宣称自己‘搞哲学’的人”(《理想国》489d)。[26]真正的哲学家必须与这些“冒牌哲学家”及其群众基础(因为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冒牌哲学家”天然地就在无知的群众那里更能赢得信任和发挥影响)划清界限,捍卫哲学之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哪怕这样会招致“精英主义”“思想贵族主义”等指责,也毫不畏惧。接下来我们就要看看,作为哲学的捍卫者和斗士的谢林在《哲学和宗教》中的表现。
1701857421
1701857422 [1] Walter Ehrhardt,Einleitende Bemerkung,in F. W. J. Schelling,Philosophie und Religion. Hrsg. von Alfred Denker und Holger Zaborowski,Freiburg/München 2008. S. 63.
1701857423
1701857424 [2] 参阅海德格尔的如下评语:“它是谢林最大的成绩,它同时是德国哲学最深刻的著作之一,因而也是西方哲学最深刻的著作之一。”海德格尔:《谢林论人类自由的本质》,薛华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
1701857425
1701857426 [3] 这里指谢林1801年首先发表于他本人主编的《思辨物理学杂志》中的《对我的哲学体系的阐述》。
1701857427
1701857428 [4] 古留加:《谢林传》,贾泽林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84页。
1701857429
1701857430 [5] 对此有更多兴趣的读者可参阅拙著《柏拉图的本原学说:基于未成文学说和对话录的研究》第五章“从未成文学说到著作”,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版。
1701857431
1701857432 [6] 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90页。
1701857433
1701857434 [7] 至于这个表述方式客观上是否完满达到了斯宾诺莎所期望的效果,人们当然可以争论。对此可参阅洪汉鼎:《斯宾诺莎哲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五章《斯宾诺莎哲学体系的逻辑结构及其几何学方法》(尤其是第208—222页)中的分析和评论。
1701857435
1701857436 [8] 休谟:《自然宗教对话录》,陈修斋、曹棉之译,郑之骧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1—2页。
1701857437
1701857438 [9] 莱布尼茨:《人类理智新论》(上册),陈修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页。
1701857439
1701857440 [10] 关于柏拉图对于谢林的影响和意义,学界已经有着汗牛充栋的研究。在此我们只列举两部具有代表意义的著作:Harald Holz,Die Idee der Philosophie bei Schelling. Metaphysische Motive in seiner Frühphilosophie. Freiburg/München 1977. Michael Franz,Schellings Tübinger Platon-Studien. Göttingen 1996。
1701857441
1701857442 [11] 诚然,时人对于《布鲁诺》的写作成就的评价并不是完全正面的,比如弗·施莱格尔在给施莱尔马赫的信中就写道:“你想知道我对《布鲁诺》的一些想法……它要是按照先前体系(谢林1801年的体系)的形式必定会让我更满意;因为不按现今这一体系反倒显得舒服些,而且也能顾及对话的艺术。”而新黑格尔主义者克隆纳(Richard Kroner)出于其一贯的对于谢林的敌视立场,更是宣称道:“谢林通过对话这种艺术形式,借助于文艺复兴时期哲学家的嘴来表述学说的内容,并因此把它推向了一个被美化和正在被美化的远方,这比按学术演讲的方式更好地掩盖其思维的缺陷。”转引自斯特芬·迪兹(Steffen Dietzsch):《谢林同一性哲学的短暂辉煌》,载于谢林《布鲁诺》,邓安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63、174页。
1701857443
1701857444 [12]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164页。
1701857445
1701857446 [13] 谢林曾经是德国浪漫派的精神领袖(虽然谢林本人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到浪漫派的阵营里),对于后者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有学者指出:“无论施莱尔马赫怎样使人想起柏拉图的对话方法,他所给出的系统展示毕竟不能从柏拉图那里出发来理解,而是应当理解为由谢林所表述的纲领的实施。”潘能伯格:《神学与哲学》,李秋零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98页。
1701857447
1701857448 [14] Friedrich Daniel Schleiermacher,Über die Philosophie Platons. Hamburg,1996. S. 40—41.
1701857449
1701857450 [15] F. W. J. Schelling,Die Weltalter. Fragmente. In den Urfassungen 1811 und 1813 herausgegeben von Manfred Schröter. München 1946. S. 5.
1701857451
1701857452 [16] Walter Ehrhardt,Einleitende Bemerkung,in F. W. J. Schelling,Philosophie und Religion. Hrsg. von Alfred Denker und Holger Zaborowski,Freiburg/München 2008. S. 63. Vgl. auch Christian Iber,Subjektivität,Vernunft und ihre Kritik:Prager Vorlesungen über den Deutschen Idealismus. Frankfurt am Main 1999. S. 22—23.
1701857453
1701857454 [17] F. W. J. Schelling,Urfassung der Philosophie der Offenbarung. Hrsg. von Walter E. Ehrhardt. Hamburg 1992. S. 334.
1701857455
1701857456 [18] F. W. J. Schelling,Die Weltalter. Fragmente. München 1946. S. 3.
1701857457
1701857458 [19] Ebd.,S. 4.
1701857459
1701857460 [20] F. W. J. Schelling,Die Weltalter. Fragmente. München 1946. S. 8.
1701857461
[ 上一页 ]  [ :1.70185741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