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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289 在描述了他与好友狄德罗情深义重的重逢后,卢梭用神话般的叙述方式记录了身为新生代哲人的自己如何突发奇想,决定反抗启蒙运动的两大基石——知识与文明——带来的腐化影响。这个故事开始于一个夏天炎热的下午,卢梭当时正走在去往万塞讷监狱的路上。他走得筋疲力尽,满身大汗,于是决定在路边的树下休息片刻,并拿出了法国当时最权威的高雅文学和哲学讨论杂志《风雅信使》。仿佛是宿命的决定,卢梭在这个月刊中偶然读到了第戎学院刊登的散文大赛的征文广告,参赛者被要求探讨这个问题:艺术与科学的复兴究竟促进了道德的败坏还是净化?[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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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291 这个问题涉及的不只是技术上的进步和道德上的退步。第戎学院的学者们敏锐地观察到了法国正在经历的巨大变化。与英国相比,法国这个拥有250万人口的大国一直进步甚微,原因在于其国内的各个行业协会难以撼动,社会制度严重僵化,以及政府负债累累造成了各种问题。尽管如此,法国的科学家和哲学家还是努力将国家拖入了一个充满思想激情的启蒙时期,英国和荷兰的启蒙运动更加温和,而他们则无畏风险地选择了更为激进的形式。这些思想和“哲学”上的进步,在很多人看来,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包括伏尔泰和狄德罗在内的哲人不仅鼓励人们将宗教和科学分开来看待,还请求他们重新思考基本的道德问题,比如什么是幸福,而这曾经是教廷专属的管辖范围。世界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与“艺术和科学的复兴”相伴而生的是大量的自由思想,而第戎学院的散文大赛看起来正是在呼吁参赛者谨慎地衡量绘画、雕塑、音乐和科学等方面的成就,并针对某些精神上迷失了的人行为上的过度之处,提出几个犀利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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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293 卢梭对此却另有所想。描述自己在发现散文大赛后的反应时,他这样解释道:“当我读到征文广告时,我脑中浮现了另一个宇宙,我也成为另一个人了。”他接着写道,在他走到监狱后,“还是焦躁不安,亢奋得几乎神志不清”。[42]他继而叙述了自己如何与狄德罗一起讨论了散文大赛提出的问题,以及狄德罗如何鼓励他参赛,继而提出了一个有悖于其他人的认知的“真理”,即艺术和科学对人类来说弊大于利,这是他在被押往监狱的路上认识到的。[43]关于这段对话,狄德罗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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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295 我当时被关在万塞讷城堡。卢梭来看我,在谈话中,他问我如何回答这个[由第戎学院提出的]问题。我告诉他说:“没什么可犹豫的,你应当采取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立场。”卢梭回答道:“你说得对。”之后,他就开始将这个精妙的想法转变为一个“哲学系统”。[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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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297 几个月后,在狄德罗的帮助下,卢梭完成了他的《论科学与艺术》(1750),文中他列出了一部关于毁灭的谱系,将科学和技术的源头回溯到了人类脱离其自然状态之后养成的恶习。他提出,贪婪让人类创造了数学,无节制的野心孕育了力学,无聊的好奇心催生了物理。卢梭传达的中心思想简单且很有说服力:我们在技术和思想上的进步越大,我们在道德上退步越多。“进步”不但是人类傻傻追寻的海市蜃楼,还会导致人类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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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299 卢梭的文章不但获得了比赛的第一名,还促使他创作了另一部更加有力的关于人类毁灭的作品《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1755),它又被称为《第二讲演集》。这部人类学编年史影响深远,设想了人类不幸脱离了原本的自然状态——孤独、野蛮、没有理性——转而开始群居生活,发展出了理性和语言,拿自己和他人做比较,于是进入了一个充满竞争和社会等级的境况。卢梭继而论述,很快私有财产和社会不平等就出现了,这两者都只能生发于人类的文明状态。狄德罗又一次成为卢梭的这部新作品的首位读者。但狄德罗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个对历史异常悲观的理解提供的远不止一个引人深思的论点,它反映了卢梭对于自身与“社会系统”、与友谊以及与狄德罗和其他哲人关系的理解,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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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01 重返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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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03 1749年11月3日,被捕后的102天,狄德罗终于获释。他从万塞讷监狱带回的东西不多,其中有一小本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申辩》(公元前399年),他在狱中得以将这本书一直带在身边。据范德尔夫人记述,狱卒因为觉得狄德罗不懂希腊语,所以没有没收这本书。据说狄德罗很好地利用了它,在狱中将这本书的相当一部分译成了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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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05 狄德罗成功地将这本书留在了身边这一事实显得再恰如其分不过了。在这本书中,柏拉图讲述了对他的导师苏格拉底的审判和他的自我辩护,并描写了苏格拉底受到指控的细节,尤其是他如何被指控为一个不信神者。在狄德罗之后的事业中,他时常提到这位令他倍感亲切的古希腊哲学家,后者和他一样,不合时宜地生活在一个恃强凌弱的时代。狄德罗在1762年写道:“苏格拉底死时,他在雅典的处境和我们这些哲人在当今巴黎的处境相同。他的道德标准受到了攻击,他的人生受到了污蔑。”他还是一个“敢于自由地谈论众神的思想家”。[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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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07 尽管这两人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但苏格拉底的囚禁和狄德罗在万塞讷的经历截然不同。众所周知,和这位法国哲人不同,苏格拉底面对指控时异常顺从,冷静并且自愿地饮下了夺去他生命的毒药。相比之下,狄德罗为了重获自由,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为了欺骗抓住他的人,有意戴上了一系列不同的假面。刚到监狱时,他是对抗权威的哲人;很快,他又成了忍受折磨的囚犯;最后,他成了诚心悔罪的马屁精。若干年后,狄德罗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说,这样的道德上的反复无常是由不平等的权力关系直接导致的。他提出,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多少主观能动力,只能根据情势装腔作势;简单来说,人生不可能没有道德妥协。在《拉摩的侄儿》中,狄德罗将这一类道德上的退步称为“职业习语”。在他看来,每一个职业都趋向于将某些重复发生的道德失误当成既定的做法,并认为其在道德上可以被忍受,这和语言学中的习语——含义耐人寻味的习惯性表达——在一段时间后被广泛接受一样。如果说他在监狱中运用了某种“职业习语”的话,那无疑是欺骗,尤其是针对警方的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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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09 狄德罗于获释前不久,最后一次接受了贝里耶的提审。在这次会面中,狄德罗签了一份声明,保证不再发表与令他蒙羞入狱的那类书相似的任何作品。此后三十三年间,狄德罗在实质上履行了他的承诺。这其中一部分原因在于,狄德罗明白,他余生中每一次在咖啡馆里谈话,每一次在沙龙里见到陌生的人,每一次寄出书信,都完全可能受到巴黎情报探子的监视。然而,尽管政府成功地终结了他作为一个大胆的、独立发表作品的作家的公众事业,在他出狱时,狄德罗依然决心传播自由思想带来的喜悦,甚至要比以前做得更大胆。后来证实,《百科全书》的迷宫为狄德罗提供了最佳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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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11 [1] 吉约特是法兰西岛大区的地方司法官手下的军官,实际上归警察总监贝里耶的管辖,后者后来逮捕了狄德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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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13 [2] Wilson,Diderot,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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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15 [3] Charles Manneville,Une vieille église de Paris:Saint-Médard(Paris:H. Champignon,190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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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17 [4] 根据《百科全书》记述,这个间谍组织创立于1667年,详见Encyclopédie,9: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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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19 [5] 密探的职责还包括逮捕詹森派人士,与其他“罪犯”相比,这些人往往在监狱中待的时间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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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21 [6]Corr.,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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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23 [7] Paul Bonnefon,“Diderot prisonnier à Vincennes,” Revue d’histoire littéraire de la France 2(1899):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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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25 [8] 1748年,贝里耶还收到过另两封信,信的作者是让-路易·博南,此人是一个印刷商,他指认狄德罗为《八卦珠宝》的作者,迪朗为狄德罗的出版人。See Wilson,Diderot,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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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27 [9] Anne Elisabeth Sejten,Diderot ou Le défi esthétique. Les écrits de jeunesse,1746-1751. “Essais d’art et de philosophie”(Paris:Vrin,199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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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29 [10] 这部作品的法语标题是Les bijoux indiscrets,其中“bijou”一词一语双关,其标准释义为“珠宝”,俗语中则指代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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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31 [11] 狄德罗还写了另一部未出版的作品《论自然宗教的不足》,该书最终在1770年出版。在这一短篇作品中,狄德罗呼吁人类将自己从以天启为基础的宗教导致的偏见和狂热中解放出来。See Jonathan I. Israel,Enlightenment Contested:Philosophy,Modernity,and the Emancipation of Man,1670-1752(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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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33 [12] 狄德罗还送出了另外两个复本。一本送给了阿尔让斯侯爵,此人曾经贬低过狄德罗的《哲学思想录》和狄德罗对沙夫茨伯里伯爵作品的翻译。另一本送给了著名的数学家和哲学家皮埃尔·路易·莫罗·莫佩尔蒂,此人是柏林科学院的院长(狄德罗不久后就成了这里的院士)。See Anne-Marie Chouillet,“Trois lettres inédites de Diderot,” RDE 11,no. 1(199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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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35 [13]Corr.,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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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337 [14]Corr.,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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