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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789 达朗贝尔编撰的这个条目让法瑞边界线两边的宗教团体都极为愤怒。瑞士方面基本上指控为异端邪说,于是要求达朗贝尔撤回文章。法国的天主教徒被形容为容易上当受骗且在宗教上落后,因此也痛斥了达朗贝尔。更糟的是,凡尔赛宫(以及被指派对1752年之后发表的每个条目进行审核的宗教审查人员)发现,狄德罗和达朗贝尔没有就这条具有挑衅性和宗教异端倾向的条目争取他们的同意,不然这个条目根本就不会出现。[38]由此造成的非议很快将《百科全书》置于险境。顽固的达朗贝尔也没起到缓解紧张局面的作用。他拒绝道歉,不同意收回自己的观点,甚至不愿做一点儿让步,反而对法国当时如同宗教审判时期的氛围、凡尔赛宫中反对进步的宗教寄生虫,以及文学批评家铺天盖地的“讽刺和小册子”发表了不少怨言。[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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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791 乖僻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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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793 这个不合时宜的条目造成的余震让狄德罗度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这件事除了给《百科全书》的敌人提供了更多的素材,还在狄德罗和他认识时间最长、关系最亲密的朋友让-雅克·卢梭的最终决裂中,起了决定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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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795 狄德罗和卢梭之间的第一个冲突发生在几年前的1752年10月。当时,狄德罗正忙于工作,且身陷有关普拉德神父的无休止的丑闻之中;卢梭当时正在享受自己在音乐事业上的巨大成功,尽管这个事业十分短命。他发表的《论科学与艺术》获得了极高的评价,此后仅仅两年,这位音乐家兼哲人就成功地将自己的独幕歌剧《乡村中的占卜师》,搬上了枫丹白露宫的舞台,在整个法国宫廷面前表演。这场演出令路易十五非常着迷,他不但提出接见这位性格古怪的词曲作者,而且还通过自己的代理人告诉卢梭,他想要为卢梭提供一份王室津贴。让狄德罗极为震惊的是,卢梭竟然拒绝了这两个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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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797 狄德罗没有因为卢梭拒绝了与国王直接对话的机会而责怪他的朋友,他知道卢梭的膀胱向来不好,很可能会在觐见国王时出丑。真正令他恼火的是卢梭清高地放弃了王室津贴。卢梭在《忏悔录》中提到这段故事时说,狄德罗不仅试图强迫他接受这份津贴,还指责他忽略了他一直以来的伴侣泰蕾兹·勒瓦瑟,以及她的母亲的经济状况。据说,卢梭向狄德罗解释,他不愿接受国王的提携是因为他必须保护自己与真理、自由和勇气的关系,这对他来说是最最紧要的。卢梭说,狄德罗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于是拂袖而去。[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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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799 卢梭和狄德罗之后的争吵基本遵循这个模式。引发这些争论的经常是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件,但这些争论实际上提出了更重要的哲学问题,即我们应当如何生活,应当与什么人为伴,应当如何在腐化的世界中保持操守和清白。[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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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01 这二人之间与此类似的嫌隙在达朗贝尔发表“日内瓦”这个条目的几个月前进一步加深。1756年之前,卢梭就表达了他对巴黎社会的厌恶,在一定程度上,这种情绪也针对聚集在霍尔巴赫男爵周围的一群人体现出虚伪和做作,这些自由思想的崇尚者每周四和周六都会聚在一起纵酒狂欢。这个卢梭口中的“小集团”一开始以为卢梭对人类文明的抨击只是他油腔滑调的哲学立场的一部分。这一认识结果是个严重的误判:到了18世纪50年代中期,卢梭对社会的谴责,以及他对进步能够带来的裨益的批判,已经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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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03 到了1756年4月,卢梭用有些戏剧性的方式离开了巴黎,前往位于巴黎北部10英里的蒙莫朗西的一个迷人乡村小屋隐居——用“归隐处”作为这个地方的名字真是恰如其分。满怀情谊地整修并准备好这个居所的是卢梭富有的贵族老友,路易丝·德·埃皮奈。卢梭生活在小山羊庄园的地界上,却远没有与哲人圈子彻底切断联系。埃皮奈本身就是有名的文化沙龙女主人和有思想的女性文人,与哲人圈子的重要人物联系紧密。最值得注意的是,到了1755年,她已经成为卢梭和狄德罗的一位共同挚友、文学批评家、百科全书派哲人弗雷德里希-梅尔希奥·格林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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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05 和埃皮奈一样,格林也成为卢梭和他在巴黎的友人们决裂的重要因素之一。早在卢梭和埃皮奈恶语相向之前,格林就提醒自己的情人要当心她的新房客。他警告她说:“只要你有一次拒绝了卢梭的要求,他就会指责你当初求着他住到你身边来,阻碍了他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活。”[42]几年后,在她根据真人真事改编而成的书信体小说《蒙布里扬夫人的故事》中,埃皮奈渲染了格林的警示信,并讲述了出来。格林在小说中的角色写信给她在文中的另一个自我时,措辞更加激烈:“你提出让他住在归隐处不是在帮他。独处会更加腐蚀他的想象力;他很快就会认为他的朋友们都是不公和不知感恩的,而你将会首当其冲。”[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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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10 德·埃皮奈夫人,卢瓦塔尔的粉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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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12 除了就卢梭的不理智和疑神疑鬼对埃皮奈发出警告以外,格林还在整个巴黎社交圈中贬低了这位避世的作家。他讲过的最具指责性的一则逸事是围绕卢梭对待埃皮奈时的冷酷无情展开的。埃皮奈当时正受胃溃疡的折磨,还要忍受梅毒带来的一系列令人难受的症状,她想到瑞士去请那里著名的医生泰奥多尔·特龙金为她看诊,于是邀请卢梭陪她去日内瓦。卢梭不仅一口回绝(他当然有权这么做),还寄了一封信给埃皮奈,说她把他当成了“奴隶”。[44]埃皮奈将这封信拿给格林看后,格林顿时火冒三丈,将这封信展示给所有愿意一读的人,并在过程中谴责这位吃白食的隐士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格林还直接写信给卢梭,提出断交。他写道:“我此生再不会见你,我若能将你的所作所为从我的脑海中彻底抹去,我就很幸福了。”[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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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17 F.M. 格林,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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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19 尽管不如狄德罗和卢梭的决裂那样有名,格林和卢梭的决裂可能令双方同样痛苦。这两个人在1749年相识,当时格林刚刚来到巴黎为朔姆贝格伯爵效命。在相识的头几个月里,卢梭和格林很快发现他们都是狂热的音乐爱好者。据卢梭记述,他们意气相投,在晚上经常在格林的公寓弹奏羽管键琴,“唱着意大利小曲儿和船歌,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唱个不停”。[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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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21 到了18世纪50年代中期,格林和卢梭的脾气秉性以及世界观产生了重大分歧。卢梭放弃了巴黎,放弃了扑了粉的假发和朝臣穿着的白色长筒袜,选择相对孤单的乡村生活。而作为雷根斯堡一个普通路德宗牧师的儿子,格林选择了与此完全相反的道路。1753年,他已经是《文学通信》的主编,这是一份仅用手稿形式秘密发表的文学和评论期刊,由外交信使送至欧洲各国的君主那里。因为与腓特烈大帝、多位德国王子和公主、瑞典国王、波兰王后,以及后来的叶卡捷琳娜大帝常有联络,格林迅速成为18世纪后半叶最重要的具有国际视野的人物之一。他非常喜爱时下最流行的男装和搽脸用的白色香粉。他的一些朋友开玩笑地称呼他为白色暴君,不仅因为他如鬼魂一般、犹如白化病人的仪表,也因为他喜好发号施令的行为习惯。[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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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23 格林拥抱的这种生活,正是卢梭坚决抵制的;而且,格林取代了卢梭在哲人圈子中的位置。讽刺的是,正是通过卢梭,格林才第一次参加了霍尔巴赫男爵的沙龙。卢梭还把这位普鲁士年轻人介绍给了达朗贝尔,更重要的是把他介绍给了狄德罗,而狄德罗渐渐地将格林视为自己的灵魂伴侣。卢梭对这个充满了讽刺和凄惨的情况心知肚明,他后来哀叹说:“[格林]从没有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们。我把他介绍给了我的朋友们,最终他们都被他抢走了。”[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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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25 甚至连卢梭最忠实的钦慕者都承认,正是他的这种受人迫害的心理和情感上的不稳定造成了他最可怕的噩梦:被朋友抛弃,特别是被狄德罗抛弃。卢梭在他的作品中通篇都宣称对人类无尽的爱;而他真正的问题在于无法与真实的人相处,无法忍受他们的小毛病、多变和自我沉醉,尤其是当这些问题与他自身存在的同样的问题发生冲突时。但是,狄德罗对于他与卢梭的决裂也负有责任,因为他并没有正确对待这位友人的不信任和多疑。除了以兄长的姿态向卢梭提出粗暴的建议之外,狄德罗还很直白地告诉卢梭他在巴黎受到了批评,甚至可能是中伤。其中比较有名的一个片段发生在1757年3月,狄德罗当时刚刚发表了一出名为《私生子》的话剧,里面提到了一句格言,被卢梭理解为对他的人身攻击。这句格言——“良善之人立足社会,邪恶之人踽踽独行”——令厌恶社会的卢梭无比愤怒。[49]一看到这句话,卢梭就立即飞书一封给狄德罗,对这句“伤人”的格言表示反对。3月10日,狄德罗回信,装模作样地寻求卢梭的原谅。但是,等卢梭读到了写在附言部分的道歉,他看到了狄德罗的又一个小玩笑:“附:我说的有关你独居生活的那些话,希望你能够原谅……忘了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吧,也请你放心,我不会再说了。再见了,公民!尽管隐士是非常乖僻的公民。”[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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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27 卢梭以前就常常对狄德罗满不在乎的作风和幽默感到难以理解,这一次,他也一样笑不出来。三天后,卢梭写信给埃皮奈夫人,告诉她说,他的朋友给他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刺伤了[他的]灵魂”。[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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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29 狄德罗有些不顾及他人感受的道歉不仅被看作是冒犯。卢梭经常抱怨狄德罗忽略了他们之间的友谊,还多次在最后时刻取消约会。1756年和1757年的情况确实如此,这期间,狄德罗一直尽可能地避免长途跋涉到卢梭居住的归隐处。在这两年中,狄德罗作为《百科全书》主编的工作越来越艰难,他的书信也反映了卢梭委实有失体面的焦虑和强烈的不信任感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种新的、明显的恼怒。甚至连他们之间最轻微的互动都变得很伪善和装腔作势。[52]到了1757年11月,狄德罗直白地告诉卢梭,说他没完没了的怀疑已经让他在巴黎一个朋友都不剩了——除了狄德罗自己。狄德罗用了一个非常有揭示作用的类比,向卢梭解释说,他决定维护和他这个避世独居的朋友的这段扭曲的关系,已经是有违自己的理智判断了。他对卢梭说,你“就像是一个情妇,我很清楚你的缺陷,但我的感情让我无法弃你而去”。[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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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31 二人最终的决裂在这一年的11月开始逐步成型。大概是在这个时候,卢梭偷偷告诉狄德罗,说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索菲·伊丽莎白·弗朗索瓦丝·拉里维·德·贝勒加德·德·乌德托伯爵夫人。这位二十七岁贵族女性活泼、友善、风趣幽默,曾一度给卢梭一向沉浸在阴郁状态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光明。和乌德托夫人的交往存在着一些问题。她不仅是埃皮奈夫人的小姑子,还是圣朗贝尔侯爵的情妇,后者是一位军官、百科全书派、作家,表面上还是卢梭和狄德罗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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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33 这件事令狄德罗十分沮丧。作为一个不忠的丈夫,狄德罗并没有反对卢梭的这段风流韵事,因为卢梭理论上是忠于他的长期伴侣泰蕾兹·勒瓦瑟的。卢梭违反的是上流社会中更加神圣的一条准则:朋友身在战场,不可夺其情人。在讨论这个道德问题的过程中,狄德罗恳求卢梭写信给圣朗贝尔,向他坦白一切,并告诉这位侯爵,自己会断绝与乌德托夫人的关系。卢梭确实写了信,但这封模棱两可的信基本没有反映出在他的居所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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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35 在那之后不久,圣朗贝尔从战场归来,路过巴黎时到塔兰内路看望狄德罗。在聊天中,狄德罗很快提到了卢梭对乌德托夫人的情意,他(应该是)以为卢梭已经向圣朗贝尔澄清了这件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圣朗贝尔回到蒙莫朗西后,就要求乌德托夫人结束与卢梭的关系。卢梭气极了,他的这个反应也合情合理。他不但终结了与乌德托的关系,还坚信是狄德罗这个喜欢操控别人的家伙小心而巧妙地制造了这一切。狄德罗不仅把他当成木偶,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且还安排了这一出人尽皆知的丑闻,为的就是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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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37 1758年2月,卢梭决定和哲人圈子、百科全书派,还有狄德罗算总账。他以一封写给达朗贝尔的公开信为擂台,信的主题是讨论日内瓦禁止剧院上演戏剧作品,这个主题达朗贝尔在《百科全书》的条目中提到过。卢梭没有直奔主题,而是首先声明,如果早几年,他在发表这篇文章之前,一定会将其交给他十分尊敬的朋友,并请其给予初步评价。大家都明白,这个朋友指的是狄德罗。卢梭继续感情夸张地陈述说:“我已经没有这个朋友了;我不想要这个朋友了;但我会永远想念他,我的心对他的思念胜过我的作品对他的需要。”卢梭后来在这个评论之后附加了一段文字,在其中用拉丁文引用了《德训篇》,让人们清楚地了解到他现在是如何看待他的这位相识时间最久、关系最亲密的老朋友的:“如果你向你的朋友拔出了剑,不要绝望,回头路是有的;如果你对你的朋友恶言相向,不要担忧,和解的希望是有的;但是侮辱、傲慢、出卖、背后捅刀子——如果这样做,你就永远失去你的朋友了。”[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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