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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和圣彼得堡之间的通信肯定是需要时间的。但几个月后,别茨科伊就通知“狄德罗先生”,女皇不希望某些下属拖延或疏忽她的图书馆馆长今后的薪资;因此,女皇决定一次性提前支付狄德罗此后五十年的报酬。他还被告知,等时候到了,他就会收到5万里弗尔的巨款。叶卡捷琳娜大帝还附加了一个幽默的补充规定,指出半个世纪之后(狄德罗一百零二岁时),双方应当重新商定该合同的条款。狄德罗“目瞪口呆”。他通过别茨科伊写信给叶卡捷琳娜大帝,感激之情从他的笔尖喷涌而出:“我拜倒在您的脚前。我向您伸出我的双臂,我想说点儿什么,但我的灵魂瘫痪了,我的头脑晕眩了,我的思想混乱了,我像一个孩子一样融化了,真正能够表达我内心感受的话语在我的唇边消失了。”[11]狄德罗对这位开明的俄国君主——以及国际政治的各个方面——的浓厚兴趣进入了一个新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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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品收集,犹豫不决和一场痛苦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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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获得的巨资(相当于大约70万美元)并没有明确的交换物。尽管如此,狄德罗依然向叶卡捷琳娜大帝的特使表明,他立志不负女皇的慷慨,将作为她的文化联络员在多方面为她效劳。首先,他帮助戈利岑说服了多名艺术家、教师,甚至还有几位重农主义哲学家迁居圣彼得堡。[12]狄德罗最成功的招募是伟大的雕塑家艾蒂安-莫里斯·法尔康涅,叶卡捷琳娜大帝后来委托他创作了高达20英尺的彼得大帝的铜像,这尊铜像今天就矗立在圣彼得堡的枢密院广场。当他提到这个以及其他成功的征召时,狄德罗夸耀说,他和戈利岑的合作非常成功:他解释说,这位亲王利用自己的“慷慨,善意,友好,[以及]真诚”消磨他们的征召目标的意志,狄德罗则负责给他们“最后一击”。[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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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几年中,狄德罗也成为叶卡捷琳娜大帝最重要的艺术经理人,欢欣鼓舞地(与戈利岑协商着)将她的资金花在了他认为当时可以购买到的最优秀的油画和雕塑之上。他在艺术品收藏方面产生最重要的影响开始于1768年,当时戈利岑离开巴黎,去荷兰做大使。狄德罗从那时开始与格林和弗朗索瓦·特龙金更加紧密地合作——后者是一位日内瓦艺术爱好者,后来把自己的艺术收藏出售给了叶卡捷琳娜大帝——也彻底改变了女皇迅速发展的艺术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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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哲人为叶卡捷琳娜大帝的艺术收藏(开始于女皇军事政变成功后的第二年)做出的根本性贡献是在梯也尔男爵路易-安托万·克罗扎于1770年12月去世后,协商购买了这位男爵生前所有的五百件顶级绘画作品。[14]克罗扎的藏品被公认为法国当时第二重要的收藏,其中不但包括拉斐尔非凡的木板油画杰作《圣乔治屠龙》(绘制于1504年左右),而且还有大量伦勃朗和范·戴克的作品,以及鲁本斯、韦罗内塞、柯勒乔、丢勒、提香、普桑、瓦托和夏尔丹的一些精选作品。[15]当这一系列种类繁多的绘画终于在1772年到达了圣彼得堡时,它们成为埃尔米塔日博物馆藏品的核心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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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量和价值如此巨大的法国艺术收藏——叶卡捷琳娜大帝用了46万里弗尔购买了这些作品——竟然离开法国去往圣彼得堡,这件事震动了凡尔赛宫和整个巴黎。因为法国糟糕的财政状况,法国王室无法与俄国竞争购买这些作品,这让当时担任法国国王“王室”(包括卢浮宫和凡尔赛宫)总管的马里尼侯爵哀叹不已。[16]狄德罗却没有因为这样的痛苦绝望而动摇。他似乎还因为一度强大的法国如今落得无能为力而感到一丝得意。他提出,如果收藏家、艺术家和富人都为眼下的情况发出抗议,那是因为他们羞愧且嫉妒,羞愧是因为“我们[法国]不得不在和平时期出售我们的绘画作品”,嫉妒是因为“叶卡捷琳娜大帝可以在买下这些作品的同时还有能力发动[针对奥托曼帝国的]战争”。[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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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之所以站在世界公民的立场,满不在乎地看着法国最出色的油画作品背井离乡,主要是因为他对叶卡捷琳娜大帝的感激之情。但这位哲人也对法国国内的情况感到愤怒而失望。他感叹,在耗资巨大而最终令国家蒙羞的七年战争之后(战争结束于1763年),法国首都的生活发生了巨变。这场世界冲突不但让法国丧失了在北美的大部分领土——从路易斯安那延伸到新斯科舍海岸线的极其广阔的土地——战争的花费和因战争而不断恶化的债务危机也将法国王室推向了破产的边缘。[18]18世纪60年代末的几年,糟糕的天气几乎每年都会出现,这也让国内情况进一步恶化。产量低下导致的粮食短缺不仅让面包的价格涨到了人民难以负担的水平,而且还在民间引起了谣言,说这一切都是王室为了获得更多利润而狡诈地策划的一个“饥荒阴谋”。[19]到了1770年,骚乱在法国各地都有发生,数千个商业组织走向破产,使得税收发生了进一步致命的严重下降。[20]狄德罗惴惴不安地描述了这些危机四伏的日子:“半个法国每晚都躺在经济的废墟上睡去,另一半则担心他们醒来时会听到自己已经破产的消息在大街上广播。”[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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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狄德罗看来,让国家雪上加霜的是法国逐渐走向暴政这个情势。1771年,他和其他哲人无比愤慨的是,大法官勒内·尼古拉·夏尔·奥古斯丁·德·莫普让国王的火枪手强行解散了巴黎最高法院和法国各地区的最高法院。[22]尽管巴黎最高法院对哲人们极不友好,狄德罗仍然相信有必要维持这个对王权形成重要节制的机构。而现在,教宗可以在法国各地发布敕令而不需要经过任何中间机构或最高法院的同意,法国完全是在向着其中世纪的状态倒退,这令狄德罗无法不感到悲哀。[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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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感到抑郁的法国政治局势使得狄德罗更加认真地考虑是否应当接受叶卡捷琳娜大帝依然有效的邀请,前往圣彼得堡,见一见他的资助人。尽管这位哲人很清楚叶卡捷琳娜大帝本质上是一位独裁者,但他也将她看作一位“开明君主”,一位宣称致力于建设一个宽容、开化的帝国的女皇。毫无疑问,在逐渐衰老的路易十五开始转向专制主义和宗教保守主义的几年中,叶卡捷琳娜大帝组织了一个委员会,其成员由选举而来,比较广泛地涵盖了俄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她要求这个委员会帮助她改革《国家法典》,这部古老的封建法典从1649年便开始实行。更重要的是,叶卡捷琳娜大帝为这个委员会制定了一系列的指令,并在1767年将这个名为 《圣谕》的指令用法语和英语出版。叶卡捷琳娜大帝的这个法律作品以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和意大利法学家切萨雷·贝卡里亚的《论犯罪与刑罚》为基础,证明了她愿意推行比有史以来的任何在位君主所推行的改革都更加自由主义的方案,包括将酷刑认定为违法这样的进步的刑罚和法制改革。[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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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卡捷琳娜大帝从来没有真正落实她在《圣谕》中讨论到的最重要的改革措施。但和她对狄德罗宽宏大度的态度相同,她的这部最畅销的书作在海外起到了卓有成效的宣传作用。通过公开推行以法国最伟大的思想家的理论为依据的重大的帝国重建,她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哲学价值观和俄国西面的保守君主区分开来。狄德罗没有遗漏这个信息。路易十五两次禁止了《百科全书》,签署了将狄德罗送入监狱的命令,甚至亲自干预并阻止了这位哲人成为法兰西学术院的成员。而叶卡捷琳娜大帝与之不同,她似乎在积极主动地支持法国哲人们倡导的自由思想。虽然狄德罗对俄国贵族阶层赖以生存的封建社会——其中生活着数百万与奴隶没多大区别的农奴——有清楚的认识,但与法国相比,俄国的政治气候在他看来简直如世外桃源。俄国女皇不但提出资助《百科全书》,还在1767年将狄德罗任命为圣彼得堡帝国艺术学院[25]的成员。到了1772年,狄德罗得出结论,认为欧洲正在经历文化和思想上的重整,“科学、艺术、审美和智慧正在向北行进”,而“野蛮及其一切恶果将来到南方”。[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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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法国在政治上的退步,还有很多个人原因将狄德罗推向圣彼得堡。1772年,《百科全书》的最后一本图编终于问世,这使他得以从对这个庞大的图书项目的所有参与人员二十五年来的责任中解脱出来。但带来更重要影响的是,狄德罗曾经充满激情的巴黎爱情生活似乎已经结束了。他和索菲·沃兰的热恋在18世纪60年代逐渐趋于平淡,而他和德·莫夫人的分手在1772年令他苦恼不已;按照他的原话说,这件事让他感到“好像肋骨被人刺了一剑那样的疼痛”。[27]同年5月,他告诉格林,他感到自己陈腐而无趣,就像那种“不应该被搬来搬去的老旧家具”一样,因为“它们的板子晃晃悠悠、松松垮垮,没办法把零部件牢固地组合起来”。[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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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年秋天,狄德罗人生中最痛苦的变化是他的女儿安热莉克嫁给了阿贝尔-弗朗索瓦-尼古拉·卡永里·德·范德尔,这位新郎是狄德罗四十年的旧相识、显赫的朗格勒实业家族的儿子。[29]虽然(或许是因为)有他和图瓦妮特的爱情故事作为前车之鉴,狄德罗坚持了为女儿选择夫婿的权利。但他也坚持征询安热莉克和阿贝尔的意见,了解他们是否同意这个决定。1770年3月,狄德罗邀请了二十四岁的阿贝尔到塔兰内路做客。尽管所有人——安热莉克、狄德罗、图瓦妮特,以及阿贝尔——都很看好这门婚事,作为一家之主的狄德罗还是想办法将女儿离家的日子推迟了三年,他宣称这两个孩子都还“太年轻”,不能立刻成婚。[30]阿贝尔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延长订婚的阶段,但在金钱方面,他很快显现出相当顽固的一面。在婚礼举行之前的一年半里,阿贝尔和他未来的岳父就这个婚姻最为重要的部分——婚姻协议——进行了多次冗长而又时常令双方都很不愉快的谈判。在双方最终达成一致,并在婚礼前夜将这个文件拿去公证时,这位年轻人成功地敲定了金额高达3万里弗尔的嫁妆。这整个过程可没让阿贝尔在狄德罗心中留下什么好印象;他认为这个年轻人贪得无厌,眼里只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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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2年9月9日婚礼在圣叙尔皮斯教区举行。最终的婚礼比狄德罗想象的要小,而且远没有他希望得那么欢乐。图瓦妮特不允许狄德罗邀请他的任何一位不敬上帝的朋友参加婚礼——霍尔巴赫、格林和埃皮奈夫人必定无法到场了。出席的宾客包括卡永里家族的几位成员,还有狄德罗的妹妹丹妮丝。狄得罗的弟弟迪迪埃-皮埃尔不但拒绝前往巴黎,而且尽其所能破坏了这场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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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仪式举行前一个月,安热莉克曾试图修复狄德罗和他的家人之间巨大的分歧,于是给她在朗格勒的“亲爱的叔叔”写了一封信。她不仅请求这位神父与她的父亲重归于好,而且还请他来主持自己的婚礼。迪迪埃-皮埃尔给侄女的回信无疑算得上他写过的所有信中最尖刻的一封。他告诉安热莉克,在他看来,她未来的丈夫和她父亲一样都是不值得尊敬的不信神者——这与现实相去甚远——他还威胁说,如果她按计划完婚的话,他就不再当她是自己的侄女了。他粗鲁地告诉安热莉克,他视为家人的是真正“虔诚”的人。[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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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热莉克很久以后才看到这封信。在婚礼几周之前,狄德罗拦截住了这封信,并替女儿愤怒地给弟弟写了一封回信。他指责迪迪埃-皮埃尔侮辱了自己神圣的誓言,要求这名神父想象自己在临终之际回顾自己过去的种种行为的情形,并预言道:“你会发现自己是一个不称职的神父,不称职的公民,不称职的儿子,不称职的弟弟,不称职的叔叔,一个邪恶的男人。”[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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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热莉克出嫁几周后,狄德罗陷入了一种抑郁的状态。与自己的弟弟疏远,与暴躁的图瓦妮特结婚,被德·莫夫人抛弃,现在女儿又离开了自己,狄德罗因此感到无比孤独。在写给自己在朗格勒的童年伙伴阿贝尔的母亲的信中,狄德罗表现出了这一点,他哀伤地说,如果自己有一个能够帮助他“忘记[自己]失去的一切”的妻子,没有女儿的生活本可以更容易挨过。[33]然而,现实并不尽如人意。[34]在婚礼结束几天之后,狄德罗写信将自己的精神状态告诉了女儿,如今他称呼她为卡永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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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离开给我带来的痛苦你永远都不会懂得。我不会责怪你没有遭受与我相同的痛苦。我现在孤身一人了,而你跟随着你爱的男人离开了……再见了,我的女儿,再见了,我亲爱的孩子。最后一次紧紧地把你自己贴在我的胸膛上吧。如果你有时候觉得我不应当那么严厉地对待你,请你原谅我。但别担心,每个父亲都会因为让自己的孩子流泪而受到惩罚,无论他的做法是否有他的道理。你终有一天也会明白的,到时候你就会原谅我了……我不理解别的父亲。他们的担忧在他们与自己的孩子分离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在我看来,分离是我担忧的开始。能够保护你、照顾你让我多开心啊!天可怜见,我希望你选择的那位新朋友能够和我一样良善、温柔、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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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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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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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这位哲人忧伤的心绪有所平复。大概在1772年11月或12月,他告诉自1766年就在俄国首都生活的法尔康涅,自己将前往圣彼得堡觐见叶卡捷琳娜大帝。狄德罗此行还有另外两个隐藏的目的。第一,他希望作为女皇某种程度上的政治顾问,鼓励她开展一系列改革项目,在不冒犯皇权的情况下,能够一点一点帮助俄国形成一个代议制政体。第二,他希望说服女皇支持他编撰一部新的、不受审查限制的《百科全书》,这部巨作也将成为“献给女皇陛下的文学丰碑”。[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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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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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最初计划在1773年7月1日当天或这天前后出发前往俄国。和以往一样,他最终耽搁了一周多才动身。7月9日,他终于不再犹豫,并决定第二天起程。7月10日中午,狄德罗、图瓦妮特和当时已经怀有身孕的安热莉克在家里吃了他们三个人认为的最后一顿团圆饭。没人吃得下东西;没人说话;三个人都伤心地啜泣个不停。狄德罗描述这个时刻时说,这是他作为“父亲和丈夫”所经历过的“最残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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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晚些时候,狄德罗告诉路过他家前来向他道别的朋友让·德万纳,说自己想取消这个危险的旅程:“我不走了,我决定了;我不能丢下我的妻子和女儿不管。”[37]根据德万纳对此的记录,他和狄德罗的对话被突然闯进狄德罗办公室的图瓦妮特打断了,这个场景就好像是剧本的安排一样。她站在过道上,紧握的双拳,叉着腰,下巴下面系着一个小巧玲珑、和她整个人不太协调的蝴蝶结,据称她冲着狄德罗尖声喊道:“哎呀,哎呀,狄德罗先生,你在干吗呢?……你在这儿浪费时间,胡说八道,都忘了收拾行李了。你明天一大早就得出门……唉,你这个人!你这个人!”[38]或许是这一顿训斥让狄德罗再一次改变了主意。第二天,他开始了前往圣彼得堡的历经数月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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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进了五天,走过了500公里之后,狄德罗到达了海牙,这是他此次旅程的第一站。他来到这个荷兰小城有几个理由。首先,他要在此处与女皇的内侍阿列克谢·瓦西里耶维奇·纳雷什金会合,在其陪伴下完成余下的路程。[39]其次,他还想在这里和四年未见的好朋友戈利岑亲王好好叙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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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在这个拥有3.8万人口的异国小城度过了愉快的两个月。除了从朗格勒到巴黎周边区域这段单调乏味的路程以外,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地在外旅行过,现在,他平生第一次能够像游客一样享受一回了。到达海牙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戈利岑位于克讷特代克22号的居所出发,步行没多远就来到了海边,人生头一回看到了大海。[40]用他的话说,他面对着“海王星和她广阔的王国”而沉思,继而重温了那些他作为艺术爱好者与戈利岑一同到莱顿参观那里的荷兰绘画和雕刻的日子。[41]在逗留海牙期间,狄德罗还参观了阿姆斯特丹、哈勒姆、赞丹和乌得勒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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