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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02 与《百科全书》很相似,《东西印度历史》一开始并没有被当成一个武器来设计。舒瓦瑟尔鼓励雷纳尔使用“哲学”或是批评性的观点,只是为了让这位作家促使政府实施更具有前瞻性的对外政策,以帮助刺激在七年战争中深受打击的法国经济。[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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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04 这样一个图书计划的规模之大令人望而却步。为了完成这样一个对欧洲海外探索的全面调查,雷纳尔参阅了法国外交部提供的数以千计的文件,同时与一大批殖民地管理者、外交官,还有遍布在全球的各个殖民地定居的人们展开了通信交流。[40]有过编辑经历的雷纳尔很精明,知道光凭自己是无法处理这样多的素材的,于是聘用了多位代笔人,这些人虽然非常乐意为欧洲殖民情况贡献批评性研究文章,但不愿意透露姓名。这其中最重要的“政治哲人”就是狄德罗,他和雷纳尔在18世纪60年代末就开始了秘密合作。[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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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06 第一版《东西印度历史》于1772年在海牙完成印刷(该书标明的出版日期为1770年)。法国的读者此前从未见过这样一部作品。这部书不仅提供了对欧洲贸易活动历史的全面记录和广泛调查,还接替了《百科全书》,为当时观察全球政治以及法国国内政治状况最自由、最开放的观点提供了一个新的表达平台。虽然书中迥然不同的观点之间时常发生冲突——这是聘用多名作者无法避免的问题——书中最强有力的部分毫不含糊地提出了一个对历史的理解,认为暴君、法官和神父不仅在欧洲建立了各种形式的专制统治,而且还将其输出到了全球各地的殖民地中。法国的图书审查人员非常清楚《东西印度历史》在暗示什么。这个作品在法国广泛传播后没多久就于1772年12月被国王参政院下令禁止发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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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08 狄德罗对《东西印度历史》的第一版的贡献不及他为该书后来的两个版本的最终贡献精彩。但雷纳尔立刻就看出了这位哲人的笔力。早在该书的第一版问世之前,雷纳尔就问过狄德罗是否愿意为该书的修订版创作新的文章。虽然这位哲人对这个工作发了些牢骚,但最终答应帮忙,并在发行于1774年的新一版《东西印度历史》中贡献了篇幅两倍于第一版的文章。同年秋天,在狄德罗从俄国回到巴黎后不久,雷纳尔再一次向他求助,请他为此书的第三版即最终版撰文。尽管狄德罗的身体日渐衰弱,同时还忙于创作有关塞内加的文章以及其他工作,但他很快开始为该书的第三版忙碌,甚至比前两版还要投入。18世纪70年代末,当他将完成的手稿交给雷纳尔时,总共十卷的《东西印度历史》中有整整20%的内容出自狄德罗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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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10 狄德罗对这部巨作的贡献有时只有几句话,有时则会插入长达一整章的文本,而这些文字都成为他多种多样的政治作品的顶点。尽管雷纳尔在理论上将该书的范围限定在了东印度和西印度,狄德罗和其他几位代笔人却强行将批判重点转回了欧洲。狄德罗为第三版《东西印度历史》贡献的文字中比较有趣的一段是一个指向路易十六的放肆的注释。他已经习惯于随随便便地对君主讲话,于是用“你”这个非正式而且有点儿冒昧的词来称呼这位年轻的国王。他警告这位注定要失败的国王说,整个法国就是一个火药桶:“睁眼看看你的国都,你就会发现两个阶层的公民。一些人锦衣玉食、挥霍无度,而这样的炫耀则在另一些没有被财富和奢侈腐化的人心中点燃了怒火。”[42]在继续讲了一段话之后,这位年迈的哲人预言道,和法国一样的其他帝国“没有道德和美德是无以为继的”,并继续向路易十六发问说,为什么他继续容忍他的廷臣们“无尽的贪婪”,为什么允许国内那些“受到保护的人”免于税收的责任,而人民则因税收的重负而“痛苦地呻吟”。[43]在这篇檄文的末尾,狄德罗给了这位国王一个选择:承担袖手旁观的暴君的恶名,或者改变国家,获得真正的光荣。狄德罗在这部作品中嵌入了很多这样的信息,包括在没有直接对国王喊话的时候。比如,当说到出版自由这个主题时,这位哲人的态度非常坚定:“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君主禁止人民就经济和政治问题自由发表意见,君主就表现出想要施行暴政的最让人确信无疑的证据。”[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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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12 狄德罗对法国王室的看法一样在大革命爆发前和发生后的几年间产生了巨大影响,而在重要性上完全可以与此比肩的还有他对殖民地的看法。他强调,所有殖民行为在根本上都是非正义的——他一遍遍地斥责了当时的征服者将不属于他们的土地据为己有的行为——并且对在他看来当时最刺眼的恶行,也就是一直没有被禁止的非洲动产奴隶贩卖的行为,发出了强力的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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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14 到狄德罗成为《东西印度历史》的代笔人之时,法国奴隶贸易商每年都会向加勒比地区运送3万受奴役的非洲人,让他们加入当时法国占有的三大岛——瓜德罗普、马提尼克,尤其是圣多明戈(海地)——已有的50万奴隶的行列。总体算来,自从奴隶贸易在120年前开始以来,法国船只已经向这些岛屿运送了100万奴隶。[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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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16 为该作品提供文章的多位未署名的作者对受奴役的非洲人的悲惨处境反应各不相同。有一位作者不带任何批评口吻地总结了当时虚假的种族科学,在长篇论述中说明了所谓的黑人(nègre)有严重的生理和认知缺陷,因此这个“物种”注定要成为奴隶。另一些思想更自由的作者倡导一种“开明奴隶制”,他们鼓励奴隶主尊重并仁慈地对待自己的奴隶。雷纳尔在书中还提出了更加“进步”的声音。其中一个部分提出,一旦整个非洲的人口理解了西方的法律和风俗,他们就可以得到彻底解放。更著名的是,雷纳尔在书中还插入了从让-约瑟夫·德·佩什梅雅这样的思想家笔下爆发出的更加猛烈的反奴隶制观点,后者写下了该书中最令人记忆深刻的句子之一:“所有为[奴隶制]辩护的人都应该面对哲学家鄙夷的沉默,并等待黑人捅向他的匕首。”[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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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18 狄德罗对雷纳尔及其代笔人有关奴隶制的很多评述做了增补和修改。除了否定了当时错误的种族科学,他还将奴隶贸易的原因从一直以来对非洲人的责怪,转而归咎于欧洲的贪婪。他郑重地告诉读者,强迫奴役的责任以及对数以百万的非洲人的谋杀不仅落在奴隶贸易商和种植园主身上,而且落在了普通的欧洲人身上:“对金子无止境的欲求催生了最臭名昭著、最令人发指的贸易——奴隶贸易。人们谈起违背人性的罪行,却不认为奴隶制是最严重的。欧洲大多数人都因此而背负上了恶名,而正是邪恶的私欲让人类的心感受不到我们亏欠我们同类的感情。”[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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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20 然而,狄德罗最有先见之明且在修辞上最能激起读者敬畏之心的段落出现在他预言了黑皮肤的斯巴达克斯将挺身而出,挥舞“自由的旗帜”,带领一支由曾经的奴隶组成的军队与奴隶主斗争,让大地上洒满压迫者的鲜血。这正是十年之后在圣多明戈发生事情,当时,一位出色的战术家、革命士兵杜桑·卢维杜尔,领导了狄德罗描述的这样一场斗争,并最终为海地赢得了自由。一些历史学家认为他可能阅读过《东西印度历史》。[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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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22 亚美利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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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24 和很多为《东西印度历史》撰文的代笔人一样,狄德罗相信奴隶制的残忍现实是新世界的一个重要特征。但在他严厉抨击种植园系统的惨状的几年间,他也为了一个诞生于“北方”或北美洲的新型国家而鼓掌叫好:这个由独立的州组成的联邦结合了民主给予人民的自由和与君主制相同的政治力量。[49]狄德罗相信,如果这个新的共和国能够放弃奴隶制,它就真的能够成为人类的应许之地。[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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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26 狄德罗是一位所谓的美国主义者——他支持北美殖民地开拓者与英国的斗争——在1776年《独立宣言》签署前就如此。早在1769年,他就收到过本杰明·富兰克林的推荐信,后者请他与一位年轻、正派的医生本杰明·拉什会面。狄德罗高兴地在塔兰内路上自己的办公室中接待了这位有一天将会在《独立宣言》上签上自己名字的年轻人,据说他们讨论了反抗英国暴政的最佳方法。[51]狄德罗可能在1776年见过富兰克林本人,后者在1776年或1777年在巴黎居留了六周,当时到访法国是为了美洲殖民地正在进行的反抗斗争向法国争取经济和军事支持。[52]虽然没有多少确凿的证据,但人们完全可以想象这两个充满活力的“万事通”不戴假发会面的情景,两个人可能都争着讲话,狄德罗说着生硬的英语,富兰克林说着蹩脚的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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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28 富兰克林和狄德罗的关系无论具体如何,都一定是相当有限的。但狄德罗依然通过雷纳尔和富兰克林与美国独立运动产生了紧密的联系。雷纳尔曾在1767年与富兰克林见过面,二人自那以后一直保持联系。事实上,雷纳尔在整个18世纪70年代都一再(为了与他合著《东西印度历史》的几位作者)向富兰克林了解“北美的人口、贸易情况、海运、农业[和]农产品”的相关信息。类似的请求一直持续到最后一版《东西印度历史》完成。在这一版出版前不久,雷纳尔还向这位美国政治家及科学家发出请求,请他提供有关殖民地的更详细的数据,包括各州黑人与白人的精确的人口分布。[53]最后这个问题很可能是狄德罗提出的,他当时正在重写关于美国奴隶制的整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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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30 富兰克林非常清楚雷纳尔对美国殖民地整体积极的评价对法国大众的观点的影响超过了任何当时发表的作品。[54]1775年,富兰克林决定让雷纳尔成为美国哲学学会的正式成员(富兰克林是这个协会的创始人和会长),以此表示对他所做出的贡献的认可。但是,富兰克林和他在费城的同事都不知道的是,为反叛的美国人呐喊助威的最重要的哲人根本不是雷纳尔,而是狄德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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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32 在1774年版的《东西印度历史》中,雷纳尔比较谨慎地对待美国完全独立于英国这个可能性,提出无论是否合理,从宗主国分离出来很可能在此后造成宗教和文化上的问题。[55]狄德罗在1780年版中修改了这个部分,彻底改变了这一段的主旨。除了断言美洲殖民地有绝对的道德和政治权利摆脱压迫它们的宗主国的枷锁,他还热情洋溢地总结了这个新国家的政治基础和意识形态,不仅翻译了部分托马斯·潘恩于1776年出版的《常识》、总结了《独立宣言》的主要思想,还分析了这个新国家的《邦联条例》。[56]毫不夸张地说,狄德罗是发生在大西洋另一边的了不起的政治实验最重要的法国翻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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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34 狄德罗坦言,他很遗憾自己因为年事已高而不能旅行到这个拥有“宽容、道德、法律、美德和自由的国度”。[57]但他没有让这个障碍阻止自己给他所说的“美国反叛者”提供建议。他不仅不断鼓舞新世界的革命者即便牺牲生命也不能放弃哪怕一点点儿自由,他还告诫他们要避免犯下困扰了欧洲大陆几个世纪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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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36 北美洲的人们:愿所有在你们之前建立的国家,尤其是你们的母国,成为你们的前车之鉴。警惕丰富的黄金带来的道德腐化和对法律的蔑视;警惕不公平的财富分配造成一小部分公民得以富裕,而大部分公民陷于贫困……[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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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38 就像狄德罗在《哲学家塞内加的一生》中曾提到的一样,美国民主面临的真正威胁并非主要来自外国势力,而主要来自未来的成功在无意中带来的结果:奢侈商品、阶级矛盾的出现、政治腐败、贪污,以及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甚至可能会出现独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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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40 狄德罗在《东西印度历史》中的沉思暗示了他认为一系列革命很可能即将爆发。除了预料到了圣多明戈的奴隶制的暴力结束之外,他还明确指出,所有形式的压迫——无论是对各殖民地的野蛮的贸易垄断还是欧洲的君主专制——最终都将受到反抗,而且在很多情况下将被推翻。他在该书的某一处还曾直接向被欺压和迫害的人民发声,他问道:“曾经经常用咆哮让你们的主人颤抖[的人们],你们在等什么?你们要留着火炬和将铺成你们的道路的石头到什么时候?把它们举起来。”[59]狄德罗再清楚不过,发表这些段落需要胆量,因为这样做非常危险。在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逸闻中,狄德罗提到他曾问雷纳尔谁敢发表他写出来的这些煽动性的段落。据说这位编辑这样回答:“我,我敢,听我的,继续写吧。”[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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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42 当雷纳尔出版1770年版和1774年版的《东西印度历史》时,他很明智地选择了匿名出版。将自己的名字与这部内容越来越激进的第三版联系在一起实在过于危险,但他在该书1780年出版的第三版,即该书的最终版中,不仅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标题页上,还加入了自己的肖像画作为首卷图画。身穿他的作家长袍,头戴他标志性的头巾式的帽子,雷纳尔目光热切地盯着读者,图下的说明文字写道:“纪尧姆-托马·雷纳尔:人类、真理和自由的捍卫者。”[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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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44 1780年版的《东西印度历史》过于大胆的内容很快点燃了国王、巴黎最高法院和教廷的怒火。1781年5月,该书在格列夫广场被焚毁。雷纳尔遭到追捕,他迅速逃到了普鲁士,在那里度过了接下来的七年。尽管受到了迫害和禁止,该作品的最新版本依然被抢购一空;到了18世纪末,这部书共有二十个法语版本和四十多个外国盗版版本。和其他几部关键的书作和文件——这其中包括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以及美国《独立宣言》——一起,雷纳尔的《东西印度历史》将同样在激励例如乔治·丹敦、卡米耶·德穆兰和罗伯斯庇尔等法国大革命的主要人物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其中还包括夏洛特·科黛,这位来自诺曼底的年轻的吉伦特派支持者在让-保罗·马拉泡在浴缸中时,将一把匕首插入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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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46 狄德罗没能活着看到自己对雷纳尔的书未署名的贡献为下一代人带来了怎样的影响。但他很明白这本书的观点有多么容易引发分歧,甚至是在他的朋友当中。在第三版《东西印度历史》于1781年春天问世后不久,雷纳尔与狄德罗三十年来最亲密的朋友格林因为这本书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格林不仅污蔑这本书极不明智、不负责任,甚至还对雷纳尔发起了人身攻击。他给雷纳尔出了一个看似无解的谜题:“要不你就是相信你攻击的[君主]无力还击,也就是说你是个懦夫;要不你就是认为他们可以而且很可能还击,也就是说你愚蠢到将自己暴露在他们的怒火之下。”[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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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48 两天后,狄德罗在范德尔夫人家里和格林碰面。格林对狄德罗是雷纳尔这一书作的最重要的代笔人一事一无所知,于是扬扬得意地向狄德罗复述了他如何像数落傻子一样将雷纳尔出版了这样一部误入歧途的作品而将其痛骂了一番。狄德罗怒火中烧,感觉这个涂脂抹粉、放弃了文学事业而选择谄媚欧洲君主的马屁精是在攻击自己。他决定不在女儿面前和格林撕破脸,但在回到塔兰内路的家中后,匆匆在一封(未寄出的)短笺中写下了自己对此事的想法。[63]他虽然表明自己就算现在死去也不会停止对格林的“爱”,但也严厉批评他的这位朋友“思想腐坏”,并且放任自己的灵魂在“大人物的会客室里”变得“空洞浅薄”。[64]然而,狄德罗最尖锐的评论出现在短笺的附言中,他强调说:“一个谴责英勇行为的人是永远做不出英勇之事的;而一个人之所以谴责英勇的行为恰恰是因为他做不到。”[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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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7850 这封没有寄出的信让狄德罗得以表达自己的愤怒,而没有完全断绝与格林的友谊。或许更重要的是,这封信让狄德罗有机会表明他所认为的哲人的道德责任:诚实,坚定,大胆追求真理,无论是像雷纳尔一样为自己的名声吹响号角,还是像他自己经常选择的那样,在隐蔽处写下自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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