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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46 “建立一个世界”和“制造大地”,这是作品的作品存在的两个基本特征。但两者的关系如何?它们如何在作品中达乎一体呢?海德格尔用“争执”(Streit)一词来解说“世界”与“大地”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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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48 “世界”是自行公开的敞开状态,“大地”是自行锁闭的隐匿者。“世界”是“显”,“大地”是“隐”。“显”、“隐”有别。“世界”不能容忍任何锁闭,因为它是自行公开的;“大地”是隐匿者,总是要把“世界”摄入其中并将其“扣留”起来。一“显”一“隐”,两者必有“争执”或“冲突”。但“争执”不是分庭抗礼、怒目相向。在“争执”中,倒是争执双方各各进入了本质的自我确立。在“争执”中,一方超出自身包含着另一方。且“争执”愈烈,双方愈能达乎亲密的一致。“大地”与“世界”的“争执”就是如此。“大地”离不开“世界”的敞开,因为“大地”本身的“闭”和“隐”要由“世界”的“开”和“显”来松动;“世界”也不能飘然飞离“大地”,因为“世界”是建基于“大地”的坚实基地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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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50 因此,作品建立一个世界和制造大地,就是完成了这种“争执”。海德格尔说,作品的作品存在就在于世界与大地的“争执”的实现过程中。在“争执”的亲密性中,作品才成为一体的作品,才获得了它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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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52 那么,在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中,真理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存在者之真理如何“自行设置”入作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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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54 真理是存在者之无蔽。存在者之所以无蔽而显,是由于存在者进入了一个光亮领域。照海德格尔的说法,“在存在者整体中间有一个敞开之所,一种澄明(Lichtung)在焉”。(27)存在者唯进入这一澄明的光亮中才作为存在者而存在;人这个存在者也是在“澄明”中才与其他存在者打交道,才有所作为的。凭这一“澄明”,存在者才可能是无蔽的,才有存在者之真理。可见,“澄明”是使存在者之真理(无蔽)成为可能的东西。这种“澄明”乃是更源始的“无蔽”(Alethe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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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56 “澄明”同时又是“遮蔽”。“遮蔽”以双重方式进行。一种方式是“拒绝”(Versagen)。存在者抑制自身,自始就没有显出,这是发生在“澄明”之开端的“遮蔽”;另一种方式叫“伪装”(Verstellen)。存在者在澄明之光亮中蜂拥而动,彼此遮盖,相互掩饰,少量阻隔大量,个别掩盖全体。“澄明”就是作为这双重的“遮蔽”而出现的。“澄明”之光从隐处升起,有所照亮也有所遮蔽。所以真理本质上是“非真理”,作为“非真理”的真理不是存在者之真理,而是存在之真理,是作为“澄明”的无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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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58 在“澄明”与“遮蔽”中发生的“争执”,便是一种“源始争执”(Urstreit)。海德格尔说,真理的本质是“源始争执”。作为“源始争执”的真理就是源始的存在之真理。存在一方面照亮存在者,使存在者无蔽而显;但存在有所澄明之际也总是隐匿自身,这种自行隐匿也表现为对存在者的遮蔽。有所“显”而自身“隐”,这就是存在之真理。这种存在之真理的本质,自古以来未曾被思及。希腊人把“真理”称为Aletheia(无蔽),似对存在之真理的“显–隐”关系有所洞察;但是他们把存在理解为“持久在场”,一定是执于存在之真理的“显”方面的后果,而“隐”方面,尚未思及就被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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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60 这里需得注意存在之真理与存在者之真理的关系。世界与大地的“争执”是存在者之真理;澄明与遮蔽的“源始争执”是存在之真理。对后期海德格尔思想来说,理清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至为重要的。两种真理之间的“差异”,实际上是后期海德格尔对他的“存在学差异”思想的深化。我们已经知道,海德格尔认为自己是清晰地区分了“存在者之存在”与“作为存在的存在”之间的差异的,而所谓“作为存在的存在”,指的就是存在所固有的意义,即存在之真理,也就是“澄明”。(28)至于“差异”,我们上文业已多次论及,那是“亲密的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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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62 这种“亲密的区分”是如何体现出来的呢?存在之真理(实即存在本身)是“显”(澄明)与“隐”(遮蔽)的“源始争执”,由此“源始争执”争得了那个“敞开中心”,后者发生在存在者整体中间,遂有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也即有存在者之真理。世界与大地构成“存在者整体”。世界为“显”,大地为“隐”。世界之“显”和大地之“隐”只有进入“澄明”与“遮蔽”的“源始争执”中才是可能的。世界并非直接就是“澄明”,大地并非直接就是“遮蔽”。这里,所谓“亲密的区分”也许就在于,“源始争执”通过“争执”展现出来,但“争执”不是“源始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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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64 看来,有两种“显–隐”:澄明与遮蔽,世界与大地。前者为源,后者为流。有源才有流。流乃源的展开和表现。所以,海德格尔说,只要作为澄明与遮蔽之“源始争执”的真理发生了,则大地就通过世界凸现出来,世界就建基于大地。这里似有以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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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69 真理的生成实即从“存在之真理”到“存在者之真理”的发生过程。这种生成或发生有其必然性。在“源始争执”中必有一种“敞开领域”被“争得”了,这种“敞开领域”的敞开性(Offenheit)就是存在之真理。作为敞开性的真理占据着敞开领域,把自身建立在其敞开中。“在这种敞开领域中始终必定有存在者存在,好让敞开性(真理)获得栖身之所和坚定性。”(29)敞开性开放并维护着敞开领域。这意思是说,存在之真理必定要实现出来,必定有所敞开并把自身建立在这种敞开领域中,一旦“实现”出来,即为存在者之真理。真理本质上要把自身建立在存在者中才成其为真理。真理绝非首先自在地存在于某处,然后再安置到存在者中去。生成中才有真理。真理在发生中。这才是“亲密的区分”。存在之真理与存在者之真理本是一体,两者之间是没有什么“隔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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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71 进一步我们还须指出,世界和大地的“争执”是在作为存在之真理的“源始争执”所“争”得的“敞开中心”中实现的,所以,无论是世界抑或大地,都体现了存在之真理的“显–隐”的同时性。这也就是说,自行敞开的世界也有“蔽”的一面,世界是既敞开又遮蔽着的;而自行锁闭的大地也有“显”的可能性,大地是既“涌现”又“退隐”着的。这一层意思也不可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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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73 那么,存在之真理究竟通过何种方式发生呢?这就又回到了艺术这个课题上了。海德格尔认为,“真理把自身建基于由真理开启出来的存在者之中”的根本性方式是艺术、建国、牺牲、思想等。与此相反,科学却不是存在之真理的发生,科学无非是对一个已经敞开的真理领域的“扩建”(Ausbau)。(30)这个看法也是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观的体现:在他看来,民族的早期“创造者”们的活动是依“本源”而展开的;后出的植根于形而上学的科学则无非是对存在者的揭示活动,并不具有源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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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75 作品的作品存在是存在之真理的根本方式之一。所以在凡·高的油画中发生着真理,这并不是说,这油画多么真实地复制和描摹了现实,而是说,由于作品开启了鞋具的器具存在,存在者整体亦即在其冲突中的世界与大地进入无蔽之中了。在作品中,无蔽本身(存在之真理)关涉存在者整体而发生了。于是,“自行遮蔽着的存在便被澄亮了。如此这般形成的光亮,把它的闪耀嵌入作品之中。这种被嵌入作品之中的闪耀(Scheinen)就是美。美乃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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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77 美是真理的现身方式,是真理的显现和发生。这是海德格尔由他的存在之思而得的独特的“美学观”。这里需得小心,切莫错认为海德格尔是在重弹黑格尔的老调了。我们知道,黑格尔把美界说为“真理的感性显现”。在黑格尔那里,真理是“绝对理念”,艺术作为感性形式是“绝对理念”向自身回复的过渡环节,而且只是一个较低级的环节。艺术早就在“绝对理念”的辩证的历史发展中被超越了。所以,黑格尔能够断言:“艺术形式已不再是精神的最高需要了。”“从这一切方面看,就它的最高的职能来说,艺术对于我们现代人已是过去的事了。”(32)这就是黑格尔关于“艺术的终结”的著名论点:艺术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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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79 显然,当海德格尔说美是真理的显现和发生时,其意思是区别于黑格尔的命题的。海德格尔也意识到,黑格尔的上述判词确实不可回避。虽然现代艺术作品和艺术思潮纷繁迭出,但问题依然是艺术对我们的历史性此在来说仍然是决定性的真理的一种基本和必然的发生方式吗?或者,艺术压根儿就不再是这种方式了?但如果艺术不再是这种方式了,那么问题是:何以会这样呢?”(33)照海德格尔看来,黑格尔的这个判词植根于西方形而上学,可以说是西方形而上学的一个自我反思,所以,现在我们对黑格尔的这个判词的裁决,就是对传统形而上学的真理作出裁决。在此之前,我们就还不能宣布黑格尔的判词是无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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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81 艺术是真理的发生方式之一,作品的作品存在就在“存在之真理→存在者之真理”的发生中。这样来规定艺术之本质,诚然是高屋建瓴了,但稍事反省,便觉不足。作品毕竟是作品,是被创作的。在前面的讨论中,作品的“被创作性”被忽略掉了。完整的对艺术之本质的探讨,还得着眼于“作品–真理–创作”的关系来进行。这其实也就是要从人与真理的关系方面来讨论艺术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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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83 创作是一种“生产”(Hervorbringen),即“把……带出来”。不待说,制作器具也是“生产”。但两者如何区别开来?一个能工巧匠的精湛技术,我们平常也称之为“艺术”。伟大的艺术家最崇尚工艺技巧了。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不也是一种“艺术”么?海德格尔却认为,创作这种“生产”是有别于工匠的制作的。制作是对材料的加工和消耗,而创作却是“让……出现而进入被生产者”(das Hervorgehenlassen in ein Hervorgebrachtes)。创作不是一种对象性的活动,它不是消耗和掠夺。它的本质是自由,是“论真理的本质”一文中所说的“让存在者存在”。作为创作的“生产”带出的是存在者的敞开状态亦即真理,而被生产者即是作品。“作为这种带出,创作毋宁说是在与无蔽的关联范围中的一种接收和获取”。(34)真理自行发生,创作“参与”了存在之真理的发生,真理自行进入作品,创作“接收”和“获取”真理并“带出”存在者之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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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85 创作如何“接收”存在之真理而“生产”(“带出”)存在者之真理?作品的“被创作存在”何在?海德格尔认为,要从两个方面来解说作品的“被创作存在”。这就是说,创作有两个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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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87 首先,创作乃是让真理进入“形象”。如果说真理在作品中发生,那么就意味着真理在作品中现身为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从而也就是说,作品这个存在者必须具备争执的本质特征。海德格尔用“裂隙”(Riβ)和“形象”(Gestalt)来说明作品中争执的实现。争执是一种“裂隙”,但不是简单的撕裂。“裂隙”倒是争执者双方的一体亲密性。“裂隙”是一个“基本构图”,是描绘出存在者之澄明的涌现的“略图”,它不是让对立者破裂,而是把尺度和界限的对立带入一体的“轮廓”中。(35)这种“裂隙”是在作品中实现出来的“争执”。“裂隙”必然要把自身带回大地中,置回到石头的沉重、木头的坚韧、色彩的明暗中去,才能实现出来。这就是“裂隙”付诸“形象”,创作才告完成。“被带入裂隙从而被置回到大地中并固定下来的争执乃是形象。作品的被创作存在意谓:入于形象之真理的被固定存在。”(36)可见,创作是下面这样一个“转化”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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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89 真理(争执)→裂隙→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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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91 其次,创作造成一种进入敞开之中的“冲力”(Stoβ),它构成了作品的被创作存在的“如此实情”。这是作品的被创作存在与器具的完成状态之间不同的地方。一件器具完成了,它的存在的“如此实情”(Daβ)就消失在有用性中了;一件器具越是凑手可用,就越没有独特性。而艺术作品是作为异乎寻常、不同凡响的东西存在的,因为作品存在乃一种“冲力”。“作品自己敞开得越彻底,那种唯一性,即它存在而不是不存在这一如此实情的唯一性,也就变得越是显赫明朗。这种冲力越是本质性地进入敞开领域中,作品也就变得越是令人意外,越是孤独。”(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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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93 海德格尔这里的意思大抵是说,创作是独特的创造,作品之为作品,以独具品格见出。我们平常也说,创作切忌雷同和平庸。海德格尔在更深的意义上讲,作品存在的“独一性”是一种进入敞开领域的“冲力”。作品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进入无蔽之真理中了,而且是“第一次”。这一作品存在了,的的确确地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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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495 海德格尔还进一步发挥了“冲力”说。作品中有“冲力”。“冲力”把异乎寻常的东西“冲”开了,把惯常的东西“冲翻”了。作品把我们移入由作品开启出来的存在者之敞开性中,同时把我们移出寻常平庸之境。这就是说,通过一件作品,我们与世界和大地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我们因此得以把流行的行为评价、见闻态度抑制起来,从而逗留于在作品中发生的真理之中。这种变化,其实就是作品的现实化,也即“让作品成为作品”。海德格尔称之为“保藏”(Bewahr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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