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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198 王龙溪主张认取当下一念,直悟自己真性情,他要把世间种种凡心习态统统斩断,以自己的良知真我为主宰,独往独来。他在天泉证道与钱德洪争论时,就曾提出:“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若执着师门权法以为定本,未免滞于言诠,非善学也。”(《天泉证道记》,《王龙溪先生全集》卷一)他崇奉王阳明的狂者胸次,痛恨世人乡愿习气。他认为当世以世风论,是千百年随俗习非;以人论,大半是倚人门户,看人口眼。他提倡一种“超世情汉子”,“将一种阿世心肠洗涤干净”,良知灵根才不为梏亡,真性才能常显。他常给弟子讲阳明一生的转变:龙场以前,称之者十之九;升任南京鸿胪寺卿以前,称之者十之五,议之者十之五;此后,议之者十之九。这种转变,正好说明阳明逐渐将包藏掩饰之心抛却,真性情愈益袒露。王龙溪赞扬这种精神,他说:“就论立言,亦须一一从圆明窍中流出,盖天盖地,始是大丈夫所为。傍人门户,比量揣拟,皆小技也。”(《曾舜徵别言》,《王龙溪先生全集》卷十六)亦即以自己良知中流出的真性情做主宰,直心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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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00 对此“径任良知,放手行去”的做法,阳明的另一些弟子如浙中之季本、黄绾,江右之聂豹、罗洪先等深不以为然。罗洪先就曾说:“不管是非好丑,颠倒做去,究竟成一无忌惮小人耳。”(《罗念庵集》卷三)他并且指出王龙溪与王阳明言良知的不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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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02 良知二字,乃阳明先生一生经验而后得之,使发于心者,一与所知不应,即非其本旨矣。当时迁就初学,令易入,不免指现在发用以为左券。至于自得,固未可以草草谬承。而因仍其说者,类借口实,使人猖狂自恣,则失之又远。(《罗念庵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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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04 罗洪先的批评,揭出了王阳明与王龙溪的不同,也提出了天赋良知与后天经验的关系问题。王龙溪以人人本有、不学不虑的良知为出发点,他的功夫,是保任此先天良知性体流行。这样的保任虽也用去恶功夫,但比之先天,作用要小得多。王龙溪是占据先天要津,以此为主体而排遣、消释后天意念。先天本正之心流行,则后天所起之意如洪炉点雪,触之即化。而听任善恶自由生起,尔后良知为之抉择克治,则恶将如洪水猛兽,不胜消弭之难。故先天在王龙溪之学中占绝对压倒的地位。王龙溪极看重先天而极少谈后天。虽也有“从人事练习而得”之类的话,但在他的文集中,只是极少数。王阳明则不然,他在经过龙场的“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及后来的擒宸濠、处忠泰之变,平定闽赣和两广的农民暴动等大规模实践活动之后,先天良知已和后天经验融和起来,长期的意志磨炼、理性能力凝聚为一,并与感情体验连在一起。良知作为主体的能力已经是道德理性和知识理性的结合体,已经是磨砺一生的有力工具了。黑格尔曾经说过,同是一句谚语,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和一个饱经世故的老人口里说出来,其内涵大不一样。良知二字是王阳明一生经验所得,他教给门弟子时,虽也谆谆告诫,令体会其中包含的他一生的精神命脉。但门弟子往往单提“致良知”三字宗旨,而忘其蹈险出幽的经历。刘宗周就曾说王阳明:“特其急于明道,往往将向上一机,轻于指点,启后学躐等之弊有之。”(《明儒学案·师说》)王龙溪虽为王阳明的入室弟子,对阳明一生苦心知之甚深,但因未身历其境,故无切肤之感。加之资性所近,好禅悟而略笃实功夫,所以对阳明宗旨,片面地发展了其中的一个方面:良知本有,先天本正。对其后天诚意、知行合一、省察克治等诸多内容,都略去不讲。所以,同是讲良知,王阳明是自证自得,王龙溪是承领师旨。这种承领因为没有后天功夫,故只能靠悟:悟本体即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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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06 黄宗羲曾说:“阳明亡后,学者承袭口吻,浸失其真,以揣摩为妙悟,恣纵为乐地,情爱为仁体,因循为自然,混同为归一。”(《明儒学案》第438页)这主要是指先天正心派。阳明死后,门弟子大致循着两条功夫进路:一条是龙场之后的“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另一条是居越以后的“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后者正自王龙溪始。龙溪以现成良知性体为本体,以万缘放下,意念不起,保任此良知流行为功夫。这里就包含着一种可能:私意杂入而犹以为良知流行。钱德洪就曾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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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08 良知不由学虑而能,天然自有之知也。今游先生之门者,皆曰良知无事学虑,任其意智而为之,其知已入不良,莫之觉矣,犹可谓之良知乎?所谓致知者,推极本然之知,功至密也。今游先生之门者,乃云只依良知,无非至道,而致之之功,全不言及。至有纵情恣肆,尚自信为良知者。立教本旨,果如是乎?(《语录》,《徐爱 钱德洪 董澐集》第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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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10 王龙溪的先天正心由于忽略后天功夫,“无净秽之择”,对私欲的省察克治没有像程朱和王阳明那样摆在突出地位,这就给自然人性论的掺入以可乘之机。更主要的是,良知虽然“知善知恶”,但这种知是一种主体的活动,善恶没有客观标准。随着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发展,理欲之辨一定会突破原来的格式,原认为人欲的东西,会逐渐被社会通行的价值观念所接受。何心隐、李贽等就是在明末整个社会思潮愈益向肯定人的自然欲望发展的背景下,大胆冲破“儒先道理格式”。明末出现的“破块启蒙”的新的时代思潮,如果从思想史发展的内在逻辑看,王龙溪的学说是其中的重要环节。从哲学理论本身说,王龙溪“亲承阳明末命”,他的先天正心之学着重讨论了先天与后天、正心与诚意、中与和、戒惧与自然等问题,使王学理论得到了更深的挖掘。同时,由王龙溪特别突出的“纯任自然”之风,也为攻讦、纠正王学造下了契机。黄宗羲说:“象山之后不能无慈湖,文成之后不能无龙溪,以为学术之盛衰因之。”(《明儒学案》第240页)可谓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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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15 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1701942493]
1701944216 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三 钱德洪的后天诚意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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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18 与王龙溪先天正心之学正相反对的是钱德洪的后天诚意之学。钱德洪(1496—1574)字洪甫,号绪山,浙江余姚人。嘉靖进士,官刑部陕西司员外郎。因郭勋案忤嘉靖帝,被下诏狱。勋死始得出狱。穆宗朝,进阶朝列大夫,致仕。讲学林下三十余年,周流江浙楚广等地,年七十,作《颐闲疏》告四方,始不出游。编有《阳明年谱》三卷,《濠园记》一卷,其著作大多散佚,讲学语录和书信、诗文等今编为《钱德洪语录诗文辑佚》,收入《徐爱 钱德洪 董澐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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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20 钱德洪禀学在王阳明平濠归越之后,故习闻阳明晚年致良知之语。但钱德洪资性笃实,功夫路向与王龙溪不同。钱德洪主后天意念上为善去恶,以此回复先天之性。王龙溪则主不起念,以保任先天至善在心中流行。龙溪功夫静,德洪功夫动;龙溪重先天,德洪重后天;龙溪以心意知物为一事,德洪分心与意知物为二,主张通过格物致知以诚意正心。二人功夫路向正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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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22 王阳明在世时,钱德洪与王龙溪学术上的分歧已经十分明显,阳明殁后,王龙溪之学影响日隆,从其学者渐有流入空疏之弊。钱德洪有见于此,力辟王龙溪之说,以图恢复阳明体用兼赅、高明而又笃实的全貌,故对王龙溪屡屡加以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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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24 日来论本体处,说得十分清脱。及征之行事,疏略处甚多,此便是学问落空处。(《复王龙溪》,《徐爱 钱德洪 董澐集》第1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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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26 这是批评王龙溪之学径任先天本体,疏于后天实事上省察克治。他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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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28 龙溪之见,伶俐直截。泥功夫于生灭者,闻其言自当省发。但渠于见上觉有着处,开口论说,千转百折不出己意。便觉与人言尚有漏落耳。(《与季彭山》,《徐爱 钱德洪 董澐集》第1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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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30 对王龙溪简易直接、直趋本体这个方面,钱德洪亦给予肯定,但对王龙溪笃于自信、以己意解说师旨处,却颇不满意。对王龙溪的直悟本体,以悟本体代实地做功夫,钱德洪也直陈其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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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32 除却应酬,更无本体;失却本体,便非应酬。苟于应酬之中,随事随地不失此体,眼前大地何处非黄金?若厌却应酬,必欲去觅山中,养成一个枯寂,恐以黄金反混作顽铁矣。(《复龙溪》,《徐爱 钱德洪 董澐集》第1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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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34 钱德洪的思想,是王阳明“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的援用。体不离用,功夫所至,即是本体。此已开黄宗羲“心无体,功夫所至即是本体”的先河了。不过现成良知派的弊病,此时尚不十分严重,到明末,此风炽然煽起,故黄宗羲对于此派的批评远比钱德洪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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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36 在阳明弟子中,钱德洪信从一种既承认先天良知,又加格致诚正后天功夫的中道。他反对两种弊病:一是有见于功夫而无见于本体,其弊在禁锢本体,窒塞其流行。功夫本身亦不自然,劳而无功。二是有见于本体而无见于功夫,其弊在养成虚狂之见。所以他对王龙溪笃信良知本体这个方面是赞许的,但对王龙溪脱略功夫这个方面则痛加锥扎。他自己的功夫路向,是既承认心之本体在整个功夫体系中的重要性,又着重后天克治私欲习气,以格致诚正功夫回复本体之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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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38 心之本体,纯粹无杂,至善也。良知者,至善之着察也,良知即至善也。……性体流行,自然无息,通昼夜之道而知也。君子之学,必事于无欲,无欲,则不必言止而心不动。(《语录》,《徐爱 钱德洪 董澐集》第1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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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40 钱德洪之学,以后天诚意为主,他认为后天诚意是王阳明全部学术的重点所在。他的后天诚意之学,得王阳明真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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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42 昔者吾师之立教也,揭诚意为《大学》之要,指致知格物为诚意之功。门弟子闻言之下,皆得入门用力之地。用功勤者,究极此知之体,使天则流行,纤翳无作,千感万应,而真体常寂。此诚意之极也。故诚意之功,自初学用之即得入手,自圣人用之精诣无尽。吾师既殁,吾党病学者善恶之机生灭不已,乃于本体提揭过重,闻者遂谓诚意不足以尽道,必先有悟而意自不生;格物非所以言功,必先归寂而物自化。遂相与虚臆以求悟,而不切乎民彝物则之常;执体以求寂,而无有乎圆神活泼之机。希高凌节,影响谬戾,而吾师平易切实之旨,壅而弗宣。师云:“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是止至善也者,未尝离诚意而得也。言止则不必言寂,而寂在其中;言至善则不必言悟,而悟在其中,然皆必本于诚意焉。何也?盖心无体,心之上不可以言功也。应感起物而好恶形焉,于是乎有精察克治之功。诚意之功极,则体自寂而应自顺,初学以至成德,彻始彻终无二功也。是故不事诚意而求寂与悟,是不入门而思见宗庙百官也;知寂与悟而不示人以诚意之功,是欲人见宗庙百官而闭之门也。皆非融释于道者也。(《语录》,《徐爱 钱德洪 董澐集》第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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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44 钱德洪这一长段话,是他的后天诚意之学的详尽解释。他认为后天诚意,自初学以至圣人,皆是此功夫。后天诚意非专为中下根人而设,这实际上已经否定了王阳明所说后天诚意之学是为中下根人立教的说法。钱德洪对于王龙溪先天正心之学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造成的弊病,也有痛切的指陈,他指出,格物与诚意,是目的与手段的关系。以先天为重心,必然忽略后天格物功夫。这与王阳明“格物就是致良知”、“致知在于格物”之义背离。更重要的,心作为认识主体,应感无方,活泼健动。王龙溪的有无不立、善恶双泯是强禁绝本自健动活泼的心,窒塞人最宝贵、最具活力的东西。在心所起意念上省察克治,到功夫圆熟时,心体自能寂,性体自能显。此即阳明所谓“诚意至极,止至善而已”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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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4246 值得注意的是,钱德洪有一封信,自言他与王龙溪在经变故后,学术上都有所变化。这种变化,为历来研究王龙溪者所忽视。钱德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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