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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无偏见的学人,读了《孙子》开头《计篇》中决定去留的原则话,定会感到孙武的坦切激昂和风骨嶙峋,并进而同意曹操和毕以珣的看法——十三篇是引致阖庐召见前必须一显的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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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考《孙子》一书之前,有必要先对吴王阖庐的性格、为人、机智和雄心略加分析。未即位前他是公子光,乃吴王夷昧(前543—527在位)之子,但夷昧未立他为嗣,王位为夷昧庶兄僚(前526—515在位)所夺,所以终于酿成十一年后“专诸刺王僚”的一幕,后世还编为名剧,至今演唱不辍[4]。伍子胥因父兄之难,于公元前522年自楚奔吴。当时吴楚已是敌国,公子光立即洞悉伍子胥的用心,力劝吴王僚不要兴师伐楚被伍所利用。三年后,公子光分析楚及其盟邦意志不一,判断吴如兴兵,必能以少胜多。果不出所料,此役大败楚军[5]。阖庐弒僚即位之后,楚国想利用逃亡至楚的吴国两公子进军“害吴”。楚平王庶出的最长最贤的公子子西警告当政:“吴光新得国,而亲其民,视民如子,辛苦同之,将用之也。……光又甚文。”[6]甚至阖庐与越国作战中箭而亡(前496)之后二年,子西对他一生的特点还作了以下的回忆:“昔阖庐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在国,天有灾疠,亲巡孤寡而共其乏困。在军,熟食者分而后敢食。……勤恤其民,而与之劳逸,是以民不罢劳,死而不旷。”[7]阖庐一生事迹和仇邦智者的长期观察,都反映出阖庐是具有超常机智、毅力、远虑、野心和很高文化水平的不世出的枭雄。当世和后代都公认他是春秋两个半世纪中第四位霸主绝不是偶然的。只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不事先进呈一套系统周密富原创性的政治、经济、备战、作战的策略理论即能被他召见,并能使他信服,是不可思议的。曹、毕所断,堪称卓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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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九地篇》中保留下最明显的君臣对话证据。孙武在此篇中先重述主将如果平日爱护士卒,令发之日,士卒泪下沾襟,以身许国,任凭主将调遣,行动可以灵活到像越国常山名叫“率然”的蛇,“击其首,则尾至(以护首),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原文紧接:“‘敢问:兵可使如率然乎?’曰:‘可。’”[8]阖庐、孙武当面问答之状活跃纸上。应该指出的是:十三篇虽应是召见前业经进呈阖庐之作,但如“敢问”之类的语句,显系君臣临时随兴的问答。所以我们不能排除十三篇进呈之后偶或会有增添的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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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载有孙武“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阖庐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对曰:‘可。’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这段记事与临沂汉简中的《孙武传》大都相符[9]。《吴越春秋·阖庐内传》所载吴王“召孙子问以兵法,每陈一篇,王不知口之称善”[10],亦应有事实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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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简要的讨论虽然已说明《孙子》成书于吴王阖庐召见前夕,但由于本世纪海内外汉学界过分疑古之风未泯,我们仍须广事稽核相关史料,不避繁琐,将古今对《孙子》的大小质难加以澄清。只有如此,《孙子》成书的年代,甚至年份,才可望得出正确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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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将”、“兴师十万”、“出征千里”[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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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学人或以为《孙子》所论的“将”是能主筹全部动员作战策略,享有统一指挥权力,承当全部胜败责任,十足专业化的将军,大异于文武不殊途、将帅共决策的传统,所以《孙子》应是战国时代的著作。按:春秋晋国平时执政的正卿就是战时的中军主帅,其余资深之卿充任上、下诸军将佐。将佐不遵帅令最有代表性的笑话,是鲁襄公十四年(前559)晋率诸侯之师伐秦之役下军之将栾黶。他不但不遵主帅荀(中行)偃“唯余马首是瞻”之令,并且公开声言“晋国之命,未有是也,余马首欲东”。全部下军竟随他向东撤回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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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解《孙子》论将的真谛,必须指出汉语自始即是“词位语”,根本没有区别不同时式、不同语气的形态变化。所有《孙子》论将的词句绝不能以通常陈述语气去解释,必须以建议、要求的语气去理解;而建议和要求的对象就是勇于创新的君主。在要求阖庐采纳他的具体建议之前,他开头即提出对“将”空前多面、严格的要求,也就是他的自我要求。《孙子·计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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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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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经之以五,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民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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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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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知识、才干、操守如此齐备之人,才有资格请求知人善任的君主给予“将”以空前的重视。如谓“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作战篇》);“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谋攻篇》)。按:“辅”应作“凭依”之意解[12],也就是再度说明将身系国家之安危。只有经过“将受命于君”这庄严程序,将才能享有应得的统一指挥的权力。受命之后,“上下同欲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谋攻篇》),甚至必要时“君命有所不受”(《九变篇》)。最动人的是在《地形篇》里提出“上将”必须要能预先掌握六种致“败”之道和构成必胜的全部道理(“战道”)的各种因素之外,还强调为将者必须有坚贞的节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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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无战可也。故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而利合于主,国之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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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武于此不啻以一己生命为孤注,不屈不挠,甘愿事先签署一张军令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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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孙子》十三篇中对新型的将的种种建议和要求,并未皆为阖庐所采纳。《史记》及《吴越春秋》很少有孙武独将的明确记载;相反地,明确的记载却提到伍子胥、孙武和伯嚭(白喜)三人合将。吴国在军事方面远远不能做到孙武所预期的统一指挥。阖庐九年(前506),王弟公子夫概即不遵王命独自向楚都进军,先败楚军之后,吴王的重兵五战之后才攻克郢都。孙武专业性的将论要等到战国才能在各国逐步实现,而“君命有所不受”的原则仍很难被国君接受。终战国之世,“主”、“将”关系一直是紧张的。白起等名将之不得善终,即系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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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武对将的理论与主张既有异于春秋的传统,又预期战国二三百年间的巨变;它所代表的时代过渡性是相当明显的。《孙子》久已被举世公认为古代军事最经典之作,其中论将的部分最能明示孙武的先驱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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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问题是《孙子·作战篇》提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全书最后《用间篇》再度言及“兴师十万,出征千里”。自宋以降,即不乏学人据此以为《孙子》成于战国之证,因为他们的印象是春秋时代战争的规模比《孙子》所说的要小得多。按:春秋一般以车战为主,每乘兵车究竟由多少人组成,一向颇有争论。《诗经·鲁颂·閟宫》:“公车千乘……公徒三万”这一原则,证诸其他古史,大体正确[13]。至于兵力,春秋最后七八十年间有加速扩增的趋势。先以《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前517)晋国为例,因数字出自楚国的情报,所以最为可靠。此年,晋国除绛都外,属于强大卿族的土地已分成四十九县,每县摊派兵车百乘,故兵车总数已不下五千,总兵力已不下十五万。这还只就城邑而言,鄙野能参军者尚不在内。楚国的谍报无疑是接近事实的。《左传》昭公十三年,由于盟国诸侯“皆有贰心”,晋国向“诸侯不可以不示威”,于是以“甲车四千乘……遂合诸侯于平丘”。留守国内的兵力绝不会少于一千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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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阖庐召见孙武之前二年(前514),晋灭祁氏、羊舌氏,“分祁氏之田以为七县,分羊舌氏之田以为三县”。《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虽仅详述诸卿族瓜分祁、羊舌之田而并未言及车乘,已故童书业教授,终身熟诵《左传》,相信春秋末叶晋楚两国很可能都已拥有万乘左右的总兵力。《孙子》所言“兴师十万”实有事实根据,毫未夸张。至于“出征千里”,更是春秋末年的平常现象。例如正当阖庐召见孙武之年,吴出师灭徐。徐都在今安徽泗县北,与吴都今江苏吴县间的直线距离是四百五十公里以上,即今九百华里以上,已相当超过一千周里了。由于川河湖港交叉,实际行军路程当远远不止此数。阖庐九年(前506)吴师终于攻占楚国的郢都,此役往返总程至少应已四千周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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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孙子》书中涉及军队及战争规模等等无一不系春秋末叶的实录,毫无夸张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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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阴阳”、“五行”、“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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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前,齐思和《孙子著作时代考》结论之一:“五行之说,由来久矣。而五行相克之说,则起于邹衍。今此亦用其说,亦足借此以断定其著作时代矣。”[14]本节除讨论五行相克说春秋末叶业已存在之外,兼及《孙子》涉及之“阴阳”与“无常”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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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计篇》:“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此卷首篇中的阴阳指的是昼夜、晦明、风雨等自然现象,毫无战国中晚期阴阳说的神秘色彩。惟卷九《行军篇》有“凡军喜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之语有可能被曲解。其实《孙子》“贵阳而贱阴”的意义与《易·系辞》及西汉董仲舒《春秋繁露》里的“阳贵阴贱”完全不同。后两者的“阳”就是“干”、“男”、“君”、“父”,“阴”就是“坤”、“女”、“臣”、“子”,阴阳的关系是形上、宗法的。《孙子》是从纯行军原理判断自然条件优劣而言的。地势高亢总比卑湿优越,朝南向阳的方位总比阴翳背光的地点空气清新,“军无百疾”。《孙子》阴阳之纯属理性,不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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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出现于《孙子》全书中精华之一的《虚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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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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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五行,一般往往联想到邹衍的“五行终始”说。邹衍的学说大致形成于公元前3世纪中叶的齐国稷下学术中心。事实上,五行生克的观念至晚当孙武仕吴期间已经存在,而且已相当广泛地应用于占梦及预测吉凶。《左传》昭公三十一年(前511),赵简子命史墨占梦时,史墨已提出“火胜金”。《左传》哀公九年(前486)有一段对五行生克较有系统的纪录,因注者已故杨伯峻教授认为迷信难解,倒有稍加研讨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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