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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结以上,西方宗教及文学上,爱起源于人的寂寞感,由寂寞而引起的对异性伴侣的要求是与人的原始性驱力无法分开的。希伯来和基督教的“原罪”是由于不服从上帝禁食知识树果的命令,与男女间正当的性爱无涉。《失乐园》中对爱的起源正确的诠释是符合近代生理学知识和心理分析理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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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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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西方盛行一种看法:全部西方哲学几可视为对柏拉图(约前427—337)一人著述的诠释。这种说法虽不免夸张,但却有相当道理。即以爱的理论而言,柏氏名著之一,《酒谈会》(Symposium),就是必读之书。此书记有与宴七人的谈话,其中最重要的是喜剧家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约前448—388)的寓言和柏拉图老师苏格拉底(前469—399)的议论。二者代表对爱的两种不同理论,对后世俱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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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氏所讲的是极为幽默的寓言。这寓言说,最初的人是圆柱型的,每人具有四双手臂、四条腿,同一头颅有两个完全相似的面孔,而面孔朝向相反的方向。这种最初的圆柱人分为三性:出自太阳的具有双副男性生殖器官,出自大地的具有双副女性生殖器官,出自月亮的具有一副男性生殖器官和一副女性生殖器官。在这阶段他们之间还没有性的关系。圆柱人孔武有力,又非常傲慢,曾向天神进攻,为天神所败。由于天神仍将需要人的经常祭献,所以主神宙斯(Zeus)不能将人消灭,而只能设法将人削弱。于是他就将圆柱人自上而下中分为二,并警告他们,今后如再抗命,他们将会再度遭受中分,到那时他们将只能用一条腿跳动了。宙斯又把原来的双副生殖器官中分后重新安置于每个新人的身上。此后每个新人才无止无休地渴望与原身另外一半的新人重新会合成为一体。由于圆柱人本有三性,所以中分之后有倾向男同性爱、女同性爱和异性爱的三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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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亚氏寓言与更古的印度寓言大同小异,都说明最初的人是因为不甘孤寂才有对已失原我之半的重新结合的渴求,这种渴求本可释为最初的人对“爱”的需求[11]。这正说明何以柏拉图以轻松的方式保持了表面荒唐、内藏真理的亚氏寓言的全部情趣。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柏拉图爱的主论是借苏格拉底口中阐发的。按:《酒谈会》撰写的年代一般相信是在公元前385年前后,时距苏氏饮鸩自尽已十四年左右。再则《酒谈会》中七人谈话次序的安排显然以苏氏为最重要,而且苏氏在书中强调地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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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有一种理论认为相爱者是那些追求他们另外一半的人。但照我的理论,爱不是爱它的一半,或是整个,除非它是善美(good)。[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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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柏拉图虽兼容并包,内心中是以亚氏寓言为辅,自己的理论为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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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柏氏借师说法,立意偏颇玄远,非参照古代希腊风尚,不易了解。古代希腊认为男人优秀,男性之间的爱高于异性之间的爱。异性之爱主要是为了传种接代,使人类得以“不朽”。一般成年男子最初应以美少年为爱的对象,少年献身之后希望受到成年爱人的庇护和转到以逐步发展智慧与德性。自成年人观点,爱所追求的是美,最初是个别男少年的身体之美,但美的追求绝不应停在个人的阶段,必须提升到“共相”(universal)的美的层次,这就不再以个人为对象了。再进一步就必须由“共相”的美更去升格追求精神及灵魂方面的美,也就是所谓的“绝对的美”。最后分析起来,“绝对的美”只能在哲学及科学之间去苦思深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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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柏氏爱的主论是无法适应社会现实的,因为自古至今没有任何人类社会能全部或大部建在男同性爱之上的。他理论的另一致命伤是从爱中试图逐步剥除个人的成分。他的主论的目的是以苏格拉底为一实例以初步形成性的升华论。《酒谈会》最后一个谈话人是著名美男子、颇富政治潜力的阿尔西白阿的斯(Alcibiades),他到得最晚,已半有醉意,一见苏格拉底,即指斥他寡情,并自招如何崇敬苏氏,特别选苏为爱人,曾极力劝诱苏氏和他同床过夜,而苏氏竟终夜高谈哲理,对他身体的引诱丝毫无动于衷。据此,苏格拉底不愧是一升华实例。而柏拉图本人,享龄八旬的独身者,更是人类史上性的升华的最佳实例之一。事实证明,柏氏雏形的性升华论对心理分析的奠基人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是有贡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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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当《酒谈会》写撰之际,柏拉图对亚氏寓言的“纯净”(net)意义可能未能充分洞悉,寓言中此半新人和彼半新人重会的渴求,是与弗洛伊德性行为和个性发展必须追溯到婴儿阶段是前后映辉呼应的;从爱的起源的理论观点看,亚氏寓言的重要性,包括它在心理分析上的意义,是远远超过柏氏爱的主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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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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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晚从严复翻译西方名著起,中国有识之士即已开始探讨中西文化的同异。五四时期,对这问题了解最深刻,眼光最犀利,态度最坦诚,言之最有物的当推一代文史大师陈寅恪先师。早在1919年12月24日,他就在哈佛大学与同窗吴宓(雨僧)先师纵论中西文化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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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哲学美术,远不如希腊。不特科学为逊泰西也。但中国古人素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与罗马人相似。其言道德,惟重实用,不究虚理。其长短处均在此。[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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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宗教思想及体系更是以广义的人、不是主宰的大神为本,以祖先崇拜为重心。因此,神话虽不算少,但类皆东鳞西爪,缺乏丰富的幻想与哲理。即以比较晚出的创世神话而言,《山海经·大荒西经》只说:“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西汉《淮南子·览冥训》才提到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清儒卢文弨所辑汉末《风俗通义》的《逸文》里,才谈到造人:“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务剧力不暇供,乃引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贫贱者人也。”[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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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神话照例是平铺直叙,就事言事。中国传统文学虽在元明两代已不乏言情的戏剧和小说,但类皆以词藻艳丽称,缺乏生动的个性描写。所以中国古代的神话和文学都没有,也不可能提出,像爱的起源这样高度抽象理论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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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文所示,以西方文化之多元,宗教、文学、哲学创造之丰富,而较有系统论及爱的起源的仅有弥尔顿的《失乐园》和柏拉图的《酒谈会》两部“超级”著作。曹雪芹的《红楼梦》却是中国唯一的,也是世界上极少数的,对爱情探原的杰作。为集中研赏爱的起源的故事,我们对书中第一及第五回中的寓言架构及其作用暂不讨论;为审慎计,只用曹雪芹自己的文字叙述原委。以下曹氏原文采自《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因为此一版本既没有删节,也没有像现行其他版本中增添了与原义大相抵触的一句:“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甲戌重评》本叙述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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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下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煆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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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到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间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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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到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到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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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此后灵石的主要活动和它下凡前夕的情况,是第一回甄士隐昼寝中由另一僧人叙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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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按:即灵石)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去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衷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到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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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起源于寂寥,在全书提纲第五回中,另以曲子的方式浓缩地再行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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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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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楔子的指导思想是东方“内在”(immanent)宗教和哲学,认为神灵寓于宇宙万物之中。因此,那块顽石初具灵性之后,而尚未化成人形之前,即已有求偶的强烈要求。此中真谛本是与亚氏寓言中圆柱人中分后两半重合的渴求和《失乐园》中亚当求偶之源出孤寂基本相通的。所不同者在于《红楼梦》中灵石在渴望求偶的同时即对仙草无条件地做出“自我奉献”——“日以甘露灌溉”。案:亚氏中分后的人都因感到性和情感上的不足才渴望重合彼半,此外似并无深意。弥氏《失乐园》手法高明,除明申丈夫亚当地位权力均高于妻子夏娃外,微妙地描绘出亚当为真的爱情所驱使,对夏娃的人格、个性、意愿都相当尊重,并极力避免强施丈夫的种种特权。这一意境已相当接近“体贴”。但我们必须强调指出,这种近于“体贴”之情是他们成婚后逐步发生的,在亚当向上帝求偶之时,他的要求是单纯生理和心理的。当无法预料仙草是否将会回应之时,灵石已主动地、不计功利地向她做出自我奉献,这不能不说是《红楼梦》原爱理论中独具的“高贵”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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