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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宝、黛之爱不但堪称为至真至纯的爱,且是二百多年来红学欣赏、研究、辩论的重心。有关全书这两位主角的论著既已很多,本文本节仅试用西方的爱情理论对宝、黛之爱作一简要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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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中叶德国哲学家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已经提出爱的最重要特征是双方都相信对方是世上最理想的、独一无二的、不可代替的[20]。曹雪芹自撰的前八十回中已描述过宝玉多次向黛玉用剖心、招供、戏谑、挑逗、道歉、发誓各种方式表示她是他唯一真爱的对象。黛玉屡次反思之后也了解宝玉感情的真挚。不愧为真正的“知己”,但因自己身体羸弱多病,父母双亡,终身大事无人积极代她作主而悲伤自怜。第五十七回中,因紫鹃故意试探宝玉而谎说不久苏州林家族人会接黛玉回去,为她订亲,宝玉因此立即变得痴呆,一时造成家中一大危机。贾母究出真相,宝玉部分恢复神智之后。林之孝家的人前来慰问,宝玉听见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来接他们了,快打出去吧!’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吧!’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再没有人来接她,你只管放心吧!’宝玉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了!’”宝玉最后这句话似乎从未被征引过,谁知只有从这半疯半癫的幼稚话才最能巧妙地,深刻地反映出爱的最基本特征——独有性(exclusivity)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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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提出爱的第二个特征是得不到爱的痛苦是人间最大的痛苦。宝玉的屡痴屡癫、黛玉终身的以泪偿情还不够充分证明叔、曹二人不谋而合的卓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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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西方传统中多注重相爱者对“合而为一”(merge)的渴求。最极端的例子是中古特里斯丹(Tristan)和伊索尔达(Isolde)的传说故事,这对爱人最后在“死”中才能求到完全的“合而为一”。从现实的观点,一对男女要求完全的“合而为一”是不可能的,但双方力求接近“会合”的情绪和状况是可能。首先,宝玉初见黛玉即觉得好像曾经见过,这虽是旁示“前缘”的手法,却说明确是“一见倾心”。宝、黛从两小无猜直到长大,关系最为亲昵,而且二人价值观念也相同,彼此了解最深。黛玉经常为感到孤寂而悲伤,宝玉曾向她招出自己心灵深处也有类似的孤寂,没有一个同母的弟妹。宝玉不只一次地向黛玉表示同生共死的愿望等等都是会合意愿的表达方式。事实上,早在第二十九回中,曹雪芹已有综合性的按语:宝、黛“两个原是一个心”。总之,曹雪芹对宝、黛二人的真正爱情的刻画与描写是禁得起严格的现代理论考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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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一位心理分析专家提醒读者,叔本华的爱的理论只有在一个个性高度发展的社会才能提出;即使在个人主义渊源最久的欧洲也要等到19世纪中叶才能有叔氏这种理论的出现。事实上,他的爱的理论原则对很多社会和文化都难以适用[21]。反观康(熙)、雍(正)、乾(隆)初的清皇朝,正是汉化极深、严格以程朱“正统”意识结合礼教、宗族以统驭全民的时代。当时男女之间的不平等,正如第五十七回中紫鹃私下提醒黛玉:“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怜新弃旧反目成仇的,多着呢!”与西方比,宝、黛爱情之“专”是非打折扣不可的。然而在当时制度和礼教控制之下,黛玉和其他女人对男子的特权却早已认为是当然的。虽在这种时代局限下,宝、黛之间的爱,不但是他们本人,就是当时和近代的读者也还都认为是“真”而且“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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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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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提纲第五回里,宝玉梦中警幻仙姑和他论“淫”的话,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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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见警幻说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那些淫污纨裤与那些流荡女子玷辱了。更可惜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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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听了,唬的慌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多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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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解释“意淫”的红学家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应该先摘其要,以备参考。最早的解释者是脂砚。在《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五回“意淫”行间朱批:“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当代红学家冯宇认为宝玉“无论姐姐妹妹,还是奴隶丫头,他都一视同仁,尊重她们的人格,钦羡她们的才智,分担她们的忧愁,同情她们的遭际。宝玉的‘体贴’‘多情’,无不是纯真无邪的感情。这种感情,乃是经过净化,升华为纯洁高尚的一种精神世界”。在此之前,他并认为“‘意淫’很有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的味道”[22]。另位红学家蔡义江诠释警幻情榜中所言“宝玉系情不情”,比较实事求是。他说:“‘情不情’,前一‘情’字是对……‘有情’的意思;‘不情’是指不知情人的人或无知觉之物;也就是说,宝玉不但能钟情于有情的人,甚至也用情于无知者。”根据蔡的解释,另位红学家邹进先把“意淫”推广为超越了“男女之情”而成为“一种博爱思想”了[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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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诸家对“意淫”的诠释,虽各有部分可取之处,但都不够正确,内中还有些看法是错误的。原因有二。首先,举世红学家们前此并无一人先去做“意淫”个案的搜集工作(当然搜集之先即须了解“意淫”大致为何物)。再则至今尚无一人按照生理、心理科学知识去分析每个“意淫”个案的内容、性质和科学意义。本文本节正是志在从事于这种前人未曾做过的工作。笔者先选六例依章回前后排列于下,每个案之后,再稍作分析与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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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宝玉私访袭人的家,“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的脸上通红”。等众人不在,宝玉向袭人称赞那穿红的姑娘,并表示“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没的我们这宗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他虽然没这样造化,倒也娇生惯养的,我姨父姨娘的宝贝儿似的,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不自在。……”宝玉对穿红姑娘显然一见即发生性的吸引,其实那三五个女孩一见了他都“羞的脸上通红”也正反映她们潜意识中因性刺激而引起的正常心理、生理反应。宝玉在此片刻中的言行都说明他的念头是“自私”的,心灵深处本是想“占有”她的。所以一听见她明年将出嫁,即“不自在”。这是“意淫”之轻者,他的超我从开头就警告他不能对穿红及其他房内女孩过度生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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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宝玉要求瞧瞧宝钗臂上的香串子。“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的胳膊,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她身上,正是恨我没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又呆了。宝钗褪下来串子来给他,他又忘了接。宝钗见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起来扔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宝钗身体之美的刺激,使宝玉的本我中的潜意识做出极强烈的、马上要满足性爱的要求。当然有阻碍。“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惟有实现“金玉”前缘才能使性爱合法化——不是宝玉本我和自我闪电般的最佳“辩论”依据吗?但那严格的良心裁判者,宝玉的超我,马上就严厉地回答:“此非其时,切勿作非非之想。”宝玉的发呆不就是反映他心灵深处刹那间的争辩吗?书中虽未明写,宝钗不但能容忍宝玉的发呆,其实她自己也陷入半呆状况,心灵中得到应有的信心和满足。这是“意淫”最大的“限度”了,因为这“淫”的“意”已濒临“肉”的危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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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宝玉素昔最厌勇男蠢妇的,今日却如何又命这两个婆子进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听人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这是最轻的“意淫”,不需要再加析。但在此应该一提的是这个故事与全部《红楼梦》中不少大体相类之事,都反映宝玉对所有长得过得去的少女开始都是轻泛的“占有欲”或“意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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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因贾琏与多姑娘幽会,凤姐怒中误打了平儿,宝玉让平儿到怡红院,对她百般安慰,并下令为她熨衣裳,用上好脂粉为她化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因自来从不曾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以为恨。……不想……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乐,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这故事描述得非常成功,叙事中已经说明宝玉一向感到平儿对他“性”的吸引力,而他的超我自始即能有效地抑制他对平儿的潜在欲望。平儿的无辜遭责给与宝玉“性”升华良好的机会,经过“尽心”提升到对她“薄命”的深切同情。这故事是极富代表性的“意淫”升华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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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宝玉“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到‘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二年,便也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缟。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叹息”。这个缺乏强烈刺激的触景生情故事,仍然属于“意淫”范围,原因是它的核心仍然是“性”。宝玉不但因“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而忽焉不乐,他幻想之快,倏忽间连她未来因“性”而引起的生理变化等等都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这是次于傅秋芳的第二最轻的“意淫”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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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香菱和豆官等四、五女孩找花草,香菱说她有“夫妻蕙”,遭到豆官等的玩笑,以致被推倒在地,婆婆薛姨妈给她做的崭新的石榴红裙在泥水中染污。宝玉力劝她等他回去叫袭人拿她的那条同色新裙给香菱换,这样可以避免薛姨妈等的责问。香菱同意等。在回怡红院的路上,宝玉“心下暗想:‘可惜这样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给这个霸王!’因又想起:‘往日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儿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袭人把裙子拿来之后,香菱让宝玉背过脸去,这才向内解下换上。换了之后,袭人马上回去了。这时“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挖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上,又将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说,扎煞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作什么?’香菱红了脸,只管笑,嘴里却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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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换裙故事恐怕是全书中描写“意淫”发展过程最详细的例子,作者所用的艺术手法也最值得仔细分析。这故事原起于石榴裙,裙之为物(更不必加石榴两字)本身对男性就是一种性的刺激。袭人回去之前,香菱叫宝玉背过脸去,脱换裙子的举动必增加双方性的刺激。此外还有“夫妻蕙”这一性的暗码和宝玉那么多情地以花瓣陪埋“夫妻蕙”的举动,这些高度象征性的因素,和旁无他人的有利机缘,更激动了香菱的性潜意识。因此,她才主动拉住宝玉的手,在这亲密皮肤接触的情况下,她更用女孩子惯使的“打情骂俏”的花招——笑宝玉“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来造成高度的性的紧张。由于高度紧张,双方不得不稍退,可是香菱潜意识里对情欲已很难控制,所以又回转身来叫住宝玉,但只红着脸,说不出话来。此刻的香菱,相当于凝视宝钗的丰肌玉臂而发呆的宝玉,“淫”的“意”已濒临“肉”的危崖了。要不是有人来打断,这故事就很难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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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以上六例,“意淫”的内涵是远比前此所有诠释为复杂。笔者认为“意淫”具有以下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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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般而言,“意淫”必须有具体的对象,对象必须具有性吸引力。“意淫”绝不是“纯真无邪的感情”、“博爱”或“柏拉图式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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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意淫”与体肤之“淫”同源:皆出自性潜能渊薮的本我。因此,二者后面的驱力是相同的,原来的目标都是在追求性的快乐与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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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意淫”的对象是超我严格视为性的“禁脔”的,换言之,是从伦理道德观点看不能也不应与之性交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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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意淫”对象宽广而富弹性。试想:从未曾相识的傅秋芳,匆匆初见一面的袭人的姨妹,到平儿、香菱,甚至订亲以前的宝钗,都可成为对象。因此,“意淫”自始即有远近轻重和喜爱程度不同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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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意淫”必须向对象投入自己心(psychic)、性(sexual)能力(energy)总量的一部分,投入的多少视喜爱程度深浅而异。这种“投入”就是心理分析所谓的“欲能投入”(cathexis)。宝玉对傅秋芳的投入最少,对香菱的投入就多得多,所以对她换裙一事终身牢记在心,认为意外而又意外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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