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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三节 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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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从周初开始,德在古代的思想世界中就开始占据核心的地位。从《诗》、《书》可见,周人把德视为最重要的和人相关的品质,同时也是赢得天之眷顾的依据。这种理解是否可以追溯到更远的时代,还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尧典》说尧“克明俊德”,《舜典》云舜“玄德升闻”,《左传·庄公八年》引《夏书》曰:“皋陶迈种德,德,乃降。”但学者一般认为,包括《尧典》在内的《尚书》中的《虞夏书》部分基本上出自于周人的叙述。果真如此的话,这部分中出现的“德”的观念也许是周人的想法在古代的投射。一些文字学家认为,在甲骨文中出现了“德”字。这表明至少在商代,德的观念已经非常明确地提了出来,但它在当时思想世界的地位也许没有后来那么突出。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是《诗经》中的《商颂》五篇,竟然没有出现一个德字。这五篇一般认为是作为殷遗民的宋人所作,在西周德的观念很流行的情况之下,德字在这些作品中的缺失或许不是偶然的,如果和殷人的观念有关,那就可以反证德的观念和周人之间的紧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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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初对德的重视,很大程度上和对殷周革命的反省有关,并且有一个提炼的过程。天命从大邦殷到小邦周的转移,武王的克商,需要一个充分的解释,才有利于天下的稳定。在最初的时候,周人强调更多的是纣王的暴虐引起上帝的愤怒,于是命周人讨伐之。请看分别出自《泰誓》三篇的如下三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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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沈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焚炙忠良,刳剔孕妇。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肃将天威,大勋未集。肆予小子发,以尔友邦冢君,观政于商。惟受罔有悛心,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祗,遗厥先宗庙弗祀。牺牲粢盛,既于凶盗。乃曰:吾有民有命!罔惩其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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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商王受,力行无度,播弃犁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胁权相灭。无辜吁天,秽德彰闻。惟天惠民,惟辟奉天。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惟受罪浮于桀。剥丧元良,贼虐谏辅。谓己有天命,谓敬不足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厥监惟不远,在彼夏王。天其以予乂民,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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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商王受,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绝于天,结怨于民。斫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作威杀戮,毒痡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师保,屏弃典刑,囚奴正士,郊社不修,宗庙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上帝弗顺,祝降时丧。尔其孜孜,奉予一人,恭行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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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说法还见于《牧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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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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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出,武王每次的誓词都会突出纣王的无道和暴虐,以证明其兴兵讨伐的合理性。武王的“恭行天罚”,是建立在商王纣(受)“自绝于天,结怨于民”的基础之上,这是周人的思考逻辑。虽然也有“秽德”的提法,但“德”在此时显然没有成为关键词。而且,周人自身之德在这些篇中也没有得到特别的强调。这种情形一方面与誓词的性质有关,另一方面也许反映出此时德的观念还没有被从容地提炼出来。大约在成王和周公的时代,在历史反思和现实需要的双重作用之下,“德”逐渐地走上思想世界的中心。《康诰》总结殷周革命,先述文王以明德而得天命,强调“惟命不于常”,通篇发挥以德配天的思想。其述文王受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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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民,惟时叙,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兹东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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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因为其德其行而闻于上帝,乃领受天命。在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因素已经变成了周人之德,再配合上纣王的无道,“殪戎殷”就成为顺天应人之事。到了《召诰》,天命和德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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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呜呼!曷其奈何弗敬?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兹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后王后民,兹服厥命。厥终,智藏瘝在。夫知保抱携持厥妇子,以哀吁天,祖厥亡,出执。呜呼!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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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其疾敬德!相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相有殷,天迪格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冲子嗣,则无遗寿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谋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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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有王虽小,元子哉。其丕能諴于小民,今休。王不敢后用,顾畏于民碞。王来绍上帝,自服于土中。旦曰:其作大邑,其自时配皇天,毖祀于上下,其自时中乂。王厥有成命治民,今休。王先服殷御事,比介于我有周御事,节性,惟日其迈。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嗣若功。王乃初服。呜呼!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知今我初服,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亦敢殄戮用乂民,若有功。其惟王位在德元,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越王显。上下勤恤,其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历年,式勿替有殷历年。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拜手稽首,曰:予小臣敢以王之仇民百君子越友民,保受王威命明德。王末有成命,王亦显。我非敢勤,惟恭奉币,用供王能祈天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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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诰》是召公对成王之语,其中回顾三代的历史,以突出敬德和天命之间的关系。在召公看来,夏殷周三代的兴替,从天的一面说,当然是命的转移,所谓“皇天上帝,改厥元子”。从王的一面说,其失其得,完全取决于敬德与否。“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因此提出“王其疾敬德”的呼吁。王德与天命之间似二而一,天命虽是至高无上的,却也不是无法可循,德就是其转移与否的关键。余敦康在叙述周初思想时说:“在周人的这种历史观中,贯穿着两个关键词,一个是天命,一个是敬德。”(8)这个观察是非常准确的。此时期《周书》诸篇多发挥此义,如《酒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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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曰:封,我闻惟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自成汤咸至于帝乙,成王畏相惟御事,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饮?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越在内服,百僚庶尹惟亚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罔敢湎于酒。不惟不敢,亦不暇,惟助成王德显越,尹人祗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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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闻亦惟曰: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祗保越怨不易。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䀌伤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国灭无罹。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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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以酒为中心来讨论人之德,以及人与天的关系。“湎于酒”、“荒腆于酒”,都是失德的表现,如此则“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庶群自酒,腥闻在上”。这些说法是非常形象的,用来突出王德与上天之间的关系。上天之载,虽然无声无臭,但人德的香臭还是可以上闻于天,并成为上天做出决定的唯一根据。《酒诰》等文献特别强调的是,天是无好无恶的,其降丧于殷人和授命于周人,完全是出于他们各自不同的德行。这样的思想后来被概括为“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左传·僖公五年》曾经提到此语出自《周书》,今见于《蔡仲之命》。在这样的概括中,天和德被捆绑到了一起。虽然从形式上来看,天是至上的主宰,德是人属于人的品质,但天和德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以至于我们很难把它们彻底区分开来。一方面,德成为和天有关的东西,另一方面,天逐渐地被“德”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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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和天之间的这种紧密联系在《诗经》中也有明显的表现,更可以看出这是周初的思想主调。在《大雅》和《颂》的部分篇章中,王德和天、天命一起成为最常见的主题词。如《周颂·维天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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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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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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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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