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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094 在这段话中,孟子两次用“固”来评价高叟的说《诗》。所谓“固”,就是执著于文字的拘泥。《小弁》是《小雅》中的一篇,据说是周幽王太子宜臼之傅所作。幽王得褒姒之后,黜申后而废太子,所以该诗中充满了哀怨痛切之情。高叟的逻辑,大概认为该诗以臣子而怨君父,不忠不孝,所以为小人之诗。但孟子却认为,怨恰恰是亲亲之仁的证明。孟子举例说,远方的越国人要用弓箭射杀某人,某人可以处之泰然;但如果是自己的兄长要射杀自己,某人就会哀痛备至。其间的差别就在于亲疏不同。疏则不怨,亲而怨,所以怨有时候恰恰是亲亲的表现。而亲亲就是仁,就是爱。看到怨就以为是小人,这是说者的“固”而不通。当公孙丑提到同样是亲有过,但《凯风》之诗为什么就没有怨的情感时,(15)孟子解释说,这是亲之过小的缘故。亲之过小而怨,孟子比喻为不可矶,如水激石而四溅,无丝毫涵容之量;但亲之过大而不怨,那么自己内心和亲人之间会越来越疏远。两者都是不孝的表现。在这种对《诗》的理解中,孟子以道来疏通文字,极大地拓展了经典的意义空间,并维护了经典的权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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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096 按照孟子的理解,经典并不仅仅是一些文字的堆积,或者只是一本书,它是生命的呈现。每一篇诗、每一篇文字的后面都是一个人。在这个意义上,阅读的活动其实是两个生命之间的接触。孟子形象地把它比作交友,《万章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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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098 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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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00 经典的阅读乃是现实生活中交友的继续,这是通过文字和古人之间的交往。当我们在颂诗读书的时候,有一个东西是不能忽略的,这就是文字后面的生命。这个生命不是抽象的,而是落实到其曾经实际的生活世界之中。这就是经典阅读和解释过程中的“知人论世”。如前论《小弁》之怨、《凯风》之不怨,即体现着这种精神。只有在生活世界的实际生命中,怨的性质才能够得到清楚的判定。就怨而论怨,只是苍白和抽象的,无法做出清楚而准确的判断。又如舜之不告而娶,抽象地来看,乃是不合乎礼的举动,孟子和万章就此进行过严肃的讨论。《万章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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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02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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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04 此所引诗见《诗·齐风·南山》,以为娶妻必告父母。孟子也主张男女之结合必须要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16)但是作为大圣的舜却是不告而娶,明显地与礼制冲突,这该如何理解?孟子以告则不得娶,废人之大伦来回应。由于舜之父母对待舜的态度,使告而得娶成为不可能之事。所以不告而娶乃是不得已的选择,这种做法固然属于非礼,但是废人之大伦,其过尤甚。两相比较,后者是对父母更大的不孝。(17)同理,尧不待舜父母之命而妻舜以二女,也是出于同样的认识和考虑。这种对于生活世界的体认,可以融化对经典文字的过分拘泥,从而把经典还原为实际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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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06 孟子对于经典的理解,概括起来,可以归纳为以下的几点。第一是尊崇并以之为著书立说的根据;第二是重志意而轻文字;第三是用生命去融化经典。这使得孟子虽尊崇经典但绝不会发展为盲从的态度。本着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的看法,经典也不过是先得我心的文字。在这个意义上,经典不是外在的,它们是和我心相同的圣人之心的呈现。在很多时候,孟子是用经典来印证自己的想法。其印证的方式则是引证。以孟子对《诗》的引用为例,大部分都是在论述的过程中提到《诗》的文字,作为自己主张的证明。例如《离娄上》引用孟子的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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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08 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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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10 此先引用孔子的话,以为国君当行仁政,不可暴民贼民。暴民贼民者必削必亡,如历史上周之幽王、厉王。之所以引《诗》句“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乃是因为相同的以史为鉴的意义。最后以“此之谓也”作结,明显地有把经典的文字纳入到某一个意义链条中去的味道。在这个结构中,经典的引用明显具有证成某一说法的作用。并不是从经典中引出道理,经典不过是某个道理正当性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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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12 引《书》的情况和引《诗》是类似的。读者可以注意到,在一些例子中,当孟子引用《书》的文字时,也会在后面缀上“此之谓也”的字样。即便没有“此之谓也”的说法,其实际的作用也是类似的。形式上有些不同的是,引《诗》时比较少提到具体的篇名,大部分是“《诗》曰”或者“《诗》云”;但引《书》时提到的篇名比较多,有《汤誓》、《太甲》、《太誓》、《尧典》、《伊训》、《康诰》、《武成》等。大概《书》的篇目少而每一篇的字数多,所以很多是单篇流传,另外也能反映出孟子对于《书》的熟悉。我们可以同时注意到的一个现象是,在同时引用《诗》、《书》文字的段落中,总是先《诗》后《书》,这种习惯也许反映着《诗》在经典系统中更重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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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14 在一般的印象中,孟子对于礼是比较忽略的。尤其和后来荀子隆礼的做法对照的话,就更是如此。但在孟子的体系中,从频繁出现的仁义礼知的提法中就可以看出,礼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它被看作是恭敬或辞让之心的呈现,是对于仁义的节文,(18)在教化系统中占有主要的位置,并且是构成政治和社会秩序的基础。从《孟子》书来看,孟子对于礼相当地熟悉。《滕文公下》曾直接引用《礼》的文字,“《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絜,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类似的说法我们在现存《礼记》的《祭义》和《王制》等中可以发现,在孟子的时代,它们应该是出自其他的礼经。孟子提到过的礼制包括冠嫁、丧服、朝觐、交接、祭祀、宫室等,内容相当丰富。最值得注意的是孟子对于周礼中“班爵禄”部分的熟悉,《万章下》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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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16 北宫锜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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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18 虽然孟子说“其详不可得闻也”,但仍然能够说出“班爵禄”的大略。在理解周代的政治和经济制度时,这里的描述和井田制度正好可以互补,让读者形成一个相对比较完整的印象。总体而言,孟子对于三代之礼尤其是周礼是相当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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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20 在早期儒家经典之学中,孟子的一大贡献是对《春秋》重要性的认识。作为六经中的一部,《春秋》在《论语》中并没有被提到。郭店竹简中两次涉及到《春秋》,显示出至少在战国早期,它已经进入到儒家的经典系统。孟子对于《春秋》的认识,首先是以之为孔子所作。《滕文公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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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22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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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24 这里明确地提出孔子作《春秋》,并说其动机乃是有感于当时的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依照《庄子·天下》篇的说法,“《春秋》以道名分”,所谓名分,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代表的礼乐秩序。“道名分”的实质与孔子所说“必也正名乎”(《论语·子路》)一致,乃是以礼乐来匡正混乱的现实世界。按照传统的理解,制礼作乐是天子的权力,所以如《春秋》之褒贬诸侯卿大夫,也是天子之事。从这个意义上讲,孔子作《春秋》有僭越的嫌疑。但以孟子的理解,这实在是危机之中不得已的选择。在现实的天子权力阙如的情况之下,孔子勇敢地承担起了谴责乱臣贼子的责任。在表面的僭越中,埋藏着的是复兴礼乐之心。此时,知我罪我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作《春秋》的举动,可以让乱臣贼子感到畏惧。孟子一再强调《春秋》创作的背景是天下无道的乱世。《离娄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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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26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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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28 《诗》和王者之迹是联系在一起的,而随着王者之迹的消失,《诗》也就被《春秋》所取代。在这种理解之下,《诗》和《春秋》被安放在了不同的时代,也因此具有不同的性质和意义。《诗》是王者之迹的体现,是德义之府和礼乐之则,所以常常被孟子引用来作为自己说法的支持。《春秋》则是王者之迹消失之后的产物,更多地与礼坏乐崩的政治现实有关,因此具有明显的批判色彩。在这里,孟子分析了《春秋》的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史实上的,如齐桓、晋文之故事;第二层次是文字上的,《春秋》乃是由各国史官所记载的历史,有其不同的名字,如晋国叫《乘》,楚国称之为《梼杌》等,也有其不同的角度和笔法;第三层次是意义上的,孔子因鲁史而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微言大义蕴涵在文字之中。这种区分的目的显然是突出孔子之《春秋》的特殊性,只有此《春秋》才是儒家经典系统的一部分,史官所记与经典无关。我们知道,就史实而言,孟子对于春秋时代持鄙视的态度,所谓“春秋无义战”,“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他感兴趣的是孔子对此时代所发生事实的评价。这就是孔子之“义”,此义存在于孔子通过其特殊的笔法而进行的褒贬之中。从“事”和“文”的角度上来说,《春秋》和孔子无关,这是鲁史官的记录。但从“义”的角度来看,《春秋》的确是孔子之“作”。在笔和削之中,孔子把儒家之义注入到《春秋》中,对历史事实的评价成为其表达政治和秩序主张的最好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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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30 孟子对《春秋》的理解,除了对孔子之义的强调之外,另一个重点是突出它的批判功能。如果说《诗》、《书》、《礼》、《乐》代表着儒家秩序世界的积极建构,那么《春秋》就是通过批判乱臣贼子的方式来表达其对秩序破坏者的谴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滕文公下》)在把这三件事情相提并论的过程中,孔子作《春秋》的批判意义得到了特别的突显。大禹需要处理的是洪水,周公面对的是夷狄和猛兽,孔子针对的则是乱臣贼子,他们的事业不同,但其奋斗和批判的精神则同。于是,我们也许发现了孟子如此推崇《春秋》的一个重要理由,他们在精神气质上是类似的。作为一个具有批判精神的人,他当然会喜欢具有批判精神的经典。我们看到,孟子确实是把孔子作《春秋》视为自己批判异端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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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32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滕文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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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34 孟子在孔子作《春秋》中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典范,并成为其距杨墨等异端的精神动力。《春秋》对于孟子的影响主要是气质上的,和对《诗》、《书》等的态度不同,他并没有引用过一句《春秋》的文字,但《春秋》的批判精神却渗透在孟子的生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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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36 (1) 关于《孟子》的作者,前人有不同的说法。除了孟子与弟子们共著之外,还有赵岐和朱熹的孟子自著说,韩愈的孟子死后弟子们合著说等。本书取司马迁的说法,以《孟子》为孟子师徒共同完成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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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38 (2) 《公孙丑下》:“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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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40 (3)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台北: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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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142 (4) 《论语·为政》:“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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