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202905e+09
1702029050 尤其是第一句话,其中思和学对比且对立的意味是非常清楚的。终日而思不如须臾之所学,也给这两种工夫定了高下。值得注意的是后面一连串的比喻,其实都和思与学有关。在荀子看来,学习的本质是借助于自我以外的事物来扩展、延伸或者提升自己,如同登高而招、顺风而呼,虽然手臂和声音并没有改变,但可以达到“见者远”“闻者彰”的效果。假舆马或者舟楫,虽非利足非能水,却可以致千里绝江河。这都是善假于物的结果。思却只是局限于自我的内部,如同翘足而望之所得,终不能与登高之博见相提并论。在荀子看来,自我之外有一个广大的世界,此世界不是通过闭门之思可以了解的:
1702029051
1702029052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
1702029053
1702029054 必须是通过学习,外在世界的博大以及自我的局限和缺陷才可以呈现出来,被我们自己意识到。同样也是通过学习,自我才可以得到提升,此即“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因此,外向的见闻就变得非常重要,它是通向外部世界的桥梁。荀子说:“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不闻不见,则虽当,非仁也。”(《儒效》)(10)纯粹的思是无意义的,《解蔽》中曾经写到如下的一段话:
1702029055
1702029056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者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11)
1702029057
1702029058 这段话同样有着很强的针对性。空石中人的名字觙或者就影射着子思(孔伋),(12)这是个好思的人,因为担心与外物接触而影响他的思,所以就弃绝耳目之欲和蚊虻之声,在闲居静思的时候似乎能够达到通的状态。可是什么叫做通呢?通该是心灵和整个世界的相通,(13)而不仅仅是内心的自通,这种自通不过是不真实的幻觉。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是不能回避和外物接触的。闲居的时候可以通(空石之人似乎有这样的寓意),那么和外界接触的时候呢?因此荀子反问道:“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前面只讲到思,这里就出现了思仁。我怀疑它是直接地针对着子思而说的,《五行》中曾经提到“仁之思也精”的话,精不就是微的意思吗?但在荀子看来,这样的依赖弃绝外物的方式来思仁的做法,恐怕是不能够称为精的。与其说是精,还不如说是危!诸如孟子因为恶败而出妻,有子由于恶卧就焠掌,这也许可以称为自强、自忍,虽然难能可贵,但都属于此类。以荀子的看法,至人是无所谓忍、强和危的。圣人并非靠远离情欲的方式来控制情欲,如孟子所说的“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他会直面情欲,但以理来进行节制。这里有的只是心灵实现大清明状态之后的从容,“兼陈万物而中悬衡焉”,(《解蔽》)如孔子所述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的自由状态,而不是勉强、苦行和脆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没有刻意的造作,也没有外力的勉强。如果真有思的话,那么这种思也该是到达某个阶梯之后的一种心情,如“仁者之思也恭,圣者之思也乐”,(14)而不再是一种主要的德行内在化的工夫。
1702029059
1702029060 到此,我们可以明确地了解,思孟与荀子确实是主张着两种非常不同的路径。前者看重的是思,后者而重视学。如果从成圣的角度来考虑,孟子主张“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和荀子说“涂之人可以为禹”(《性恶》)是类似的,都在肯定普通的人能够成为圣人。但是其成圣的基础和工夫却截然不同。对孟子来说,其基础是每个人都有的善性或者良心,其工夫则是“反身而诚”(《孟子·尽心上》)的思。对荀子来说,其基础却是人性的恶,以及通过后天学习而能够掌握的化性而起伪的能力。我们可以把这两种工夫分别概括为思以致圣和学以致圣,它们代表着儒家内部的学思两途。思以致圣肯定生命内部的善性以及良心,道德的根源不能从外部去寻找,必须返回到生命的内部,因此把反身的思看作是确立道德生命的根本途径;学以致圣则相反,人性是恶的,没有所谓的本心或者良心,生命需要借助于外在的力量才能确立其道德的一面。因此需要通过学,通过虚一而静的心来了解作为生命之衡的道,进而由此道来规范自己的自然生命。可以看出,学与思的不同显然不能够孤立地去了解,它们实际上牵连着荀子和思孟各自的核心观念。学注重外向的索取,思强调内在的发掘。但这只是表面的东西。更要紧的是,对两者的侧重关涉到对生命的基本理解:或者乐观或者悲观的看法。徐复观说:“孟子认为人之性善,只要存心、养心、尽心,便会感到万物皆备于我矣;所以孟子反求诸身而自足的意味特重。但荀子认为性恶,只能靠人为的努力(伪)向外面去求。从行为道德方面向外去求,只能靠经验的积累。把经验积累到某一程度时,即可把性恶的性加以变化。由小人进而为士君子,由士君子进而为圣人。当非一朝一夕之功;所以荀子特别注重学,而学之历程则称之为积;积是由少而多的逐渐积累。伪就是积,所以荀子常将积伪连为一辞。”(15)这里的观察是正确的。总的来看,孟子对于生命的理解是乐观的,人在根本上是善的,所以偏重在内向的思。荀子不同,性恶的主张决定了生命必须通过外向的努力才能获得改变。
1702029061
1702029062 《劝学篇》在荀子思想以及儒家思想史中的意义,在过去的研究中并没有被特别地强调。本文上述的描述和分析表明,它其实代表着一种迥然不同于子思和孟子的儒学路径。《劝学篇》呈现出来的学以致圣理路也呼应着《荀子》整部书的编排理念,并与《论语》从《学而》到《尧曰》的结构相一致。与此相对,子思和孟子代表的则是思以致圣的方向。学与思的分别并不仅仅关系到修身的方法,同时也牵涉着各自的核心主张,如对人性、人心以及天道等的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劝学篇》所突出的“学”的观念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进入荀子乃至整个儒家思想的门径。
1702029063
1702029064
1702029065
1702029066
1702029067 中国儒学史 [:1702022283]
1702029068 中国儒学史 第三节 天人之分
1702029069
1702029070 荀子天论的最大特色,就是把前此哲学家认为是价值、意义或者秩序根据的天的地位进行了消解,并把天理解为是需要“化”和“制”的对象。在荀子之前,无论是儒家内部,还是外部的道家、墨家和阴阳家,都对于天或者天道保持着某种敬畏和信任。孔子罕言天道,但至少从子思开始,天道的问题就被正面地提了出来,在《五行》中成为德行的根据和标志。沿着此一思路,孟子提出了“诚者天之道也”之说(《孟子·离娄上》),并把思诚视为人道的基本内容。以天志观念为象征,墨家把道德的基础完全建立在天的基础之上,其所主张的兼爱非攻等的根据都要从天志那里去寻找。道家则通过对天道的推崇,建立起一套由天而及人的价值和秩序。荀子不同,在他那里,天和价值无关,和秩序无关,和道德也无关。天就是一个自然的混沌,无意志也无义理的存在,价值、秩序等的成立完全交付给了人以及属人的东西。荀子由此建立起一套明确的天人相分学说,这在先秦诸子中是十分独特的。由于天和人各自意义的复杂性,使得讨论天和人的关系成为一个很困难的问题。按照冯友兰先生的说法,中国哲学中的“天”大致有五种意义:物质之天、自然之天、意志之天、主宰之天和义理之天。这些不同的用法之间既有着某些联系,但又无法完全把它们等同起来。因此,不同的哲学中处理的天人关系就不完全相同。譬如孟子和荀子理解和处理的天人关系就不必相同。孟子中天的用法偏重在义理之天的方面,荀子的天则基本上是在物质之天和自然之天的意义上使用的,尤其偏重在自然之天的方面。这样的分疏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讨论荀子思想中的天人问题。
1702029071
1702029072 荀子系统讨论天人关系是在《天论》中。该篇一开始即强调明确天人之分的重要:
1702029073
1702029074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渴,寒暑不能使之疾,袄怪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则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饥,寒暑未薄而疾,袄怪未至而凶。受时与治时同,而殃祸与治世异,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
1702029075
1702029076 这是荀子天论的出发点,其要点在于:第一、人的治乱与天无关;第二、天的运行与人无关;第三、天人各有其分,不容混淆。可以看出,荀子天论的核心是要确立天和人的界限,区分出什么是天的职责,什么又是人的职责。所谓的至人,就是明了此种天人之分的人。在此区分的基础之上,适当的天人关系才可以建立。《天论》云:
1702029077
1702029078 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
1702029079
1702029080 何谓天职?即是对人而言的不为而成,不求而得者。对此天职的领域,人是无能为力,也不必为力的。人能用力的领域即人职乃是治,这是可为而成,可求而得者。人以其能来面对天地之所能,这就是所谓的“能参”。放弃人职,而把治乱的希望寄托于天,乃是愚昧的想法。“能参”的提法,表面上与《中庸》有相通之处。但究其实质,却存在着极大的差异。《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的说法,是认为己、人、物和天地之间存在着内在的贯通,因此“参”天地可以通过尽己之性的方式实现。荀子则不然,人和物之间,人和天地之间是断裂的,能参意味的是不同东西之间的配合,如所谓“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或者如本篇稍后部分提到的“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君子有常体矣。”在这个前提之下,荀子首先对属于天的内容进行了规定:
1702029081
1702029082 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1702029083
1702029084 所谓的天功,即是天职范围之所为,其中有人所不可明了及理解者,如不见其事,而见其功的“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名之为神。“神”的说法并无神秘的味道,仅仅是突出其与人的因素无关的性质。对于这一人力无所加的部分,人应该保持的态度是“不与天争职”,即此处的“不求知天”。相应地,荀子在后文还提到了“知天”:
1702029085
1702029086 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焉,夫是之谓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财非其类以养其类,夫是之谓天养。顺其类者谓之福,逆其类者谓之祸,夫是之谓天政。暗其天君,乱其天官,弃其天养,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丧天功,夫是之谓大凶。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其行曲治,其养曲适,其生不伤,夫是之谓知天。
1702029087
1702029088 这里提到了一系列天字号的名词,如天情、天官、天君、天养、天政等,仔细地分析,天情、天官和天君是人所具有的材性知能,乃先天所具有者。自天君以下,包括天政和天养,显然涉及到了人的职责所在。人可以在天的基础之上与天地相参,如圣人者可以“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清、正、悲、顺、养和全的说法很清楚地指出了人对于天所进行的改造和补充,圣人乃是一个在天的基础之上充分发挥了人的能力者,其前提是理解了天人之分的人,如此自然能够“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
1702029089
1702029090 因此,表面上矛盾的“知天”和“不求知天”其实是一回事。不求知天是要求人对于天职保持一份尊重,不要越位到人无法用力的领域。知天则是在明确天职的基础之上了解人可以努力的范围。其核心的精神都是天人之分。知天和不求知天的说法当然也让我们想起了孟子。在《尽心下》中,孟子提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在孟子看来,由于心、性和天之间的内在关联,所以人只要充分地扩展自己的内心,就可以了解自己的善性,并进而知晓作为性善根据的天。这种说法建立在天人一也的基础之上,如果以荀子的标准,孟子显然没有把握到最核心的天人之分的观念。正如在人性论的领域,孟子不能够理解性和伪的分别。此外,孟子明显是把天道德化了,因此也是人化了。如果套用荀子惯常使用的批评句式,他对孟子的评价也许是“蔽于人而不知天”。从表面上来看,荀子似乎和庄子有类似之处。《大宗师》中说:“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颇有明于天人之分的意味,但庄子区分天人的目的乃是通向“从天而颂之”,因此是“蔽于天而不知人”(《解蔽》)。荀子在孟子和庄子之间坚持着天和人的区分,《天论》云:
1702029091
1702029092 故大巧在所不为,大智在所不虑。所志于天者,已其见象之可以期者矣。所志于地者,已其见宜之可以息者矣。所志于四时者,已其见数之可以事者矣。所志于阴阳者,已其见和之可以治者矣。官人守天,而自为守道也。
1702029093
1702029094 大巧和大智都是就圣人而言。这里的说法似乎有些道家无为无虑的影子,但究其实质,却是大不相同。在所不为的意思是知所为知所不为,在所不虑指知所虑知所不虑。其立足的基础是天人之分。天象可期、地宜可息、四时之数、阴阳之和,这些属于天职,因此都在不为不虑的范围之内,官人守之可也。人所能为和虑的则是道。“官人守天,而自为守道”的说法,突出了天和人基础之上天和道的分立。这个说法意味着,道和天无关,它的基础和根据在人而不在天。可以看出,到此为止荀子对于天的理解,带有浓厚的物质和自然的色彩,与秩序和道德没有什么干系。他把道德和秩序的根据完全扎根于人的领域,因此表现出强烈地对于人的自信。在天面前,人不是匍匐的,去除了道德与秩序根据意义的天也不再是敬畏的对象。荀子说:
1702029095
1702029096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
1702029097
1702029098 “大天而思之”,疑是针对着子思和孟子的。子思特别地强调一个“思”字,有仁之思、知之思以及圣之思等的区别。马王堆帛书《五行》说的部分就指出,所谓的圣之思,其实就是思天也。孟子提出“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孟子·离娄上》),所谓的思诚,可以看作是思天的另外一种表达。思孟之学,把天道提升到极高的位置,以之为道德和秩序的基础,并逻辑地引出性善的理论,显然和荀子相左。招致荀子的批评,也是正常的。“从天而颂之”,或是针对着道家,尤其是庄子的一派。荀子在《解蔽》中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确实是一语中的。庄子极力突出着天的伟大和人的渺小,《德充符》说“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聱乎大哉,独成其天”;《大宗师》有“且夫物不胜天久矣”以及“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之说。因此,人在天面前最好的态度就是顺从。“望时而待之”,“因物而多之”的批评,主要也是针对着道家的。道家重天时而主因循,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对此曾经有很好的概括。其中说道家“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可以与荀子这里的批评对观。思孟与道家虽然分属不同的学派,但在天人关系上的错位却是一致的。其共同的问题在于“错人而思天”,即重天而轻人。
1702029099
[ 上一页 ]  [ :1.7020290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