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036821
1702036822
由此看来,杨氏的家学不仅没能在杨彪那里发扬光大,其刚劲匡政的门风到他那里也衰失殆尽。儒学及其自身所含蕴的价值在汉末的衰败遭遇,杨氏家族的演变轨迹可视为它的一个缩影。
1702036823
1702036824
另外,前文已经论及的宗室刘陶,“明《尚书》、《春秋》,为之训诂。推三家《尚书》及古文,是正文字七百余事,名曰《中文尚书》。”(244)在黄巾起义之后,他上书指斥宦官后遭诬陷,自知必死,对来收捕他的使者说:“今反受邪谮,恨不与伊、吕同畴,而以三仁为辈。”说完便自己“闭气而死”。(245)其死与杨震不愿受辱同理。
1702036825
1702036826
所应说明的是,这种悲愤赴死与李膺、陈蕃、范滂的慨然赴死,(246)意蕴稍有不同,杨、刘之死,是对儒学所蕴含的治国平天下的政治价值无从发挥的悲愤之举,也是他们对自己无力惩奸罚恶的无奈选择,他们的自杀,看似对社会、政治、君主的绝望,实际上其深层包含的是对自己毕生精研的儒学及其价值的遗憾。而李、陈之死,则是一种慷慨意气,他们甚至期望由此一死而实践和成就儒学担责行义的政治伦理。这种对死的态度和期望,与其说是对儒家思想的践履,不如说是一种风度的表征,而这与超脱对死的恐惧的庄子思想,事实上有着相通之处。或许,玄士对死的态度也可由此析出一点历史的渊源。(247)
1702036827
1702036828
二,明哲保身。明哲保身之法,素为中国士人所重,其原因乃在于士人生活情境的复杂和君主意愿的难以测度。早在西汉早期,名相萧何为民治产却遭系狱,他自己便不得不以穷俭之法为子孙后代的安全作谋划。(248)到了中兴之主宣帝时期,司隶校尉盖宽饶一番话,更是别有意味。史载,盖宽饶针对宣帝岳父平恩侯许伯迁居侯第的盛大欢舞场景,仰视华屋而叹:“美哉!然富贵无常,忽则易人,此如传舍,所阅多矣。唯谨慎为得久,君侯可不戒哉!”(249)即如前文崔骃劝诫窦宪的话语一样,在盖宽饶这种感叹与劝诫相交织的话语中,显现出入世儒者的审慎心态。后来,刚直廉洁、体恤下情的盖宽饶认为多用文法吏的宣帝使得“方今圣道浸废,儒术不行”,(250)乃依据四时运行之理,劝诫宣帝不可“以刑余(指宦官)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惹得宣帝大怒,要拿他系狱审问,盖宽饶为保持儒臣气节,不愿受法吏审问,“引佩刀自刭北阙下。”(251)汉宣帝处理盖宽饶的事件表明:在专制政体下,皇权总是无法克服自身狭隘的好恶,尤其是入世儒者与皇权处于紧张态势时,与皇帝的刚愎自用、少有忌惮相对,士大夫总是处于一种履冰临渊的弱势境地。这样的情形,如果没有萧何那样的生存智慧,则入世儒者要么屈服以保身,要么退处以隐居,要么如盖宽饶那般以死抗争。但正如刘向所言,“贤者非畏死,避害而已。”(252)在整个入世的儒者那里,真正以死抗争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选择的是前二者。下面看汉末两位重要人物是如何明哲保身的。
1702036829
1702036830
胡广字伯始,南郡华容人,“广少孤贫,亲执家苦。”后来到京师,试以章奏,“安帝以广为天下第一。旬月拜尚书郎,五迁尚书仆射。”(253)自此,胡广“典机事十年”,后又任济阴和汝南太守,以及掌管国家财政的大司农。汉安元年(142),迁司徒。146年,梁冀毒死质帝后,起初胡广与李固等一道主张立清河王,与梁冀相左,但当梁冀第二天“重会公卿”,意气凶凶地要立蠡吾侯时,“自胡广、赵戒以下,莫不慑惮之。皆曰:‘惟大将军令。’而固独与杜乔坚守本议。”(254)但李、杜独木难支,在胡广等公卿默许下,梁冀立了桓帝,而胡广在此之前也代李固为太尉,录尚书事,且因“定策立桓帝,封育阳安乐乡侯”。李固临死前,作书深责墙头草胡广、赵戒只重禄位而不以国家为念。广、戒虽然“得书悲惭,皆长叹流涕”,(255)但这或许只是一时感动而已。而后,胡广又拜司空,告老致仕没多久即以“特进征拜太常,迁太尉”。此后,无论政局如何变幻,无论胡广是否受罚,他总能去而复来,在太常、太尉、司徒、太傅等高位上转来转去,安然地看着同僚杨震、李膺、陈蕃相继死去。当时有谣谚评论他说:“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256)更为人所痛的是,他还与中常侍丁肃联姻以求更多的自保力量。《胡广传》记载说:
1702036831
1702036832
(胡广)自在公台三十余年,历事六帝,礼任甚优,每逊位辞病,及免退田里,未尝满岁,辄复升时。凡一履司空,再作司徒,三登太尉,又为太傅。其所辟命,皆天下名士。与故吏陈蕃、李咸并为三司。蕃等每朝会,辄称疾避广,时人荣之。(257)
1702036833
1702036834
考虑到顺、桓二帝时期是外戚和宦官势力大张时,而胡广在三公位三十多年,如果他真的“所辟命,皆天下名士”,那么他所举荐的人,大概也多同他一样,是深谙自保之道的庸才“名士”,而这样的庸才充斥着当时的朝廷。(258)唯有如此解释,才能说明本章第一节所论的“清流”斗争为何屡斗屡败。其原因即在于朝廷无所作为的“名士”乃至“浊流”人士太多,“清流”无论是数量还是力量上,都是少而小的。
1702036835
1702036836
吊诡的是,就是胡广这样的人,竟然还对扬雄所作的《十二州二十五官箴》进行补缺,“悉撰次首目,为之解释,名曰《百官箴》,凡四十八篇。”(259)由其一贯自保的为政作风来看,这《百官箴》也同他无所作为、八面玲珑的为官之术相类,空洞无物,却装腔作势。
1702036837
1702036838
胡广活了八十二岁,172年死去。死后极尽尊荣,“(灵帝)使五官中郎将持节奉策赠太傅、安乐乡侯印绶,……故吏自公、卿、大夫、博士、议郎以下数百人,皆缞绖殡位,自终及葬。汉兴以来,人臣之盛,未尝有也。”(260)
1702036839
1702036840
另一个明哲保身的著名例子是荀爽。荀爽十二岁时即通《春秋》、《论语》,太尉杜乔见而称之说“可为人师”。起初,荀爽有乃父之风,不仕而隐,延熹九年(166)被举为郎中,对策上闻之后,即弃官。后“遭党锢,隐于海上,又南遁汉滨,积十余年,以著述为事,遂称为硕儒”。献帝即位,董卓辅政后征辟他,虽然荀爽欲逃跑,但由于“吏持之急,不得去,因复就拜平原相”。还没到官,路上又被追为光禄勋。到官后,“视事三日(月),进拜司空。”这样,从被征命起,到他位居三公,连着赴任赶路的日子,才九十五天。(261)这些看起来是董卓逼迫使然,但征诸《后汉书·杨彪传》,初平元年(190),司徒杨彪与董卓争议是否迁都长安,司空荀爽见董卓怒气冲冲,便从容地说:“相国岂乐此邪?山东兵起,非一日可禁,故当迁以图之,此秦、汉之势也。”听了荀爽的这番话,董卓的怒气稍稍平息下来。危乱之际,这样的从政之术自可视为助人避祸的好心。但此事后,“爽私谓彪曰:‘诸君坚争不止,祸必有归,故吾不为也。’”(262)如此惧祸自保,对已位在三公的人而言,即是助董为虐。荀爽号称“硕儒”,不可能不知儒学一直强调的在其位谋其政的政治伦理,而其在位无所作为,虽可以董卓暴虐强作辩解,但越是乱世,士大夫应该越有作为才是。否则,上文所论的清流抗争,是不会那么持久而激烈的。退一步说,即便要不争以全生,也应退处朝外,不与浊流,这未尝绝对不可行。汉末的退隐之风渐长,可为其证明。此见后论。
1702036841
1702036842
所要辨析的是,为何这些当时享有盛名的三公选择明哲保身,而不勉力匡政呢?大致说来,有三方面原因,一是汉朝创制之初,文景时期的“无为而治”,成就了西汉的盛世,而自萧何到曹参的“萧规曹随”的行政继承原则对后世三公九卿的治理原则产生了潜在的影响,以致到了需要君臣“有为”治理的汉末时,担责的三公九卿反倒失去了变革旧制以救时弊的勇气和能力,(263)这也是崔寔那么注重“达权救弊”的原因所在。二是儒者之治,“难与进取,可与守成”,(264)其“难”的关键在于,许多儒者“守”的是私利而不愿进取。自今文经学成为两汉朝廷的主流思想后,明经术而至高位成为“利禄之途”,这事实上削弱乃至瓦解了儒学所内蕴的以“公”、“义”为核心的政治伦理,在位的三公九卿为了守住自己的禄位,而不得不“无为”自保,汉末名士甚至买官以固位,彻底失去了儒学“弘毅”、“笃行”的行事品格。三是道家思想虽未在两汉时期成为主流,但其影响一直持续着,其中所蕴含的进退有止的人生智慧,在士大夫那里容易蜕化为庸俗的生存之术。而其中蕴涵的洁身自好、逍遥自乐的精神追求,则成为汉末士人另一种迥异于儒者的人生趣向。
1702036843
1702036844
三,退隐不仕。退隐之风由来已久,而之所以隐,却原因各异,或避害、或养生、或自清其神、或自守自志,等等。就汉末士人的退隐来看,避害与守志为主要原因。寻诸《后汉书》各传,汉末士人的退隐,大略有以下几种类型:
1702036845
1702036846
一是儒者隐以教授。汉代士人多为儒者,但汉末居高位的儒者多未能光大儒学,相反,倒有不少民间儒者,隐居教授,成为儒学发展和传播的重要力量。除前论的王符外,还有几个重要例证:
1702036847
1702036848
姜肱字伯淮,彭城广戚人,家世名族。“肱博通五经,兼明星纬,士之远来就学者三千余人。诸公争加辟命,皆不就。”(265)
1702036849
1702036850
申屠蟠字子龙,陈留外黄人。九岁丧父,哀毁过礼。“隐居精学,博贯五经,兼明图纬。”在范滂等人议论朝政,士人争慕其风的时候,他“绝迹于梁、砀之间,因树为屋,自同佣人”。185年,董卓废立,“蟠及爽、融、纪等复俱公车征,惟蟠不到。”“蟠处乱末,终全高志。”(266)
1702036851
1702036852
颍容字子严,陈国长平人。“博学多通,善《春秋左氏》,师事太尉杨赐。郡举孝廉,州辟,公车征,皆不就。初平中,避乱荆州,聚徒千余人。”著有五万言《春秋左氏条例》,建安中卒。(267)
1702036853
1702036854
与那些位至三公的儒者在位的庸庸碌碌相比,这些人可视为儒学在民间的传播者。也正因为有这些人的隐居传授和著述,儒学的传承才会有人和言的载体。因此,此类退隐者,就其行而言,实际上是守志以传道。
1702036855
1702036856
二是清者隐以自守。与上述纯儒隐以教授或著述不同,汉末也有士人坚守儒学之义,但因为对世事失望,远离浊流,终生不仕,清以守志。著名的事例有:
1702036857
1702036858
周燮字彦祖,汝南安城人。“十岁就学,能通《诗》、《论》;及长,专精《礼》、《易》。不读非圣之书,不修贺问之好。有先人草庐结于冈畔,下有陂田,常肆勤以自给。非身所耕渔,则不食也。乡党宗族希得见者。”(268)
1702036859
1702036860
徐穉字孺子,豫章南昌人。“家贫,常自耕稼,非其力不食。恭俭义让,所居服其德。”陈蕃、胡广、黄琼屡屡征辟,都拒而不应。后来太尉黄琼死而归葬,“穉乃负粮徒步到江夏赴之,设鸡酒薄祭,哭毕而去,不告姓名。”灵帝初卒,年七十二岁。(269)
1702036861
1702036862
与前论抗争型的清流人士相比,汉末这类清以自守的隐者是以非暴力的、非直接对抗的形式,既保持自身志气的纯洁,又力行儒家的伦理。或许,正是有这类人的大量存在,加上他们践履儒家伦理的方式,使得儒学的价值在民间得到深度认同。儒学能流传至今,这类隐者的功用,不可忽略。(270)
1702036863
1702036864
三是达者隐而不返。《后汉书·逸民传》记载了许多隐逸人士,其中以下面两人的记载最为有趣。
1702036865
1702036866
陈留老父者,不知何许人也。桓帝世,党锢事起,守外黄令陈留张升去官归乡里,道逢友人,共班草而言。升曰:“……今宦竖日乱,陷害忠良,贤人君子其去朝乎?夫德之不建,人之无援,将性命之不免,奈何?”因相抱而泣。老父趋而过之,植其杖,太息言曰:“吁!二大夫何泣之悲也?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县,去将安所?虽泣何及乎!”二人欲与之语,不顾而去,莫知所终。(271)
1702036867
1702036868
庞公者,南郡襄阳人也。居岘山之南,未尝入城府。夫妻相敬如宾。荆州刺史刘表数延请,不能屈,乃就候之。谓曰:“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庞公笑曰:“鸿鹄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栖;鼋鼍穴于深渊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且各得其栖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因释耕于垄上,而妻子耘于前。表指而问曰:“先生苦居畎亩而不肯官禄,后世何以遗子孙乎?”庞公曰:“世人皆遗之以危,今独遗之以安。虽所遗不同,未为无所遗也。”表叹息而去。后遂携其妻子登鹿门山,因采药不反。(272)
1702036869
1702036870
陈留老父与弃官归乡的张升的对话,有一种鲜明的对比,即,有入世情怀的人总是怀有不可消解的忧愁,真正洞明人世的达者却不忧其所不可救的对象。庞公夫妇更是深得道家真谛,人情千差万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趣舍行止”,各人“趣舍行止”的结果,其实即是各自的寄托和归宿。而对这样差异的个体,天下也无法一一保全其差异,更无法令行划一。因此,由于天下并非一人之力所可保全,乱世也不可能为我提供安宁之所,故乱世中以安生为先,不以保全天下为事。而天下自会在那些争斗者分出胜负后,渐趋安宁。这二人的隐而不返,是洞明世事使然。他们是名副其实的真隐者。
[
上一页 ]
[ :1.70203682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