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042950
1702042951
从言意之辨的史料或缘起说,其起源甚早。先秦诸子如孔、老、墨、孟、庄等,对此似皆有所涉及。《论语·阳货》记有孔子与子贡的对话:“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里,虽未言意对举,但王弼对此即以言意之辨解之,后人亦以此为言意之辨的源头。《老子》一书,虽也未言意对举,但其“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以及夷、希、微三者不可致诘之说,皆有言意相关之蕴。《墨子·经上》说:“循所闻而得其意,心之察也”;“执所言而意得见,心之辨也”。意思是说,根据所听到的而能把握言语中的真意,是心(思维)敏察的结果;凭借自己的言辞而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这是心灵能明辨的缘故。这里,已见言意的对举。孟子自称知言,其批评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又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里的“书”,虽然专指《尚书》,但其引申亦可为言,亦多少含有言意之义。至庄子,言意之辨或言与意这对范畴始渐明确。庄子曰:
1702042952
1702042953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123)
1702042954
1702042955
庄子的这段话大致是说,世人之重道往往是重在书本上,而书本不过是语言文字的堆积。语言文字虽然有它的可贵处,但其可贵并不在语言文字本身,而在其所蕴涵的意义。而意义总是有所指向,其所指向的,却是不能用语言文字来表达。而世人因为贵重语言才传之于书。世人虽贵重书,我却以为不足贵,因为世人贵重的并不是真正应该贵重的。在庄子看来,世间的形色、名声,乃至语言、文字、书本,都不足以确知事物的真实。由此可见,庄子在言意关系上,主张“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即认为言是不能完全表达意义的。不仅言不能表达意义,甚至意也有不能致者。庄子说:
1702042956
1702042957
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致者,不期精粗焉。(124)
1702042958
1702042959
在庄子看来,可以用语言讨论的,是粗杂的事物;可以用意理传达的是精细的事物。至于语言所不能议论,义理所不能传达的那就不期限于事物的精粗大小了。“不期精粗”者,实为老子的“无”和“道”之类。无和道,不仅语言不能讨论,就是“意”理亦不能达至。郭象注说:“唯无而已,何精粗之有哉!夫言意者有也,所言所意者无也,故求之于言意之表,而入乎无言无意之域,而后至焉。”(125)从上述庄子的两条引文及郭象注来看,庄子不仅主张言不尽意,且有“无言无意”之倾向。但《庄子·外物》提出的筌蹄之喻,却又有不同。《外物》篇说:“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这里,《外物》的“得意忘言”论,似乎又修正了外篇《天道》、《秋水》的“言不尽意”论。可见,关于言意之辨的思想,在《庄子》书中是不一致的。但从整体上说,包括老子和庄子在内的道家,基本上主张言不尽意却是可以确定的。
1702042960
1702042961
从文本角度说,“言不尽意”的命题首次见于文献者,在《易传·系辞》。由此亦可推测《系辞传》的成书,似应晚于《庄子》的《天道》、《秋水》,而约与《外物》同时或稍早。《系辞上》说:
1702042962
1702042963
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
1702042964
1702042965
这段话,乃借孔子之口说出,实际上却是《系辞传》作者自己的看法。历史上对这几句话的解释并不十分清楚。《系辞》原文既说“言不尽意”,又说“圣人立象以尽意”。到底言尽意,还是言不尽意,并没有明确地回答,故引起后人解释的混乱。如有论者认为《系辞》作者表现了一种调和论的观点,既承认言不尽意,又立即补充说“立象以尽意”。汤用彤先生在理解这句话时,也只是说“夫易建爻象,应能尽意(参看李鼎祚《集解》引虞翻、陆绩、侯果、崔憬之注),其曰‘言不尽意’者自有其说。”(126)查李鼎祚《集解》引虞、陆、侯、崔之注,对“言不尽意”亦未多言,故汤用彤先生“‘言不尽意’者自有其说”的说法亦值得考辨。
1702042966
1702042967
据前面所引《庄子》:“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这几句话,从《系辞》作者的角度看,“书不过语”,即“书不尽言”;“意之所随,不可言传”,即“言不尽意”。故《系辞》“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不应看做是《系辞》作者的观点,而应是《系辞》作者托名于孔子对庄子或道家在言意问题上看法的概括,并把它作为反面材料加以徵引。因为在引出这两句话后,语气明显地发生转折,称“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这是一种明显的诘问。即不同意“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看法,故接下来又托名孔子对自设的诘问加以回答,称“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可见,立象以尽意,系辞以尽言,与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是完全相反的判断,很难把它们折衷在一起。这也说明,从春秋末至战国中后期,关于言意的讨论,至《系辞传》的出现,又有了新的进展。儒家阵营的人开始把言意之辨正式引入对《周易》的讨论,并强调了象可以尽意,辞可以尽言,从而开启了汉代易学的发展。
1702042968
1702042969
1702042970
汉易的最大特点是象数学的发达,在今古文经学的推动下,易学的研究以象数学为基础,最后走上了祥灾变和支离烦琐的道路,受到魏晋思潮的质疑和批判,荀粲的言不尽意论便由此而生。《三国志·魏书·荀彧传》注引何劭《荀粲传》云:
1702042971
1702042972
粲诸兄并以儒学论议,而粲独好言道,常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粲兄俣难曰:“《易》亦云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则微言胡为不可得而闻见哉?”粲答曰:“盖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
1702042973
1702042974
在这段材料中,荀俣难荀粲时,所引《易》云,只引“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而未引“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可见其亦不以“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一语为孔子的观点。上述粲俣兄弟的辩论,正是典型的言尽意与言不尽意的辩论。荀粲所持的观点,即来自《庄子》:“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书,古人之糟魄已失!”(127)故《易》引圣人之言,亦同于糟粕,不足为据。可见,荀粲的批评,乃直指《系辞》的“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其言”的言尽意论,认为理之微者,不是物象所能表达的,故立象以尽之意,非“意外”之意,系辞以尽之言,非“系表”之言,这是因为“象外之意”、“系表之言”,本来就是“固蕴”而不能表现的。荀粲的“意外”、“象外”之说,是对道家言不尽意论的发展,以后至张韩的“不用舌”论,达到极端,此亦后来郭象“求之于言意之表,而入乎无言无意之域,而后至焉”之谓。
1702042975
1702042976
王弼的“得意忘象”、“得意忘言”之解《易》方法,即是在上述理论背景中产生的。其思想的基本宗旨,既不是言尽意论,也不是言不尽意论,而是在充分吸收老庄道家言不尽意思想基础上,综合儒道。
1702042977
1702042978
为此,王弼专门著有《明象》一文。在该文中,王弼系统地梳理了春秋战国以来儒、道、墨、名、法及《系辞传》等各家关于言意之辨的思想资料,并把它引入《周易》的解释系统,对《周易》的卦象、卦辞及卦义三者之间的关系做了全面的阐述。《明象》一文,与其《大衍义》一样,字数虽然不多,但其逻辑严密,思想超绝,可称得上是中国易学史中在对《周易》的理解、诠释方面极具理论深度的文章。
1702042979
1702042980
王弼与荀粲等人的观点不同,他不但没有否定言、象在易学解释中的作用,而且充分肯定了言、象作为易学传统中的基本概念所具有的地位和功能。他在《明象》一文的开篇即说:
1702042981
1702042982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循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128)
1702042983
1702042984
这里,王弼首先肯定了象是可以表达意的,言是可以解释象的。在王弼看来,言、象之所以能够达意或尽意,是因为言、象、意三者并不是孤立的存在,因为言是由象产生的,所以可以根据言(卦辞)去揣摩象(卦象);象是由意(易理)产生的,所以可以根据象(卦象)去探求义理或意义。言、象、意都是《周易》解释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因此,卦的义理或意义,只能通过象来表达;同样,卦象的表征或象征,只能通过言来解释或说明(“意以象尽,象以言著”)。这样,王弼不仅肯定了《系辞》“立象以尽意”、“系辞以尽言”的言尽意思想,而且更加强调了言、象的作用,认为充分表达易理及其意义,没有比象更重要的了(“尽意莫若象”);充分描述和解释易象及其特征,没有比言更重要的了(“尽象莫若言”)。显然王弼与荀粲不同,荀粲是用道家的言不尽意论,否定《系辞》的言尽意论。这体现了王弼对《系辞》重视言、象思想的继承,也是从《易》的产生或本源上,肯定言、象在《周易》中的地位,因为《系辞》也正是在《易》的起源意义上,强调“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等等。总之,易不可以离象,离象而言易,易则不为易矣,故《系辞》曰:“勿者象也。”可以说,王弼深谙象在《周易》中的地位,其所以注《易》,即在于区分经与子的关系。从解释学的角度看,尽管可以有解释的自由,但其解释又不能离开文本,因为文本是解释的基础。王弼以言意之辨的方法解《易》,在于经而非在于子,故其不能丢掉其解释的基础及易学的传统。
1702042985
1702042986
但王弼并未停止在易学的传统上,或者说他并不满足前面已有的结论。在他看来,汉易之所以走向支离烦琐和理论上的浅薄,其原因正在于汉易象数学太过于宗象、重言,以致被言、象束缚了头脑而无法摆脱。他们只知“存言”、“存象”而忽视“得意”,实际上是把形式当做内容,手段当做目的,完全混淆了形式与内容、手段与目的的关系。于是其在继承《系辞》易学传统的同时,进一步提出:
1702042987
1702042988
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然则,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129)
1702042989
1702042990
这里,王弼直引《庄子·外物》的筌蹄之喻,把言、象比作筌蹄。言、象的作用如同筌的功用是捕鱼、蹄的功用是捕兔一样;言的功用是明象,象的功用是存意。因此,言对于象,象对于意,都是工具、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把手段当做目的,就只能是存言、存象而不能达到“得意”的目的。其原因在于:
1702042991
1702042992
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意在忘言。(130)
1702042993
1702042994
在王弼看来,一味地拘守名言,就不能真正得到象;一味地拘守于象,就不能真正得到意。因为象是由意产生的,如果离开意而一味地拘守着象,那么其所守的象就不是真正能表意的象了;言是由象产生的,如果离开象而一味地拘守名言,其所守的言就不是真正能表象的言了。因此,只有摆脱对易象或事物现象的拘泥,才能得到真正的易义或意义;只有摆脱对卦爻辞及名言的拘泥,才能得到真正能够体现言辞的易象或物象。由此,王弼得出最后的结论:“得意在忘象,得意在忘言。”
1702042995
1702042996
王弼的这些论证,其宗旨及目的,主要在于寻找解《易》的新方法、新途径,以摆脱汉易宗象泥言的旧方法、旧途径。在王弼看来,汉代易学的解释,以象数学为代表,已深深陷入宗象泥言的巢穴而不能自拔,结果使《易》理及《易》义受言、象的束缚和遮蔽而不能彰显,因此失掉了《周易》的真正价值和意义。王弼“得意忘象”、“得意忘言”的理论方法之所以能够成为当时易学解释中的创新之论,主要体现为以下几点:
1702042997
1702042998
1702042999
首先,忘象忘言志在得意,然而其所谓忘象、忘言,乃意谓不执著、不拘泥于言、象,亦即并非完全抛弃或弃绝言、象。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真正理解王弼解《易》新论之内涵。如邵雍对王弼即有误解,其在《皇极经世·观物外篇》中批评王弼说:“有意必有言,有言必有象;象生则言彰,言彰则意显。”故“得鱼兔而忘筌蹄可也;舍筌蹄而求鱼兔则未见其得也。”实际上,王弼的筌蹄之喻,虽源于《庄子·外物》,但与庄子《天道》、《秋水》之言不尽意论又有区别。邢对王弼筌蹄之喻和“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句作注说:“蹄以喻言,兔以喻象。存蹄得兔,得兔忘蹄。……求鱼在筌,得鱼弃筌。”此皆言:“弃执而后得之。”(131)显然王弼所论之意思,乃是先得鱼兔而后忘筌蹄,而非先舍鱼兔而忘筌蹄也。
[
上一页 ]
[ :1.7020429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