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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照上述两条引文,我们可以发现,二者无论在文字上,还是在思想上,几乎完全一致。除“贯,犹统也”一句为文字训诂外,其余皆为义理的发挥。而这种发挥,又完全源于其《老子注》:“一,数之始而物之极也,各是一物之生,所以为主也。物各得此一以成,即成而舍以居成,居成则失其母”,又说:“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以一为主,一何可舍?”可见,“吾道一以贯之”之“一”,即“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之“一”,亦即“大衍之数”“其一不用”之“一”。王弼的这一解释,把《老子》、《周易》与《论语》三部重要经典的义理及方法统一起来,以从孔子所阐述的具体言论中发掘或提升其深层意义,从而为摆脱汉代烦琐的文字训诂和章句之学对意义或义理的遮蔽开辟了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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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以道家本体论思想解释“吾道一以贯之”,从而合儒家之道为道家之道,此可谓“由用以见体”,即由具体到抽象。把孔子一句极普通的话,上升到本体高度,同时也就提升了孔子“圣人体无”的地位。不仅如此,他解释曾子“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时,再进一步以此方法论证忠恕品德的本体意义。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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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者,情之尽也;恕者,反情以同物者也。未有反诸其身而不得物之情,未有能全其恕而不尽理之极也。能尽理极,则无物不统。极不可二,故谓之一也。推身统物,穷类适尽,一言而可终身行者,其唯恕也。(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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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论语》,孔子提出“吾道一以贯之”之后,门人似有不解,于是曾子作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的解答。但在何晏的《论语集解》中,其所集众人之解对此句均无义说,故王弼对该句的解释也渗透了道家思想,这在《论语》的解释史上亦实属首创。王弼以“尽情”为忠。其所谓情,乃自然之情。庄子在《德充符》中有一段与惠施讨论“情”的对话,即以“无情”为情:“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庄子认为,他所谓情,非指情欲之情,而是指“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的自然之情。王弼在《老子》二十九章注中说:“圣人达自然之性,畅万物之情,故因而不为,顺而不施”,此即自然之情。这种自然之情,是一种真实无妄的状态或不加任何限制的自然而然的本质存在。因此,在王弼看来,情即性也,性即真也。“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也”。(139)尽情说亦源于庄子。《庄子·天地》曰:“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这是说,最高的境界应该是究极性命,挥发性情,和天地共乐而不受万事牵累,天下万物都复归于真情实性,这就叫混同玄冥。由此可见,王弼正是以庄子之自然“尽情”论解释孔子的“忠”,扬弃了儒家对“忠”的道德说教性质和忠的具体内涵,从而赋予“忠”以抽象意义,此可谓王弼的“抽象继承法”亦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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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者,反情以同物者也”,即以“反情同物”为恕。此所谓“反情”,即庄子之“复情”。即由自身内在的至诚无妄之真情实性反推到万事万物,从而使天下万事万物皆归于真实无欺、至诚无妄之真性情,此即“反情以同物者也”,亦即庄子之“万物复情”。这里,王弼同样以“抽象继承”的方法,抽空了儒家“恕”的内涵,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的内容,抽象出一种更广大无际的哲学道理,由儒家的伦理范畴推进到道家的形上玄学。反过来说,亦是为儒家的伦理思想、名教观念夯实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本体论基础。因为在王弼看来,汉末名教危机,天下大乱的教训,距魏晋不远,仁义礼法、道德忠孝、政策法规、忠恕说教等等,定得再严密,喊得再响亮,吹得再高明,若不能做到反身而得物之情,全恕而尽理之极,那么整个社会从上到下,就将充满虚假欺诈,其后果亦不堪设想。因此,要把忠恕(尽情、复情)提到“能尽理极”的本体高度,方能“无物不统”。理极为体,统物为用。“统物”离不开“理极”;“理极”也离不开“统物”。体用不离,此即“极不可二,故谓之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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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王弼以真情实性为忠,以推身统物为恕。“一言而可终身行者,其唯恕乎”,是王弼对恕的重视。但此“一言”之“一”,非“极不可二,故谓之一”之“一”,“极不可二,故谓之一也”之“一”,可视作王弼的本体论,即“吾道一以贯之”之“一”。“一言而可终身行者”之“一”,乃数词之“一”,意谓如果有一句话可终身践行,那就是恕了。因为真情实性之“忠”在己,只有把在己之忠,“推身统物”以致“穷类适尽”,方可为恕,故曰:“一言而可终身行者,其为恕也”。由此亦可见,王弼关心的不仅是“由用以见体”,为儒家名教建立形上基础;而且更关心把建立在道家形上基础上的儒家名教,推广施行,以挽救名教与社会的双重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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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王弼上述对《论语》的“释疑”还不够明确表达其“由用以见体”的理论论证的话;那么,他对援道入儒,以老释孔的直白表达,则可更清楚地表明王弼的上述立场。《论语·述而》有两条材料尤可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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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王弼在解释“窃比于我老彭”曰:“老是老聃,彭是彭祖。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伯阳,谥曰聃,周守藏室之史也。”(140)我们不能忽视这一解释。这种解释从表面看,只是一种人名的考证,无涉义理。但在《论语》的解释史上,就一般情况(非绝对)看,却往往暗涵分别:古文经学家常以“老彭”为老聃、彭祖二人;今文经学家则常以“老彭”为彭祖一人(141)。从儒道分别上看,儒家在解释这句话时,常以“老彭”为彭祖一人(142);道家则常以“老彭”为老聃、彭祖二人。历史上最早以“老彭”为二人者,当属郑玄。但其似仅从训诂考据着眼,尚未尝援引老氏以释《论语》。王弼虽次之,但其用意却十分明显,即以训诂考据支持其援老释孔的观点,故释“老彭”为老聃、彭祖,以加强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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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王弼解释“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说:“道者,无之称也,无不通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寂然无体,不可为象。是道不可体,故但志慕而已。”(143)这里,王弼以老子之道解释《论语·述而》“志于道”之“道”,直接将孔子之“道”赋予了宇宙本体意义。这是《论语释疑》中,以道释儒之最明显之处。在王弼看来,孔子之道与老子之道无别,皆为“无之称也”,无形无象,无声无体,但却是万物之所从出的本原之道、本体之道。因其不可体(即老子所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故只能“志慕而已”。王弼以玄学语言和玄学思想解释《论语》,其目的即在于“由用以见体”,加强《论语》一书和孔子思想的本体论意义,从而改变把《论语》仅看做是处世格言、道德散论的见用而不见体的局限。从这一意义上说,王弼的《论语释疑》或其经学思想,提升了《论语》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无疑乃有功于“圣门”,可惜后儒由于门户之见、派别之争和时代局限,对此所见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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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以举本统末、自然无名解释《论语》,以重新调整名教与自然的关系。王弼在《论语释疑》中,虽然没有以自然与名教对举,但从仅存的佚文看,其所关注的核心问题,除前面所论及的孔老道论外,就是在会通孔、老道论的基础上,重新以“举本统末”的自然无名论,调整自然与名教的关系。《论语·泰伯》:“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王弼解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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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为政之次序也。夫喜惧哀乐,民之自然,应感而动,则发乎声歌,所以陈诗采谣,以知民志。风既见其风,则损益基焉,故因俗立制,以达其礼也。矫俗检刑,民心未化,故又感以声乐,以和神也。若不采民诗,则无以观风;风乖俗异,则礼无所立;礼若不设,则乐无所乐;乐非礼,则功无所济。故三体相扶,而用有先后也。(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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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存的《论语释疑》佚文中,这是一段比较长的文字,足见王弼对孔子所主张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重视,并认为诗、礼、乐三者,乃是儒家名教为政的次第。在王弼看来,观风、立礼、作乐这些属于名教范围的为政之方和礼乐制度,对于国家是不可缺少的。但它们却有次第之分,在诗、礼、乐三者之中,王弼以诗为基础,因为诗的来源主要是“风”,而“风”又是民心、民志和民俗的体现。因此,就为政的先后次序说,先要“陈诗采谣”,然后才有“立制”、“达礼”、“感以声乐”等制礼作乐的过程。而王弼之所以重诗,是因为诗的形成又源于人的喜、惧、哀、乐等自然情感或心性。内在的情感或心性与外物相接,则动而发乎声歌,这完全是一种自然的过程。因此,在王弼看来,只有“自然”,才是礼乐制度的始源性基础,亦即礼乐制度或儒家名教的合理性根据。这样,王弼便把其《老子注》中“天地任自然”、“万物以自然为性”的自然无为思想嫁接到《论语》的解释之中,在“道法自然”的观照下,诗、礼、乐“三体相扶,而用有先后”,这是明显的以自然为体,以名教为用的表述。其在解释《论语·学而》“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时,亦取上述自然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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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亲爱为孝,推爱及物为仁也。(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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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同样肯定儒家“孝”、“仁”的道德规范,但却给以“自然”的解释,即强调儒家孝、仁等道德内涵,只有在以“自然”为基础的条件下,才具有合理性。“自然亲爱为孝”,是说孝的品德不是表现于外在的形式上,而是发自于内心的真情实感。因此孝若不出于自然,则必竞于外饰,流于虚伪,甚至成为欺世盗名的工具。又因为“孝为仁之本”,故孝不出于真,仁亦流于伪。只有以出于自然的爱为前提和基础,把它推广出去,才能实现没有任何偏私的普遍仁爱,此即“推爱及物为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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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以“自然亲爱为孝”,以“推爱及物为仁”的仁孝观,同其前面所提到的忠恕观一样,“忠者情之尽也”、“恕者反情以同物者也”。这样,仁、孝、忠、恕等道德价值,在王弼这里,皆统一于自然的真情实感。这种出于自然的真情实感,是孔子或儒家道德论的基础。对此孔子确也实有申说。《论语·阳货》:“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王弼注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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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以敬为主,玉帛者,敬之用饰。乐主于和,钟鼓者,乐之器也。于时所谓礼乐者,厚贽币而所减于敬,盛钟鼓而不合雅、颂,故正言其义也。(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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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礼乐也必出于自然之真情实感,方可有礼乐之用。如一味奉之以玉帛,鸣之以钟鼓,则必“减于敬”而“不合雅颂”,故孔子有感而发,正言其义。“礼主于敬”、“乐主于和”,这又是王弼对礼、乐的界定。在《论语释疑》仅存的四十余条、不足二千字的佚文中,儒家的仁、义、礼、乐、孝、敬、忠、恕等重要伦理范畴,皆有所论及。这不能不说,王弼对儒家名教思想的关注,是他为《论语》作“释疑”的主要目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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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以“自然”解释“名教”,并不一定符合孔子的原意,特别是由于受思维方式和思想逻辑及语言、时代等条件的制约和限制,即使有所想而实说不出,故孔子有“天何言哉?”之叹。王弼是一位天才卓出、善于思考且驾驭语言能力极强的哲学家。他没有放过孔子的“不言”之叹,并对此做了本体论的发挥,以为孔子寻找名教之本。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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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欲无言,盖欲明本,举本统末,而示物于极者也。夫立言垂教,将以通性,而弊至于淫(鲍本作“湮”);寄旨传辞,将以正邪,而势至于繁。既求道中,不可胜御,是以修本废言,则天而化行。以淳而观,则天地之心见于不言;寒暑代序,则不言之令行乎四时。天岂谆谆者乎?(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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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的这段名言,论者常以此印证王弼的“言意之辨”和“圣人体无”之说,但其何以出于《论语释疑》?其实,这段文字与王弼的自然与名教之辨有较大关系。在王弼看来,立言垂教、寄旨传辞的目的乃在于“通性”、“正邪”,此正为名教之所重。但由前所述,仁、孝、忠、恕、礼、乐等名教之目,又多沦于形式,丢其真实,故不得不寻立言垂教之根本宗旨。但“自然之道,其犹树也。转多转远其根,转少转得其本。”(148)转者,愈也。立言垂教愈多,而弊至于湮;寄言传旨愈多,而势至于繁。因此,须“修本废言,则天而行化”。因为“自然者,无极之称也,穷极之辞也”(149),此即“举本统末,而示物于极者也”。孔子无言,盖欲明本;举本统末,示物于极,故效法天地之心见于不言者,法自然也。也就是说,王弼欲为儒家名教寻找一个自然之本。这个本,或为不言的天地之心,或为超言绝象之道或无,它们的本质特点都在“无名”。在王弼看来,只有无名才能统众名,只有自然才能统名教。《论语·泰伯》:“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曰:“则,法也。美尧能法天而行化也。”又引苞氏曰:“荡荡,广远之称也。言其布德广远,民无能识名焉。”可见,何晏引孔、苞二氏对孔子这段话的解释,可能代表了当时何晏所能见到的各种解释的最高水平,而这种水平似乎也还是停留在一般文字的解释上,没有突显任何义理意义。王弼则不同,他解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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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有则天之德,所以称“唯尧则之”者,唯尧于时全则天之道也。荡荡,无形无名之称也。夫名所名者,生于善有所章,而患有所存,善恶相倾,而名分形焉。若夫大爱无私,惠将安在?至美无偏,名将何生?故则天行化,道同自然,不私其子而君其臣,凶者自罚,善者自功。功成而不立其誉,罚加而不任其刑。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然,夫又何可名也?(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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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一段对《论语》别开生面的解释。可与对孔子“天何言哉”的解释联系起来,形成一个论述的整体。天何言哉,强调无言;此段解释则强调无名。无言、无名皆指自然;有言、有名则指名教。王弼认为,孔子所以盛称尧之伟大,即在于尧能够“全则天之道”。所谓“全则”,即无所偏私、无所遗漏地效法天道之自然。孔安国解“唯尧则之”为“法天而行化”;王弼则解为“全则天之道”。一个“全”字则使则天的范围扩大至无限,从而修正了“法天行化”的一般性结论。苞氏解“荡荡”为“广远之称”;王弼则解为“无形无名之称”,二者的差别亦明显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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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认为,所谓名教,即属有名之称,而天道自然之“荡荡”,却为无形无名之称。有名之称,“生于善有所章而惠有所存”,存惠彰善必会导致扬善抑恶,善恶相倾,甚至出现矛盾对立,故不能执其有名,用其有分;愈执则愈失,愈分则愈偏。此谓“术而得之,必有失焉;为而成之,必有败焉。善名生,则有不善应焉。”(151)这里,王弼强调无求无为,即是为避免仁孝、忠恕、礼乐、诚信等道德条目和名教内涵被教条化、虚伪化和形式化,从而失去名教的真正作用。在王弼看来,如果能够像尧一样“全则”天之道,荡荡焉无形无名,就能克服世间对形、名的追求,而实现普天之下的“大爱无私”、“至美无偏”的和谐美好世界。对此,王弼已在其《老子注》中,为《论语释疑》的这番弘扬名教的言论和理想,作出了完备的理论证明。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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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以形,御不以名,故仁义可显,礼敬可彰也。……载之以道,统之以母,故显之而无所尚,彰之而无所竞。用夫无名,故名以笃焉;用夫无形,故形已成焉。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举其末,而形名俱有而邪不生,大美配天而华不作。故母不可远,本不可失。(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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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这里的论证与《论语释疑》通过对尧有则天之德的解释,建立起充分的逻辑联系,它体现为由《老子注》所完成的本体论哲学,向《论语》道德哲学的辐射和贯通,亦即由老子代表的道家思想向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的融合和渗透,从而为儒道互补和自然与名教的统一,注入新的思想及理论动力。在这一学术思想变迁和选择的过程中,王弼更重视道家的作用,因此也就完成了“名教本于无为”、“名教本于自然”或“自然为仁义之母”这一具有重要思想文化意义的理论建构,在中国经学史和思想史的发展中产生巨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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