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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隋朝治国政策的儒法之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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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隋一代,文炀两帝在其统治前期,为了刷新政治,也为了招揽人心,做出许多尊崇儒学的举措,如创制科举,简拔人才,网罗图书,大兴文教,初亦未尝不欲励精求治,训至太平。奈何隋朝不能将儒治的理念贯彻始终,朝令夕改,言与心违,儒学教育旋兴旋废。法律的宽简,田赋的改制,使经济得以发展,国家富足。然而文帝虽知恤民,但过于俭啬,吝于赏赐,甚至因“宜简省”而废弛京师与州县官学;炀帝则过度奢靡,征求无厌,几至敲骨剥髓。任情予夺,赏罚不公。两帝虽有如此不同,但皆暴戾成性。《新唐书·刑法志序论》曾评价其父子曰:“隋文帝性刻深,而炀帝昏乱,民不胜其毒”。(26)至如府库充盈,贯朽粮腐,民贫而不恤,却是这对父子的共性。“隋开皇十四年大旱,人多饥乏。是时仓库盈溢,竟不许赈给,乃令百姓逐粮。隋文不怜百姓而惜仓库,比至末年,计天下储积,得供五六十年。炀帝恃此富饶,所以奢华无道,遂致灭亡。”(27)而炀帝更有甚者,大业八年“是岁,大旱,疫,人多死,山东尤甚”。不但不予赈济,反而乘机“密诏江、淮南诸郡阅视民间童女,姿质端丽者,每岁贡之”(28)。所以造成了历史上虽然少见但却有迹可寻的现象。即隋朝的灭亡,不是因为经济危机和天灾饥荒,全是最高统治者的政策所造成的人祸。历史上可与比拟的,在商则有鹿台之焚,在秦则有咸阳大火,真可谓殷鉴不远,于此鼎足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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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秦王朝实行法家的治国政策以来,历代的统治者并没有完全将其废除。汉代更是以“霸王道杂之”的治国理念而著名。只要有专制制度与最高统治集团的利益在,法家的理论和政策就不会在政治生活中消失,诚如朱熹所说:“秦之法,尽是尊君卑臣之事,所以后世不肯变。”(29)只是在不同的朝代不同的统治者,在儒法之间的平衡上各有所侧重而已。除了天灾人祸的因素之外,儒家政治的成分多一些的王朝,一般历祚长久,称为治世;法家政治的成分过度的王朝,以刀锯斧钺,严刑峻法待天下臣民,一般都会迅速导致动乱乃至覆亡。这是儒家总结出的经验,也是具有充分事实作为根据的论断。或许有人会问,隋文帝废除秦汉以来的酷刑,这与法家的严刑峻法迥不相侔矣,何得更谓其为法家?文帝废除酷刑,确属法律的进步,是文帝对历史的贡献。酷刑属于峻罚,但废除峻罚不等于废除峻法,隋代法网之严密,可谓细大不捐,特别是执法之严酷,纤芥之过,必置之重典。《隋书·刑法志》说:“高祖性猜忌,素不悦学,既任智而获大位,因以文法自矜,明察临下。恒令左右觇视内外,有小过失,则加以重罪。又患令史赃污,因私使人以钱帛遗之,得犯立斩。”甚有盗粮“一升以上皆死”与“盗一钱以上皆弃世”之律。“此后又定制,行署取一钱已上,闻见不告言者,坐至死。自此四人共盗一榱桷,三人同窃一瓜,事发即时行决。”如果稍有恻隐之心,不至如此视民命如草芥。律条法令既已严酷,更何况有法不依,率意杀人。史载:“仁寿中,用法益峻,帝既喜怒不恒,不复依准科律”。而用法尤其峻刻,遂使“无殊罪而死者,不可胜原”,“其临终赴市者,莫不途中呼枉,仰天而哭”(30)。这样一幅图景,又何异于人间地狱。秦法尚不至于如此严酷。在朝堂之上,文、炀两帝,皆是朝纲独断,拒谏饰非;任情施法,盛怒杀人,往往连谏者一并诛之。玩弄权术,陷人于罪,还算是罪有攸归,可怕的是记人细过旧怨,然后寻机诛戮(如隋炀帝之杀薛道衡)。在这种情况下,人人自危,除非逢君之欲,哪里还有人敢于进谏。帝王既没有一点君人之度,更谈不上什么君臣共治的儒家理念了。《隋书酷吏传论》论儒法之不同云:“御之良者,不在于烦策,政之善者,无取于严刑。故虽宽猛相资,德刑互设,然不严而化,前哲所重。”而有隋之酷吏,在国家承平之日,“时无桀黠,未闲道德,实怀残忍。贼人肌体,同诸木石,轻人性命,甚于刍狗”(31)。严刑峻法,再加上繁重的赋役,这就是法家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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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史家认为,汉唐之所以能够长治久安,倾而未覆,危而复安;及夫秦隋之所以在鼎盛之期竟二世而亡的原因,不在于“攻守之势异也”,亦不在于统治者的庸懦或骄奢,而实在于治国理念政策的儒法王霸之别。如台湾史家李则芬即说:“开皇、贞观不同之处,在于王道、霸道之别。”他认为,隋代所继承的大统,始自北魏政权,鲜卑拓拔族“唯武功是尚,鞭笞及杀戮是其惯用的统治手段。其后虽努力吸收中原文化,然落后民族的暴戾之气仍然存在”(32)。文帝深染北朝风气。受禅改元之初,正当大赦之际,却执意尽灭旧朝皇族宇文氏,儒臣“(李)德林固争,以为不可。高祖作色怒云:‘君读书人,不足平章此事’。于是遂尽诛之”(33)。平陈之后,更是患得患失,疑神疑鬼,乃借故将草创元勋,有功大臣诛夷殆尽。虽然诏令制定了蠲除前代鞭刑及轘裂之法的《开皇律》,可是文帝并不遵从。尤喜于殿廷用杖或鞭捶楚杀人,高颎柳彧等重臣数谏不从,乃以辞官请罪的形式,使其暂得收敛,但不久即故态复萌。而且杀人不分时候,“帝尝发怒,六月棒杀人。大理少卿赵绰固争曰:‘季夏之月,天地成长庶类。不可以此时诛杀。’帝报曰:‘六月虽曰生长,此时必有雷霆。天道既于炎阳之时震其威怒,我则天而行,有何不可!’遂杀之”。雷霆之怒的理论明显地来自法家,《韩非子·主道篇》谓:“明君之行罚也,畏乎如雷霆,神圣不能解也”。(34)赵绰与文帝的两个“则天法地”理论,代表了儒法治政理念的不同。儒家认为,人所要效法的天地之道,主要是其生生之德,王者施政也要体现上天的好生之德。庆、赏、刑、罚的王者四政和春、夏、秋、冬的天地四时,“以类相应”,所以也应该按照四时的顺序施行。春夏是万物生长的季节,狩猎与采伐尚须禁止,何况杀人。体现了儒家,“先德而后刑”“任德不任刑”的思想。而文帝竟以炎夏雷霆亦属天道为由,驳斥了赵绰,为自己可以随时杀人找到理论依据。天日和雷霆,同是天道的体现,而春秋晋国的赵盾,被形容为可畏的夏日;喜怒无常的隋文帝则以雷震自喻。夏日的威炎,人们尚可以规避;雷霆之怒,却往往使人遭遇不测,人人怀惧。可见文帝所奉行的,完全是法家那一套“用法之相忍,以弃仁人之相怜”。“不养恩爱之心而增威严之势”(35)的残暴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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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不仅自己严刑峻法,甚而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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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在官人,不相敬惮,多自宽纵,事难克举。诸有殿失,虽备科条,或据律乃轻,论情则重,不即决罪,无以惩肃。其诸司属官,若有愆犯,听于律外斟酌决杖。”于是上下相驱,迭行棰楚,以残暴为能干,以守法为懦弱。(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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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确地反对执法的“宽纵”,主张法外严惩。在这里必须指出,有法不依,轻犯重罚,恰恰是所谓法家的主要特征。文帝率先如此,举国官吏皆焉得不上令下行,上行下效,哪里还有“政宽刑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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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隋一代,掌权的重臣多为勋贵武臣,信任的僚佐也多为刀笔之吏;虽然这些勋贵武将多出身于豪门贵胄,自小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很高的文化素养,甚至能诗擅文,然其字里行间亦多充满着睥睨四海的雄霸之气。在现实中治军如驱棋,视民如草芥,当然也就不足为奇了。如以驭戎严整著名的杨素,不仅对违犯军令者,无所宽贷,还善于临寇时求人过失而斩之,以立军威。“多者百余人,少不下十数。流血盈前,言笑自若。”(37)尝奉旨督造仁寿宫。“素遂夷山堙谷,营构观宇,崇台累榭,宛转相属。役使严急,丁夫多死,疲敝颠仆者,推填坑坎,覆以土石,因而筑为平地。死者以万数。宫成,帝行幸焉。时方暑月,而死人相次于道,素乃一切焚除之”(38)。文帝早期的霸道专制,还主要针对朝臣,至其晚年竟也不再以民力民命为念。至炀帝一朝,则唯以残民以逞为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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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素为炀帝监造洛阳皇城,“周围数百里”。“又自板渚引河,达于淮海,谓之御河,河畔筑御道,树以柳”。即炀帝所开的大运河。又“往江南诸州采大木,引至东都。所经州县,递送往返,首尾相属,不绝者千里。而东都役使促迫,僵仆而毙者,十四五焉。每月载死丁,东至城皋,北至河阳,车相望于道”(39)。君相如此,其下的官吏,则又无不变本加厉。如幽州总管燕荣及其继任者元弘嗣都是著名的酷吏,其待下之严酷,鞫狱之惨烈,令人闻之色变,言之齿冷。奇怪的是,弘嗣曾备受燕荣暴虐几死,及燕荣被诛,弘嗣主政,酷又过之。“炀帝潜有取辽东之意,遣弘嗣往东莱海口监造船。诸州役丁苦其捶楚,官人督役,昼夜立于水中,略不敢息,自腰以下,无不生蛆,死者十三四。”有虐政必有酷吏,酷吏只是虐政的突出表征。隋代的虐政与酷吏,比历史上任何一朝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遍及州县。如石州刺史赵仲卿,“法令严猛,纤微之失,无所容舍,鞭笞长史,辄至二百。官人战慄,无敢违犯,盗贼屏息,皆称其能”(40)。为了厉禁盗贼,文帝还颁布了一条“纠告”政策,据《隋书刑法志》载:“是时帝意每尚惨急,而奸回不止,京市白日,公行掣盗,人间强盗,亦往往而有。”于是“诏有能纠告者,没贼家产业,以赏纠人。时月之间,内外宁息。其后无赖之徒,候富人子弟出路者,而故遗物于其前,偶拾取则擒以送官,而取其赏。大抵被陷者甚众。帝知之,乃命盗一钱已上皆弃市。行旅皆晏起早宿,天下懔懔焉。”(41)。隋朝君臣奉行严刑峻法,确也达到了政行令止,盗贼敛迹,“内外宁息”的效果。然其只顾一时奏效,救一弊而更生一弊。甚至是鼓励诬陷,只求让天下屏息。完全不曾虑及风俗之坏,奸伪丛生的后果。无怨而陷人死罪,冤狱遍布寰中,是隋时的普遍现象。读《隋书》而后知武则天朝的酷吏现象,实在并非发明而是前有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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炀帝亦知隋法之酷,乃于即位之初,即敕令重定新律,共十八篇,“诏令行之,谓之《大业律》”。“除十恶之条”,准予罚铜赎罪。甚至下诏表示要:“虚己为政,思遵旧典,推心待物,每从宽政。六位成象,美厥含弘,一眚掩德,甚非谓也。诸犯罪被戮之门,期已下亲,仍令合仕,听预宿卫近侍之官。”“其五刑之内,降从轻典者,二百余条。其枷杖决罚讯囚之制,并轻于旧。是时百姓久厌严刻,喜于刑宽。”政宽刑简,受到百姓的拥戴,应该承认这是一部前所未有的良法。可惜这又是一次争取民心的举措,并无诚意和决心厉行到底。《隋书刑法志》又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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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帝乃外征四夷,内穷嗜欲,兵革岁动,赋敛滋繁。有司皆临时迫胁,苟求济事,宪章遐弃,贿赂公行,穷人无告,聚为盗贼。帝乃更立严刑,敕天下窃盗已上,罪无轻重,不待闻奏,皆斩。百姓转相群聚,攻剽城邑,诛罚不能禁。帝以盗贼不息,乃益肆淫刑。九年,又诏为盗者籍没其家。自是群贼大起,郡县官人,又各专威福,生杀任情矣。(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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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征役和嗜欲而加重赋敛,由迫胁催征而逼反民众,由防民造反而更立严刑,不仅恢复开皇之旧,而并历代之酷刑尽复之。可是炀帝这次没有文帝那么幸运,严刑峻法并没有达到四海肃清,内外宁息的效果,反而造成“百姓怨嗟,天下大溃”,不可收拾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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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在开国之初,所施行的善政,都与他彼时尚能信任文儒之臣或较为倾向儒治的大臣有关。如高颎、苏威、李德林、牛弘、薛道衡等,但多不能信任始终,才尽其用。高颎是隋朝的开国功臣,《隋书·高颎传》称其“有文武大略,明达世务。及蒙任寄之后,竭诚尽节,进引贞良,以天下为己任。苏威、杨素、贺若弼、韩擒等,皆颎所推荐,各尽其用,为一代名臣。自余立功立事者,不可胜数。当朝执政将二十年,朝野推服,物无异议。治致升平,颎之力也,论者以为真宰相”(43)。象这样贤能的有功大臣,文帝晚年竟将其废黜,后为炀帝寻机诛除。苏威亦属开国功臣,且于文炀两朝政治多所贡献。史传称其“久处机衡,多所损益,磬竭心力,知无不为”。然而怀抱不广,“每至公议,恶人异己,虽或小事,必固争之。时人以为无大臣之体”(44)。然能治身清俭,以廉慎见称。亦在文帝晚年见疏,而终被废于炀帝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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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北齐入周的儒臣李德林,于高祖入相、平叛、伐陈之际的谋划定策,多有决定性的建议,深为文帝所依重,当时的许多檄文、诏令也多出自德林之手。《隋书》记述他在隋初政治中的作用说:“运属兴王,功参佐命。”“协赞谋猷,羽檄交驰,丝纶间发,文诰之美,时无与二。君臣体合,自致青云。”(45)后亦听信谗言,将其贬谪。薛道衡与李德林齐名,“李称一代俊伟,薛则时之令望”。俱以文雅驰名当世。道衡久当枢要,颇得文帝依重,视为股肱。出为检校襄州总管,“在任清简,吏民怀其惠”。然道衡善于谋事,而拙于谋身,后因文章言辞怀念文帝与高颎,引起炀帝忌恨,借故将其缢杀,“天下冤之”(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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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朝文武功臣,鲜能得全始终者,唯牛弘是个例外。当然这也与牛弘谦虚恭谨,善于自处有关。如《牛弘传》说:“弘荣宠当世,而车服卑俭,事上尽礼,待下以仁,讷于言而敏于行。”牛弘历官秘书监、吏部和礼部尚书等要职,曾奉旨率群儒修礼订律,议定明堂。在文化制度人才简拔诸多所贡献。《牛弘传论》则称其“笃好坟籍,学优而仕,有淡雅之风,怀旷远之度,采百王之损益,成一代之典章,汉之叔孙,不能尚也”。牛弘在士林素获雅望,很多儒生都经过牛弘的汲引得到任用。“弘在吏部,其选举先德行而后文才,务在审慎。虽致停缓,所有进用,并多称职。”“隋之选举,于斯为最。时论弥服弘识度之远。”(47)至如助王劭编修国史的王孝籍,多年不调且亦不免偷税。曾上书牛弘请求相助,“弘亦知其有学业,而竟不调”(48)。这恐怕是与文帝的用人政策有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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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代创立并推行了科举制,所取的人才,如秀才进士之属,人数虽然不多,但没有一个位至台辅,执掌中枢。而《隋书》谓“有隋总一寰宇,得人为盛”,可见文儒之中并非没有人才。然而类皆“学优命薄,调高位下”(49)。才调高而“位下”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命薄”,而是当权者不能选贤任能的缘故。贾谊《新书》云:“无贤佐俊士,能成功立名,安危继绝者,未之有也。是以国不务大而务得民心,佐不务多而务得贤者。”又曰:“得贤者显昌,失贤者危亡。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50)岂不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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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二节 隋代儒学源流概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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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隋代儒学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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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代的统一天下,也带来了南北学术的融合;而南北学术的形成,也正是由于政治的分裂。永嘉之乱后,中原自魏晋以来形成的主流文化,随着大批士族南渡,遂兴盛于江左;汉儒经学则得以在北方一枝独秀,发荣光畅,北方基本上成为儒学的天下。淝水之战,奠定了南北对峙的政治局面,儒学遂亦形成南学与北学,亦即皮锡瑞所谓“经学分立”的时代。学界普遍认为,南学主要承袭魏晋玄风的传统,重义理和文辞,学风偏重于清通简要。北朝主要承袭东汉之遗风,重名物训诂,学风偏重于朴实深芜。诚如汤用彤先生所言:“南朝多新人,北朝多旧派,前者继玄学之系统,后者继汉人之学风。”(51)而当时留在北方的士族,主要集中于河北一带。河北学术遂成为北学形成的主要源头。唐长孺先生曾精辟地论断:“北学即是河北之学。”(52)河北之学源头一直可以上溯至东汉末年,河北世族崔琰与卢植。崔琰与集汉学之大成的郑玄同出马融门下,曾请郑玄来河北长期讲学,卢植又出郑玄门下。当南北隔绝之际,郑学遂遍传北方。形成王粲所云“世称伊、雒以东,淮、汉以北,康成一人而已。咸言先儒多阙,郑氏道备”(53),独尊郑学的局面。这一学派重视礼学,谨守礼法,未受荆州学派的影响,又与曹魏的王肃学派形成尖锐的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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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先生在《崔浩与寇谦之》一文中说:“盖有自东汉末年之乱,首都洛阳之太学,失其为全国文化学术中心之地位,故东汉以后学术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之大族盛门乃为学术文化之所寄托。而汉族之学术文化变为地方化及家门化矣。故论学术,只有家学之可言,而学术文化与大族盛门常不可分离也。”(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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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时期,北方这些儒门家学世族如崔浩、卢玄等,都是当时名儒。所传经学虽不无发展变化,但其学风仍然是以郑学为主流的汉儒风格。由于北魏掩有西凉诸州,原先避永嘉之乱而流亡至河西的的士族,亦被迁至平城,曾经转移并在凉州得以保存发扬的学术文化,此时亦被一并迁回(当时魏都平城随后迁洛阳)。代表人物如李冲、索敞、常爽、程骏,应该还有关朗等人;此后又复加入南方学术的元素,如“平齐民”(北魏趁刘宋政权内乱之机,获取河表七州所内迁的士族和人民)中的刘芳、崔光和自南朝避祸来奔的士人如王通的四代祖王虬及王肃等,得以在中原相遇,并相与论辨学术,在北方学术文化产生的形成过程中产生深远的影响。所谓北学,便是由这几方面学术因素的会合而奠定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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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北学所传习之经传,也与南学明显不同,诚如《北史·儒林传序》所叙述:“大抵南北所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这里的“河、洛”即指北朝,所传习之经传,除服虔的《左传解》以外,“《周易》、《尚书》、《诗经》、《三礼》皆宗郑氏”(55)。其实,《左传》服注亦同于郑注。据《世说新语·文学》载,郑玄欲注《春秋传》,尚未成,偶遇服虔,听服说已注传意,多与已同,乃尽以所注与之,世遂有服氏注。(56)是郑、服《左传》之学原本一家,宗服即宗郑,故北学实是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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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儒学自北魏奠基之后,迄于北齐、北周,出现不少名儒,传述郑学的名家,至魏、齐之际,最负盛名的是徐遵明,遵明治郑氏《易》,传卢景裕、崔瑾,景裕传权会、郭茂,后之言《易》者多出郭茂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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