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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述太宗帝业肇开之时的嘉言懿行,简直可以拟于往圣,看似颂扬,而实为便于今昔对照,揭示前后矛盾,使人无可辩驳,惟有自愧而已。于是在赞扬之后,笔锋一转,指出十项今不如昔,渐不克终的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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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贞观之初,无为无欲,清静之化,远被遐荒。考之于今,其风渐坠,听言则远超于上圣,论事则未逾于中主。何以言之?汉文、晋武俱非上哲,汉文辞千里之马,晋武焚雉头之裘。今则求骏马于万里,市珍奇于域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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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之始,视人如伤,恤其勤劳,爱民犹子,每存简约,无所营为。顷年以来,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以来,未有由百姓逸乐而致倾败者也,何有逆畏其骄逸而故欲劳役者哉?恐非兴邦之至言,岂安人之长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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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贞观之初,损己以利物,至于今日,纵欲以劳人,卑俭之迹岁改,骄侈之情日异。虽忧人之言不绝于口,而乐身之事实切于心。或时欲有所营,虑人致谏,乃云:“若不为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复争?此直意在杜谏者之口,岂曰择善而行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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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贤以为深诫。陛下贞观之初,孜孜不怠,屈己从人,恒若不足。顷年以来,微有矜放,恃功业之大,意蔑前王,负圣智之明,心轻当代,此傲之长也。欲有所为,皆取遂意,纵或抑情从谏,终是不能忘怀,此欲之纵也。志在嬉游,情无厌倦,虽未全妨政事,不复专心治道,此乐将极也。率土乂安,四夷款服,仍远劳士马,问罪遐裔,此志将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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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理有据,言辞犀利,虽不失于臣下礼节,实无异于声罪致讨,使君主无所逃匿。而后指出一条惟一出路,亦惟有洗心革面,一意遵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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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见诫而惧,择善而从,同周文之小心,追殷汤之罪己,前王所以致礼者,勤而行之,今时所以败德者,思而改之,与物更新,易人视听,则宝祚无疆,普天幸甚,何祸败之有乎?然则社稷安危,国家治乱,在于一人而已。当今太平之基,既崇极天之峻;九仞之积,犹亏一篑之功。千载休期,时难再得,明主可为而不为,微臣所以郁结而长叹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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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征之谏太宗,虽性属刚直,而言辞极尽委曲,寓刚于柔,直辞正谏;由于帝王的言行,关乎国运的兴衰,只要发现太宗的过失,无不竭思尽虑,倾诚开导;讲求谏诤艺术,无非为了感悟人主,增强说服力,使其乐于接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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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疏奏之后,太宗手诏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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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臣事主,顺旨甚易,忤情尤难。公作朕耳目股肱,常论思献纳。朕今闻过能改,庶几克终善事。若违此言,更何颜与公相见?复欲何方以理天下?自得公疏,反复研寻,深觉词强理直,遂列为屏障,朝夕瞻仰。(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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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之所以堪称圣明君主,不在其聪明绝伦,亦非因功高盖世,而实在其能知过必改,勇于纳谏。由于太宗的导臣以纳谏之风,方始训致清明之治,造就魏征等一代忠谏无隐的良臣。使前朝之佞臣,亦转而变为忠良。如太宗初即位后,患吏多受赇,密使左右试赂之。有司门令史受绢一匹。上欲杀之。民部尚书裴矩谏曰:“为吏受赂,罪诚当死。但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上悦,召文武五品以上,告之曰:“裴矩当官力争,不为面从。倘每事皆然,何忧不治。”司马光因在《资治通鉴》中评论说:“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景随矣。”(131)可谓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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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深明政理之君主,亦往往临事任情处断。贞观五年,张蕴古为大理丞,虑囚认为罪不当死,太宗许之。后因泄露圣旨,据律罪不致死,太宗竟盛怒而处以极刑。旋即悔之,谓群臣曰:蕴古“罪状甚重。若据常律,未至极刑。朕当时盛怒,即令处置。公等竟无一言,所司又不覆奏,遂即决之,岂是道理。”因诏曰:“凡有死刑,虽令即决,皆须五覆奏。”五覆奏,自蕴古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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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虽然有此清醒认识,然遇事仍时有过犯,刑滥之风,未能尽革。魏征虑其势将造成更为深远的不良影响,乃于引经据典之后,直斥刑赏不公之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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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刑赏,未必尽然。或屈伸在乎好恶,或轻重由乎喜怒;遇喜则矜其情于法中,逢怒则求其罪于事外;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则刑斯滥矣;毛羽可出,则赏因谬矣。刑滥则小人道长,赏谬则君子道消。小人之恶不惩,君子之善不劝,而望治安刑措,非所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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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夫暇豫清谈,皆敦尚于孔、老;威怒所至,则取法于申、韩。直道而行,非无三黜;危人自安,盖亦多矣。故道德之旨未弘,刻薄之风已扇。(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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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人自安的刻薄社会风气,实因帝王逐渐养成而不自觉的骄侈习性所致。古人所谓“贵不与骄期而骄自至,富不与侈期而侈自来”,并非说说而已的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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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征的谏疏深为太宗所嘉纳,在魏征不懈谏诤诱导下,太宗对政法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尝谓臣下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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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作甲者欲其坚,恐人之伤;作箭者欲其锐,恐人不伤。何则?各有司存,利在称职故也。朕常问法官刑罚轻重,每称法网宽于往代,仍恐主狱之司,利在杀人,危人自达,以钓声价。今之所忧,正在此耳。深宜禁止,务在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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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征的谏疏多达二百余封,率皆直言正谏,委曲尽意,循循善诱,情辞感人,启沃圣主之心,使之乐于纳受。魏征逝世后,太宗临朝叹曰:“以铜为鉴,可正衣寇;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朕尝保此三鉴,内防己过。今魏征逝,一鉴亡矣”。尝遣人至其家中,得未完遗稿书一纸,指陈君主易于致误之事数端,太宗览后曰:“朕顾思之,恐不免斯过。公卿侍臣可书之于笏,知而必谏也”(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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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征谏疏的内容十分丰富,其中即包括劝导太宗罪己纳谏,主张上下无隐,君臣合德,以资共治。乃引据历史而论之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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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魏武帝云:“有德之君乐闻逆耳之言。犯颜之诤,亲忠臣,厚谏士,斥谗慝,远佞人者,诚欲全身保国,远避灭亡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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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陈太宗倾年每不能遵行其旨,有违初志。其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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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在贞观之初,侧身励行,谦以受物。盖闻善必改,时有小过,引纳忠规,每听直言,喜形颜色。故凡在忠烈,咸竭其辞。自顷年海内无虞,远夷慑服,志意盈满,事异厥初。高谈疾邪,而喜闻顺旨之说;空论忠谠,而不悦逆耳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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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时或宣言云:“臣下见事,只可来道,何因所言,即望我用?”此乃拒谏之辞,诚非纳忠之意。何以言之?犯主严颜,献可替否,所以成主之美,匡主之过。若主听则惑,事有不行,使其尽忠谠之言,竭股肱之力,犹恐临时恐惧,莫肯效其诚款。若如明诏所道,便是许其面从,而又责其尽言,进退将何所据?欲必使乎致谏,在乎好之而已。故齐桓好服紫,而合境无异色;楚王好细腰,而后宫多饿死。夫以耳目之玩,人犹死而不违,况圣明之君求忠正之士,千里斯应,信不为难。若徒有其言,而内无其实,欲其必至,不可得也。(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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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览后手诏答魏征曰:“省前后讽谕,皆切至之意,固所望于卿也。”“朕以虚薄,多惭往代,若不任舟楫,岂得济彼巨川?不藉盐梅,安得调夫五味?”不仅采纳魏征的逆耳忠言,而且后厚予赏赐。恢复了昔日虚怀若谷,知过必改的明君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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