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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无之辨,自古固存。道家持无,儒家持有,此亦就大率而言之。其实有无之关系,几如形影之不可暂离。虽老子亦不能离有以说无。只是两家之学各有所侧重而已。如此则不惟决定了两家哲学的不同取向,甚而影响到对待现实人生的态度。如老子反对有为主张“绝圣弃智”,而孔子认为无为是至高境界,只可行之有于尧舜时代,现实中,只能奉行有为政教。在哲学观上,两家原本截然分明的分歧,经过两汉时期的各自演化,及汉儒的积极融合,至魏晋之际已有冶儒释道三学于一炉的玄学产生,岂止是“援道入儒”而已。王弼之玄学易论,持道体本无之义。如论“大衍之数”,“其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者,即是“寂然至无”之道体。此道体既非数目之“一”,亦非与“四十九”对立之“一”,而是“演成天地之数、生发万物之有”的宗主,即其所谓“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的“易之太极”。孔颖达《正义》虽选择王注为蓝本,但却没有完全接受其哲学思想。《正义卷首》论有无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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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之三义,唯在於有,然有从无出,理则包无,故乾凿度云:“夫有形者生於无形,则乾坤安从而生?故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谓之浑沌。浑沌者言万物相浑沌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是知易理备包有无,而易象唯在於有者,盖以圣人作易,本以垂教,教之所备,本备於有。故系辞云:“形而上者谓之道”,道即无也;“形而下者谓之器”,器即有也。故以无言之,存乎道体;以有言之,存乎器用;以变化言之,存乎其神;以生成言之,存乎其易;以真言之,存乎其性;以邪言之,存乎其情;以气言之,存乎阴阳;以质言之,存乎爻象;以教言之,存乎精义;以人言之,存乎景行。此等是也。(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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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易理备包有无”,亦即兼容道器。故谓“形而上者谓之道,道即无也;形而下者谓之器,器即有也”。认为形而上的道即是“无”,故又曰:“以无言之,存乎道体;以有言之,存乎器用”,是说易理由无言之,则表现为道体;以有言之,则表现为器用。如“唯在於有”的易象,即属于器用的范畴。然后又从道器两方面,列举了四对范畴,八个侧面,说明了易理的表现形式与丰富内涵。易理虽然备包有无,但是圣人作易的初意,却似乎只在于“垂教”。所以颖达说:“盖以圣人作易,本以垂教,教之所备,本备於有。”“有”是可见、可说、而且可以模仿而行,是教化必具的条件,当然不可见的“道”,亦必将随之与俱。由此可知,所谓“行道”,必须资“有”以与之俱行,否则就将成为空言。正如其于《序》中所言:“原夫易理难穷,虽复‘玄之又玄’,至於垂范作则,便是有而教有。”没有“玄之又玄”的道,则不能阐明“易理之难穷”,道虽则无所不在,却是只可理喻,不可感知的存在;虽然可以化人,却难于直接用以垂教,所以说“垂范作则”,还必须拿出实际行动,用可见的“有”来完成使命。实即体现了“道体器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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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系辞传》多次论及道器,如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形乃谓之器”等。最具哲学意味的表述是提出“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命题,孔颖达《正义》论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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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无体之名,形是有质之称。凡有从无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是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上者谓之道也,自形内而下者谓之器也。形虽处道器两畔之际,形在器而不在道也。既有形质,可为器用,故云“形而下者谓之器”也。(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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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沿袭王注引进“有、无”概念诠释“道、器”的途径,深入分析了“道”、“器”范畴,认为居于“形”之上者为抽象的“道”,表现为只可理喻而不可感知的阴阳变化之理(如昼夜的转换虽可感知,而道只是其所以转换之理);居于“形”及其以下者,则为具体之“器”,表现为可见可闻具有形体的物质状态,包括声音、文字以及《周易》卦、爻的构成形式在内。孔颖达的论旨,在于“先道而后形”。即物之生成,必有其可生之理在先,也就是逻辑在先的理念。是以先后和内外的概念解释形之上下的范畴。并以无或道为体,而以有或器为用,有无体用兼备,道器相须为用,如此解析“道”“器”之辩证关系,颇具匠心。自魏晋王弼韩康伯援道入儒,至孔颖达复会通儒、玄。这种以有、无释道、器的论易方法,已趋成熟。对开启宋明理学道器论之产生,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然而有无毕竟不属儒家的哲学范畴,虽然儒家亦有“无极而太极”之论,赞成“上无为而下有为”之说,可是既借用道家之“无”以论“道”,则依然易流入“虚无”之论,而“道”在儒家理学看来,亦是“实理”,不可以“虚无”视之。于是,北宋张载、二程大张理学之帜,一扫虚无之弊。张载说:“大易不言有无,言有无,诸子之陋也。”(142)理学家以理、气解释道、器,认为道在器中,即器以求道,道、器不可二分,言“有生于无”,即是道、器分而为二;理学家更以理、气解释道、器,理和气不可谓无,人之耳目闻见能力有限,人见其无者实皆是有,世界从根本上说是有,而无所谓无。从而将道器论提升到更高的层次来认识。与其谓宋明义理之学承袭魏晋而来,不如说是继承了魏晋“得意忘言”的治学方法,魏注唐疏,曾借道家“有无”玄妙之理,解说大易“道器”幽赜之义,至宋理学出,但重义理,而弃其有无之论,亦可谓得鱼忘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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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分上下篇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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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上下分篇的问题,本没有什么学术意义,但有两事值得注意。一为其引《乾凿度》云:“‘孔子曰:阳三阴四,位之正也。’故易卦六十四,分为上下而象阴阳也。夫阳道纯而奇,故上篇三十,所以象阳也。阴道不纯而偶,故下篇三十四,所以法阴也。”何以如此划分,颇难令人索解。按照今天的常识,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八为少阴,九为老阳;至十为偶数,应该属阴,但从未闻有称其为阴数者,而皆称为阳数。谓之上篇三十,所以象阳者,其故何在?盖古人称数,至九而极,数极而复归于零,成为一个完整独立的单元;古人视数,复将十、百、千等单元,视之为计数单位,故称“十”数,不径称十,而谓之一“十”。一个“十”,自然是阳数无疑。那么,三个十,自然也是阳数了;只有整数为阳而挂零为偶数者,如下经之三十又四及整数二十、四十方得称为阴数。此即上经三十卦,所以为阳的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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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经既已分篇,上篇主要阐释乾坤万物终始;下篇始述人道之始,虽为附会,却也有其将人事与天地并列的积极意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说:“人道之兴”,不仅“所以奉承祖宗”,绵延人伦,而且还可“为天地之主”,参预天地之化育。故而可“贵之也”。这当然是一种以人为天地中心和万物之主宰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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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事项是,孔颖达既已认定周易上下篇为文王所定之经,而又以孔子所作之“十翼”即《易大传》为纬。说是“夫子作《纬》以释其义也”。纬书历称孔子,阐述天地万物之理,意在诠释经典。经纬交错,方可以“弥纶天地之道”。然而“纬”与“谶”近,故而“谶纬”并称,不为汉魏诸儒所承认,其书遂废,亦理之必然。而孔颖达竟然认为孔子作《纬》,等于承认“纬”原是经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其所论当理者,实可用以诠释经义。所以每引纬书以证经。但同时也意识到纬书多系伪造,因而又指出“纬文鄙伪,不可全信”。因以《纬》“入经别释”(143),仅供参考而已。汲取纬书释经的合理成分,而对其他内容给予客观分析,这种治学态度是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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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颖达《周易正义》的义疏,对《周易》经传,历有发挥,精义迭出,发覆索隐,多所创获,最足以代表其经学思想。限于篇幅,此处不拟详加缕述。仅择其荦荦大端,群疑之处,稍加辨析,以见其一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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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尚书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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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又称《书经》也可单称为《书》,是记载上古三代夏商周政治、历史文献之书。所以称为《尚书》者,孔颖达释曰:“尚者,上也,言此上代以来之书,故曰《尚书》”。并引《书纬》云:“‘书者,如也’。则书者,写其言,如其意,情得展舒也。”然“书”本是总名,百家六籍皆得称书,而惟此独称“书”者,是此书“本书君事,事虽有别,正是君言,言而见书,因而立号”(144),成为专名。因此而有人解“上”为“君上”;此外,“上”还有尊崇的意思等。孔子“删书”之时,上古之书,无虑千百,比所删定的百篇,要多出数十倍。(145)然如史迁所言:“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训。”孔子因而将信史“断自尧舜”,其余皆删去。因此,与所删之书相较,对删存的百篇《书》,当然含有“尊崇”之意;而与后出之书相较(比如《逸周书》等),实无逾其上者,斯为最古,故并用两义,称为《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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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氏《尚书正义序》开宗明义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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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书者,人君辞诰之典,右史记言之册。古之王者,事总万机,发号出令,义非一揆,或设教以驭下,或展礼以事上,或宣威以肃震曜,或敷和而散风雨。得之则百度惟贞,失之则千里斯谬。枢机之发,荣辱之生,丝纶之动,不可不慎,所以辞不苟出,君举必书,欲以昭法诫,慎言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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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尚书》的性质及意义作了精辟而细微的阐述。由于君主的言行,关系至钜,国家的安危、上下的荣辱,无不系于“枢机之发”,所以必须诫慎言行。明确指出,此是针对君王昭示法诫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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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手订的《尚书》亡于秦朝,至西汉有两种版本传出。一为伏生口诵所传的今文隶定《尚书》,一为鲁恭王坏孔子故宅壁所出的古文《尚书》。今文《尚书》的传习者,被迅速地立为博士,成为官学;而古文《尚书》由于文字难识(一说为蝌蚪文字,一说为六国大篆),仅仅成为孔氏家学。录呈朝廷者,也被藏之秘府,束诸高阁。二十九篇之今文《尚书》由师法家传,成为占据主流的权威学派,排斥经古文学;而五十八篇之古文本,虽历有中秘奏请立为学官,皆因命途多舛,国家多故而被搁置。至东汉许慎传习孔氏家学,其子冲献《古文尚书孔传》,孔安国所作《传》始与《古文尚书》并传于世。经今古文学之争,虽未平息,然古文经学已被贾马郑服等今文权威所承认,郑玄甚至已成融会今古文的经学大家。但古文《尚书》及《孔传》,不久又亡逸于汉末兵燹之中。但我一直认为此皆指官藏典籍而言。并不等于说孔氏家传和民间一定再无其书,而后来再现者,一定就是伪造。这本是一个事实上难于证明,而逻辑上讲不通的论断。然而竟统治学界近两千年之久,岂非咄咄怪事?若非地下文献重见天日,(146)及李学勤诸先生的不懈论证,恐怕真要成为终古沉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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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之际,《古文尚书孔传》重新面世,由郑冲、皇甫谧等学者传习。(147)东晋时,由梅赜奏上元帝。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江左中兴,元帝时,豫章枚赜奏上孔传古文《尚书》”(148),刘知几《史通·古今正史》亦云:“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始以《孔传》奏上”(149)。这部《尚书》按朝代次序分为《虞书》、《夏书》、《商书》、《周书》四大部分,共计五十八篇。由于唐初孔颖达作《五经正义》,而广为流传以至于今。尽管这部《尚书》篇目,前人据明清学者考证,认为真伪难辨,问题殊多。但我认为恰恰是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的研究方法大成问题。比如阎氏认为《古文尚书》各篇多抄自诸子史籍,实际是很难论定两者孰为后先的,完全可以反证为诸子史籍据抄《古文尚书》。如杨善群通过古文《尚书》与旧籍引语的比较研究,从而证实:“古文为正确、合理、完整、全面、连贯流畅、自然贴切,而引语则往往错误、脱漏、片面、删节、篡改、掐头去尾、用词不当;且古文《尚书》与旧籍引语大多相异,许多旧籍引语在古文《尚书》中找不到;特别是旧籍引语在古文《尚书》中所占比例甚小,有些长篇古文只有一二个短语见于旧籍之中。”由此证明,所谓古文《尚书》是“搜集群书征引《尚书》原文”而“编造”出来的说法,也是“不考查事实、极不负责任的断语”(150)而其中的许多论据,曾经是疑古派论证古文《尚书》为伪的证据。比如古文《尚书》较诸子旧籍流畅,便被认为是古文本抄撮旧籍后,经过文字加工的显证。而古文《尚书》许多文句比引文更为古奥而合理的证据反被忽略或隐匿,是从朱熹就开始的错误。必得如杨文将所有的疑点,组成一个坚实的证据链,方能予似乎已成铁案的疑古论调以有力的驳斥。近读张岩《审核古文〈尚书〉案》(151)及《阎若璩〈疏证〉伪证考》一文,将阎论全盘推翻,不禁为其学术勇气及缜密论证(还有犀利的文风)所叹服。而孔颖达《尚书正义》不仅涉及古文《尚书》伪案,还有所选传注即孔安国《传》亦被认为是伪书,而且被论定为“伪中之伪”的问题。但是由于《五经正义》自唐宋元明近千年以来享有的重名及权威性,如何越过这一公认的学术高峰,而直接攻击古文经和《孔传》,清初的疑古派还是煞费苦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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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阎氏《疏证》谓:“唐贞观中诏诸臣撰《五经义训》,而一时诸臣不加详考,猥以晚晋梅氏之《书》为正。”(152)唐初四位大儒,陆、孔、颜、魏,学术渊源各不相同,而皆为举世公认的学术权威(这是阎氏不敢否定的),在《古文尚书》的真伪问题上,竟然取得不谋而合的一致;加之《正义》选为蓝本的隋代二刘义疏,尽弃今文而用《孔传》,历时近半个世纪(从二刘义疏与《释文》计起),前期学术检验的时间不可谓之仓促;唐太宗诏命“以师说多门,章句繁杂,命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疏”,而今古文之争及《孔传》真伪之辨,恰是“师说多门”的核心问题,也是太宗诏命重撰《五经》疏,首须解决的疑案,如此明确的学术目标,如此郑重的国家课题,又经高宗动员庞大的学术力量,几乎是倾朝之力,费时两年加以审定刊正,而阎氏欲以“一时不加详考”,轻巧的一笔,瞒天过海,其可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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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达本出北学,通晓《郑氏尚书》学。至撰《正义》,舍郑注用孔传,舍今文本而用“古文经”,实亦经过文献比较,择善而从的结果。与《周易正义》相同,选择《古文尚书孔传》作为底本,几乎得到唐初大儒的一致首肯,绝非颖达一孔私见,或“诸臣一时不加详考”的失误。陆氏《释文》、颜氏《定本》,以及魏征《群书治要》皆定《孔传》为《尚书》正传。唐初秘书监图书,经魏征、颜师古等先后搜罗、整理,汉魏《石经》拓本及贾马郑王传注尽罗眼底。因使颖达诸人得以尽“检古本并石经”(153),以鉴定今古文之异同与真伪,岂待千百年后,作为原始证据的古籍碑石散逸殆尽,而由勇于疑古者,扪竽论定乎?是必不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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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实际上孔颖达等在《尚书正义》中,也曾对选用古文及《孔传》,以及杂用贾马郑王注释的理由加以说明。《尚书正义序》论述《尚书》今古文及传注问题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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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乎七雄已战,五精未聚,儒雅与深穽同埋,经典共积薪俱燎。汉氏大济区宇,广求遗逸,采古文于金石,得今书于齐鲁。其文则欧阳、夏侯二家之说,蔡邕碑石刻之。古文则两汉有所不行,安国注之,实遭巫蛊,遂寝而不用。历及魏晋,方始稍兴,故马、郑诸儒莫睹其学,所注经传时或异同。晋世皇甫谧独得其书,载于帝纪,其后传授乃可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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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尚书》今古文经传的产生及注释情况交代的十分清楚。经过比较,然后对古文经传做出评价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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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古文经虽然早出,晚始得行,其辞富而备,其义弘而雅,故复而不厌,久而愈亮,江左学者,咸悉祖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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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所谓“古文经早出”,是指其在战国之际即已写定而言,自是较汉文帝遣晁错赴伏生处隶定的今文经为早。由于避秦火而藏于屋壁,至武帝时方由鲁共王发现。而且据孔安国《尚书序》所云,只是孔氏家传其学。从“晚始得行”来看,所言早出之“经”,应是“经传”的省称。因为既认定《孔传》出自安国,(至少由安国开其端,因为司马迁已听过安国的讲解)。则其时亦比今文经注要早得多,而行世则晚于今文经注。至东汉方得广为学者传习。颖达等经过比较,认为古文经传文辞、事义详备而弘雅,令人覆按不厌,即经得起反复推敲,原由在此,故为江左学者所乐于祖述传习。下面是隋代《尚书孔传》众家义疏的现状,颖达论之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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