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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九年,召拜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开元十年,即以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兼朔方军节度大使的任命巡视朔方。“亲行五城,督士马”,总戎临边。率军平定庆州康待宾余党发动的叛乱,将散居河套地区的游牧边民迁徙内地安置,消除了河朔一带隐患。平叛之后,边镇兵赢六十万,说以时平无所事,请罢二十万还农。天子以为疑,说曰:“边兵虽广,诸将自卫营私尔,所以制敌,不在众也”,“不虑减兵而招寇。”玄宗采纳了张说裁军和改府兵为募兵的建议,不仅促进了农业生产,还提高了军队的战斗力。数年期间,出将入相,任右羽林将军检校幽州都督时,“入朝以戎服见,帝大喜”。兼天兵军大使期间,仍兼“修国史,敕赍稿即军中论譔”(89)。《旧唐书》传论谓:“张燕公解逢掖而登将坛,驱貔虎之师,断獯戎之臂,暨居衡轴,克致隆平,可谓武纬文经,惟申与甫而已。”以文儒临边,于军帐修史,集儒雅伟烈于一身,可谓古今罕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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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十七年,复拜尚书左丞相、集贤院学士。十八年,遇疾,玄宗每日令中使问疾,并手写药方赐之。十二月薨,时年六十四。上惨恻久之,遽于光顺门举哀,因罢十九年元正朝会,诏曰:“弘济艰难,参其功者时杰;经纬礼乐,赞其道者人师。”称赞张说道德文章,则曰“精义探系表之微,英辞鼓天下之动”。感念其功业政绩,则曰“授命兴国,则天衢以通;济用和民,则朝政惟允”(90)。玄宗于震悼之余,撤乐停觞。敕赠太师,议谥曰文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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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唐书》评价张说曰:“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喜延纳后进,善用己长,引文儒之士,佐佑王化,当承平岁久,志在粉饰盛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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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书》亦谓:“说敦气节,立然诺,喜推藉后进,于君臣朋友大义甚笃。帝在东宫,所与秘谋密计甚众,后卒为宗臣。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帝好文辞,有所为必使视草。善用人之长,多引天下知名士,以佐佑王化,粉泽典章,成一王法。天子尊尚经术,开馆置学士,修太宗之政,皆说倡之。”(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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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有两个概念须要略加辨析:“文学”的概念古今不尽相同,作为孔门四科之一的文学,宽泛言之即人文学术,具体地讲是指经典之文或诗书礼乐的学问。《谥法》谓:“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赐民爵位曰文。”(92)没有一条涉及文笔诗词,后来才泛指文才或文艺之学。唐宋时代之“文学”,尚未完全丧失古义,虽已包含辞章述作在内,但仍然以经典之道的内涵为主。“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即指掌管诗书礼乐典章述作之任,含有把握其发展导向的意味,非仅指诗歌文章之属。玄宗称赞张说即将其学术列于文章之前:“精义探系表之微”,指其对经典义理辨析毫芒,精微处能够出乎系辞之外;“英辞鼓天下之动”,则是说其所铸造的宏词伟句,亦即文章有足以感动鼓舞天下的功效。在古代,经典之道一直是现实政治之上的指导思想,但并不等同于政治。古人视“文学”为载道之具,为文可以脱离政治,但不可以不言道,道是文学的核心内容。完全为粉饰政治服务,或完全与政治无关的文学观念,都不是古之所谓“文学”。而“粉饰”一词,今天只是修饰掩盖意,古则兼有修正、彰明意。所以《旧唐书》谓“当承平岁久,志在粉饰盛时”。则有使文学与“承平”相称,足以彰显“盛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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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张九龄在《燕国公墓志铭》中已对张说之文学,作有详细的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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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夫先圣微旨,稽古未传,缺文必补,坠礼咸甄,与经籍为笙簧,於朝廷为粉泽,固不可详而载也。始公之从事,实以懿文,而风雅陵夷,已数百年矣。时多吏议,摈落文人,庸引雕虫,沮我胜气,邱明有耻,子云不为,乃未知宗匠所作,王霸尽在。及公大用,激昂後来,天将以公为木铎矣,斯文岂丧?而今也则亡。(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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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之“斯文”,实则“与经籍为笙簧,於朝廷为粉泽”,而且“王霸尽在”其中;并且与“吏议”的“庸引雕虫”,以及丘明所耻的“巧言”,作了严格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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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唐书·本传》称张说“为文俊丽,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笔,皆特承中旨撰述,天下词人,咸讽诵之。尤长于碑文、墓志,当代无能及者”。(94)《新唐书·苏颋传》亦云:“景龙后,苏颋与张说称望略等,时称‘燕许大手笔’。”(95)今观其文,一字千钧,笔力扛鼎,其应制文章,代表国家之重,朝廷权威,骈散结合,音节流畅,思绪开阔,辞采飞扬,气势沉雄,勃郁奔放,最重要的是其思想格调之纯正与深沉。张说为学与徐坚并称,为文与苏颋齐驱,开启了盛唐清新拔俗宏伟壮丽的一代新风,思想领袖文坛宗匠,殆非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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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有文集三十卷,名曰《张燕公文集》,至宋代只剩二十五卷,即今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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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吏治与文治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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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治国方略的最大特色是主张文治。方其为东宫侍读时就为玄宗拟定“崇太学,简明师,重道尊儒以养天下之士”的治国方针,提出“引进文儒,详观古典,商略前载,讨论得失”的具体措施。当玄宗重用姚崇等,整顿吏治,巩固政权之后,复启用张说为相,致力于实现“王道”的一系列“文治”主张。“引文儒侍从之臣,以左右王化。天子始以经术之道,开集贤院殿置十八学士,以修太宗之政。当时绍文之士始尚古风。上之好文,自说始也。”(96)终使开元之治进入“文物彬彬”,“粉饰盛时”的新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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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便出现这样一个问题:开元之治的前期任用姚崇,中期任用张说,而姚张的政策截然不同,何以皆能臻于至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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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和姚崇不合,史有明文。先是张说设计阻挠姚崇入相,后是姚崇借故将张说排挤出阁。史书语焉不详,易令人产生两人之间有私怨的误会,其实只是政见不同而已。一个主张文治,一个主张吏治,而且皆为三朝元老,彼此了解,当然无法合作。张说与玄宗有师生之谊,玄宗岂不欣赏其“崇道尊儒”、“博采文士”的文治主张。但鉴于初掌大政,革故鼎新之际,首要的是整饬朝纲,恢复经济。于是玄宗于先天二年下达《命诸州举贤才诏》,令官吏推荐“抱器怀才”之士,而且“务求实用,以副予怀”(97)。又于开元六年下达《禁策判不切事宜诏》云:“我国家敦古质,断浮艳。礼、乐、诗、书,是宏文德,绮罗珠翠,深革弊风。必使情见於词,不用言浮於行。比来选人试判,举人对策,剖析案牍,敷陈奏议,多不切事宜,广张华饰。何大雅之不足,而小能之是衒。自今已後,不得更然。”(98)所以毅然选择了“吏事明敏”的姚崇、宋璟、张嘉贞等相继为相,遂“使赋役宽平,刑罚清省,百姓富庶”(99)。张说虽然被贬出中枢,但不就被委以巡边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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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九年姚祟卒,张说即于当年拜相,但直到开元十一年张嘉贞罢相,张说亦完成靖边绥民的功业,然后才回朝主政。史称:“张嘉贞尚吏,张说尚文。”(100)这一年便被看作是玄宗由吏治转向文治的开始。张说推行其文治主张,遂将开元之治推向文明昌隆的高潮。姚、张政见不合,却能各至隆平,可见是各应其时而已。据史载,两人之间也是存在友谊与合作的。如《资治通鉴》记载景云二年,太平公主对时为太子的玄宗构成威胁,睿宗问计于侍臣。张说曰:“愿陛下使太子监国,则流言自息矣。”姚元之曰:“张说所言,社稷之至计也。”(101)大局遂定。其后,张说奉敕撰《梁国公姚文贞公神道碑》,赞扬姚崇“言为代之轨物,行为人之师表”,比之致君尧舜的禹与弃。称其“真率径尽,而应变无穷”,“言不厉而教成,政不威而事理”(102)等等。对其一生功业,称美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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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吏治与文治之争”(103),实际只是在儒治前提下,如何因时制宜之争,至多是主政风格或侧重点的分别。姚崇主张吏治,而开元之治赖崇以成其政理,张说主张文治,而开元之盛赖之以壮其声势。吏治尚质重实务,文治尚文重教化,皆就其总体治政导向而言,其时双方宰臣还都是科举出身的文儒。风格不同,应该都是“文质彬彬”的君子。与则天朝以来任用但识风咏的文人与执法峻刻的吏士已经截然不同。姚崇批评文儒说:“庸儒执文,不识通变,凡事有违经而合道者,亦有反道而适权者。(104)文儒执守先王之道,不知通变,拙于治事者居多,也是事实。如马利征开元八年补修书直学士,选授济川山茌令。素儒缓无吏干,到任无几,为吏人所诈遂免官。”(105)张九龄则批评吏治云:“时多吏议,摈落文人,庸引雕虫,沮我胜气,邱明有耻,子云不为,未知宗匠所作,王霸尽在。”(106)于是,玄宗不得不敕令纠正另一种倾向:即“谓儒士为冗列,视之若遗;谓吏职为要津,求如不及”的观念,要求“天下官人百姓,有道德可尊、工于著述、文质兼美,宜令本司本州长官,指陈艺业,录状奏闻”(107)。可见文儒已经成为斯时亟需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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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九龄所谓“文人”实亦指“精于经史”,“文质兼美”的“文儒”,而与“雕虫篆刻”的文人不同。“文儒”一词,最早见于王充《论衡》,是一具有特定含义的概念,与孔颖达所谓“文而又儒”其义相近。所以张说在“引进文儒”于朝廷的同时,也为时代引进了“文儒”这一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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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效力篇》云:“人有知学,则有力矣。文吏以理事为力,而儒生以学问为力。”“故博达疏通,儒生之力也;举重拔坚,壮士之力也。”首先将儒生与文吏致力的专长作了区分,又将儒生智力与壮士勇力作了比较。然后引据《尚书·梓材》“厥率化民”之义,讲明“化民须礼义,礼义须文章”的道理;次引孔子之言“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以此证明“能学文,有力之验也”。陈留庞少都尝向太守推荐儒生,曰其“才能(抵)百万人”。太守斥其妄言!少都曰:“文吏不通一经一文,诸生能说百万章句,非才知百万人乎?”但王充认为“诸生能传百万言,不能览古今,守信师法,虽辞说多,终不为博”。“使儒生博观览,则为文儒。文儒者,力多於儒生。如少都之言,文儒才能千万人矣。”又说:“文儒怀先王之道,含百家之言。”(108)即是说“文儒”是胸怀先王之道,熟知经史百家,善为礼义文章,博览古今兴衰,集文章与儒生之才力于一身的儒士。比如董仲舒、扬子云一流人物。王充继而论证了文才之于文儒的重要性,比如“出谷多者地力盛,出文多者才知茂”。“少文之人,与董仲舒等涌胸中之思,必将不任,有绝脉之变。”才力智能不及故也。然而才力茂盛,智能满胸的文儒,亦须遭遇有力者的引荐,方得“升陟圣主之庭,论说政事之务”,致君尧舜,一展平生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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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令王充始料不及的是,自汉末以迄齐梁,抛弃仁智之道,崇尚释道玄虚,浮荡华靡的文风却成为笼罩文坛的主流,一直影响到武则天时代。武则天尚吏,委政于精于吏治的狄仁杰,赖其一力维持,国家倒也无事;武则天亦好文,宫廷内聚集了大批文士,酬唱赠答,歌舞升平,言不及义,更无关乎经国大业。文学与吏治两不相涉。这样的一些“迹荒淫丽,名陷俳优”(109)的文士,充斥文坛,列居要津,当然无益于国计民生。无怪乎要为姚崇宋璟以及受其影响的玄宗所轻。如开元六年有人向宋璟推荐山人范知璋,并献其所为文,“宋璟判之曰:‘观其《良宰论》,颇涉佞谀。山人当极言谠议,岂宜偷合苟容!文章若高,自宜从选举求试。不可别奏。’”又如同年四月,“河南参军郑铣、朱阳丞郭仙舟投匦献诗,敕曰:‘观其文理,乃崇道法;至于时用,不切事情。宜各从所好。’并罢官,度为道士”(110)。姚宋选官偏重吏能而贬斥文学之士,与此有绝大关系。而二张(说与九龄)欲兴文治,所反对的也是这种脱离儒道的文学风气,所以才启用“文儒”这一概念,以示区别。同时认为纯任吏治不惟乏文,也易产生脱离儒术的倾向,当然也在反对之列,双方对立因是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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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崇宋璟所用多为“吏干”之才,虽乏文采,而学不疏;张说张九龄所引进多为文儒之士,亦颇通吏道,张说本人出将入相,吏能亦高。两派皆可致治者,非谓为文为吏,实则是客观上适应了不同时势之需要,主观上皆能根于公忠体国仁智爱民之心。虽各有侧重,要在皆未背离儒治之故。若细加分析,文治比吏治要求的标准更高,比如用人,文治主张任用怀有先王之道的文儒,属于动机与效果的统一论者;而吏治主张任用精于理事的能吏,侧重于一时一事的实际效果。相比而言,文治追求理想,迂阔而难切于事情;吏治注重现实问题的解决,而忽略意义与后果,容易走向事物的反面。比如李林甫之辈,即以吏治为名,实则任用的皆是有吏能而无人格,不择手段聚敛的势力小人,终至造成天宝末年的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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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文治吏治皆为因时因势所需,时需吏治,而不可无文饰,无文则无以振奋人之精神志气,亦无以与社会物质成就相辉映;时需文治则不可轻吏能,无吏能则不足以解脱实际政经困境。所幸姚张之党争,并未以私憾妨碍公务,亦未将政纲偏向因喜恶而推向极端,适应了各自时期的发展需要。姚、张之前的房杜、狄仁杰,其后的杜佑、李德裕皆精于吏职;而之前的魏征,其后的三郑、裴度则为文儒之相,治术不同,皆不失为拯时救敝理政致治之良策。故皆能训致承平,为有唐之名相。因此说,无姚崇则无开元经济复苏政治清平之治,无张说则无开元文明昌隆人心舒畅之盛。张说文治是在姚崇吏治基础之上的进一步开展,文治吏治交相为用,各得其宜,若缺其一,则无以成亦无以称之为尽善尽美的全盛之世。因此,姚张文吏之争,属于君子之争;张(九龄)李(林甫)文吏之争则纯系君子与小人之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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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无论吏治还是文治,在玄宗思想尚未转向道家“无为之治”之前,皆能因时制宜善加控驭,“所用之相,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张嘉贞尚吏,张说尚文,李元纮、杜暹尚俭,韩休、张九龄尚直,各其所长也”(111)。使开元盛世的余波一直延续到天宝初年,其影响当然就更加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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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主政期间,开创了历史上尊重“文儒”尤为尊重“学问”的社会传统。“张燕公尝谓人曰:‘学士者,文儒之美称。皆须诏敕特授,岂合因循自称。’”(112)同为宰相的源乾曜问张说“学士与侍郎何者为美”?说对曰:“侍郎为衣冠之华选,自非望实具美,无以居之。虽然,终是具员之英,又非往贤所慕。学士者,怀先王之道,为缙绅轨仪,蕴扬、班之词彩,兼游、夏之文学,始可处之无愧。二美之中,此为最矣。”(113)指出学士“怀先王之道,为缙绅轨仪”,既有词彩,兼具“文学”。“辞彩”指诗文即今之所谓文学,而“文学”实指彰明经典的学问。故而说非具员之吏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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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贤院学士宴会,按惯例,官重者先饮,说曰:“吾闻儒以道相高,不以官阀为先后。”于是引觞同饮,时人伏其得体。中书舍人陆坚以学士或非其人,而供拟太厚,无益国家,将议罢之。说闻曰:“古帝王功成,则有奢满之失,或兴池观,或尚声色。今陛下崇儒向道,躬自讲论,详延豪俊,则丽正乃天子礼乐之司,所费细而所益者大。陆生之言,盖未达邪。”(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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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十年,玄宗与宰相议广州都督裴伷先罪,张嘉贞请予庭杖之,张说曰:“臣闻刑不上大夫,为其近于君,且所以养廉耻也,故士可杀不可辱。”“有罪应死则死,应流则流,奈何轻加笞辱,以皂隶待之。”且曰:“吾此言非为伷先,乃为天下士君子也。”(115)王夫之因而评之曰:“其言韪矣,允为存国体、劝臣节之訏谟矣。”(116)古礼“刑不上大夫”,非谓不置诸法;而“士可杀不可辱”与“养廉耻”相关联的道理,被张说说破,即尊重士大夫的人格,有利于培养其自尊心,也有利于养成整个社会的廉耻意识。从而由内外两方面提高了士阶层的社会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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