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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贽替“圣天子”所作的“罪己诏”,确实收到德宗意想不到的巨大反响和良好效果,不惟前线将士人人感奋,诸叛镇如“王武俊、田悦、李纳见赦令,皆去王号,上表谢罪”(66)。权德舆《翰苑集序》在叙述这段史实后说:“议者以德宗克平寇乱,不惟神武之功,爪牙宣力,盖亦资文德腹心之助焉。及还京师,李抱真来朝,奏曰:‘陛下在南山时,山东士卒闻书诏之辞,无不感泣,思奋臣节,臣知贼不足平也。’”(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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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宗奉天蒙难期间,仍是卢杞主政,德宗猜忌之心重,卢杞不惟阿意逢迎,而且利用之以遂其私,巧言误国,不计其极。若非此时陆贽深得德宗信任,得在内署议事,运筹画策,成为名副其实的“救时内相”,则唐之存亡,真不可量。当奉天军情危急之际,附近四州聚集兵马驰援,本有一条安全路线可达,卢杞却以恐惊动先帝陵寝为由,驳回陆贽等人意见,令援军走两面夹山的漠谷,结果遭遇伏击,全军覆没。李怀光解奉天之围,卢杞却不让其陛见,令其迅即解救长安,怀光功高未赏,致令怨望,终至叛变。前此,李晟神策军、并渭北节度史李建辉与神策军兵马使杨惠元与李怀光皆屯军咸阳,李晟觉察怀光欲叛,惧为其吞并,陆贽乃设计使怀光主动同意李晟移军渭桥,陆贽又料定晟军一撤,李杨二军必为怀光所并,再三请德宗密令二军先做准备,届时以晟军兵弱为由,明诏二军随李晟移军,由于德宗对怀光心存幻想,优柔寡断,未及采纳间,两军已被怀光吞噬,惠元被害,建辉仅以身免。德宗不得不再次南奔梁州。但总算保留下李晟一支生力军,成为嗣后收复长安的主力。说明陆贽不惟有文且多谋,知君知国知兵知人,运筹帷幄,如运诸掌,通过一系列事变考验,德宗对陆贽更加依重。《通鉴》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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贽在翰林,为上所亲信,居艰难中,虽有宰相,大小之事,上必与贽谋之,故当时谓之内相,上行止必与之俱。梁、洋道险,尝与贽相失,经夕不至,上惊忧涕泣,募得贽者赏千金。久之,乃至,上喜甚,太子以下皆贺。(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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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州期间,陆贽谋划的几件大事,对收复长安具有决定性意义。斯时在长安前线的只有浑瑊与李晟两支兵马,吐蕃援军因受朱泚重贿抢掠而退,德宗颇以兵力不足为虑。陆贽为德宗分析形势,认为反复无常的蕃兵撤退并非坏事,且叛贼气焰亦衰,有瑊、晟之兵马足矣。“但愿陛下慎于抚接,以奋起忠勇之心;勤于砥砺,以昭苏远近之望。中兴大业,旬日可期。”(69)德宗对陆贽的分析,甚感宽慰,自是又欲对浑瑊诸军进行“商量规划,令其进取”。无非遥制将帅,号令自专而已。陆贽因之再上《兴元奏请浑瑊李晟等诸军马自取机便状》,论用兵机宜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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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闻将贵专谋,兵以奇胜,军机遥制则失变,戎帅禀命则不威。是以古之贤君选将而任,分之于阃,誓莫干也,授之于钺,俾专断也。自昔帝王之所以夷大艰,成大业者,由此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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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镐交于原野,而决策于九重之中;机会变于须臾,而定计于千里之外。上有掣肘之讥,下无死绥之志。自昔帝王之长乱繁刑,丧师蹙国者,由此道也。(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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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宗听取了陆贽建议,长安不久收复,朱泚毙命;继而平定河中,怀光自缢。陆贽虑“谄谀希旨之徒,险躁生事之辈,幸凶丑覆亡之会,揣英主削平之心”,建议鼓乘胜之师讨伐淮西。乃上《收河中后请罢兵状》,陈述对时局的看法:勿以为只有淮西李希烈负隅顽抗,归诚效顺的诸镇亦且首鼠两端,顾衅观望,如果再于此时造次用兵,那么此前的《奉天大赦诏》即难于取信天下。各藩镇惧“祸将次及”,势必再度联合抗命,局面将不可收拾。所以此时应乘朱泚、怀光“相次枭殄”之威,示之以惠。“诚宜上副天眷,下收物情,布恤人之惠以济威,乘灭贼之威以行惠。宥河中染污之党,悉无所问;赦淮右僭逆之罪,咸与维新。蠲贷疲氓,休罢战士,符经岁息兵之令以彰信,丕大君含垢之德以布仁。”至于淮西李希烈,此时“纵未顺命,斯为独夫。内则无辞以起兵,外则无类以求助”,“彼既气夺算穷,是乃狴牢之虏,不有人祸,则当鬼诛”(71)(意其必生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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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宗遂命陆贽起草《诛李怀光后原宥河中将吏并招谕淮西诏》,充分肯定李怀光奉天勤王解围之功,宽宥河中胁从叛变将吏,褒奖壮烈死节之士;再次痛切自责,深致贬损,以昭示朝廷息兵罢战的诚意。遂使僭越者无以为辞,观望者其心亦安。河北诸镇相继上表输诚,李希烈不久亦被其部将毒杀,一如陆贽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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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建中四年至兴元元年,两年间狂飙迭起,险象环生,卒赖陆贽冷静分析形势,运筹帷幄,挽人心于既散,扶大厦于将倾,终使德宗还于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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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鉴》评价陆贽之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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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者之知国,如良医之知疾,察其形色,视其脉理,而识死生之变,不待其颠仆而后以为病也。陆贽论用兵之乱,如蓍龟之先见,何其智哉!夫岂如瞽史之知天乎,亦观其事而知之也。非独为贽之贤者能知之意,天下之凡民,亦必有知之者,惟人君不觉也。天下之患在于人莫敢言而君不得知,言之而不听,则末如之何也,必乱而已矣。(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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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廷返都之后,陆贽仍任中书舍人充翰林学士。“时贽母韦氏在江东,上遣中使迎至京师,搢绅荣之。”贞元三年,陆贽丁母忧,寓居嵩山丰乐寺。“籓镇赙赠及别陈饷遗,一无所取。与韦皋布衣时相善,唯西川致遗,奏而受之。”德宗复遣中使至苏州护贽父柩车至洛合葬,礼遇逾于恒人。免丧,权知兵部侍郎,依前充学士。“恩遇既隆,中外属意为辅弼,而宰相窦参素忌贽,贽亦短参之所为,言参黩货,由是与参不平。”如权《序》所言“内外属望,旦夕俟其辅政,为窦参所嫉,故缓之”。同嫉陆贽者还有吴通玄、吴通微,吴氏兄弟在翰林“与陆贽、吉中孚、韦执谊并位,贽文高而有谋,特为帝器遇,且更艰难,有功。通玄等特以东宫恩旧进,昵而不礼,见贽骤擢,颇媢恨”(73)。“会贽权兵部侍郎,知贡举,乃正拜之,罢内职,皆通玄谮之也。”(74)贞元七年,陆贽“罢学士,正拜兵部侍郎,知贡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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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八年科试,同考官还有崔元翰、梁肃等,“肃与元翰推荐艺实之士,升第之日,虽众望不惬,然数年之内,居台省清近者十余人”(75),“得人之盛,公议称之”(76)。据《旧唐书·欧阳詹传》说:“(詹)举进士,与韩愈、李观、李绛、崔群、王涯、冯宿、庾承宣联第,皆天下选,时称‘龙虎榜’。”(77)唐《科举记》更录二十三人姓名,曰“榜多天下孤隽伟杰之士,号‘龙虎榜’”(78)。韩愈亦曰:“其一二年,所与及第者皆赫然有声。”(79)而导致谤毁的起因是陆贽的取人之法,亦即所谓“通榜”法,宋人洪迈释之曰:“唐世科举之柄专付之主司,仍不糊名,又有交朋之厚者为之助,谓之‘通榜’。故其取人也,畏于讥议,多公而审。亦有胁于权势,或挠于亲故,或累于子弟,皆常情所不能免者。若贤者临之则不然,未引试之前,其去取高下因已定于胸中矣。”(80)“通榜”之优点在于对人才的全面考察,缺点是易牵于私人请托,以致“众望不惬”。这就易给政敌以可乘之机。“窦申恐贽进用,阴与通玄、则之作榜书以倾贽。”(81)《旧唐书·吴通玄传》亦云“则之令人造榜书,言贽考试举人不实,招纳贿赂。”诽谤其他犹可,诽谤陆贽纳贿实在是拙劣至极,德宗曾批评陆贽“清慎太过”,劝其“如不能纳诸财物,至如鞭靴之类,受亦无妨者”,结果还受到陆贽的反驳,岂肯相信这等谣言。但是五人的被贬终至被杀,却非仅为诽谤。李则之是宗室亲王,这一事件暴露出朝臣与亲王过从太密,有“交结中外,意在不测”的嫌疑,这是德宗所不能容忍的。陆贽上《商量处置窦参事体状》,从“典刑不滥于清时,君道免亏于圣德”出发为之辩护,又上《奏议窦参等官状》、《请不簿录窦参庄宅状》,就德宗对窦参的处理提出公平中肯的意见,但都没被采纳,窦参等终被处死并没收财产。虽然如此,陆贽“以直报怨”的高风却足以令人感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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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陆贽被任命为中书侍郎、门下同平章事,成为真正的“宰相”。“贽久为邪党所挤,困而得位,意在不负恩奖,悉心报国,以天下事为己任。”陆贽任相后,“请许台省长官自荐属官,仍保任之,事有旷败,兼坐举主。上许之”。俄以“外议云:‘诸司所举,多引用亲党,兼通赂遗,不得实才。’此法行之非便,今后卿等宜自选择,勿用诸司延荐。”又取消这一决定。德宗性本刚愎自用,又惩于杨炎、卢杞朋党之失,“贞元已后,虽立辅臣,至于小官除拟,上必再三详问,久之方下”。对政府设立的职司及宰臣不信任,是德宗出尔反尔的根本原因。陆贽因上疏论之曰:“陛下既听臣言而用之,旋闻横议而止之,于臣谋不责成,于横议不考实,此乃谋失者得以辞其罪,议曲者得以肆其诬。”“计不定则理道难成,言不实则小人得志,国家所病,恒必由之。”委任台省长官自择属吏,“得贤有鉴识之名,失实当暗谬之责。人之常性,莫不爱身,况于台省长官,皆是当朝华选,孰肯徇私妄举,以伤名取责者耶!”这一点本是不应过虑的。又指出“今之宰臣,则往日台省长官也;今之台省长官,乃将来之宰臣也,但是职名暂异,固非行业顿殊。岂有为长官之时不能举一二属吏,居宰臣之位则可择千百具僚?”若由宰臣“悉命群官”,则是“变公举为私荐,易明敭为暗投”(82),将会造成更为严重的弊端。德宗虽嘉其言,但仍追寝前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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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贽不仅洞晓兵机,而且熟稔经济,知人善任,正是其担任宰臣的优势。贞元八年七月,户部尚书判度支班宏卒,这是关系国家安危的重任,所选务须得人。陆贽向德宗推荐杜佑、卢徵、李衡、李巽四人,除杜佑外,其余三人均为刘晏培养提拔的理财能吏,皆堪当此大任。德宗未许杜、卢;陆贽建议先授李巽给事中权判度支,待李衡进京后授予此职。德宗本已同意,不料突然改悔。又认为“司农少卿裴延龄甚公清有才,宜令判度支”。陆贽因上《论宣令除裴延龄度支使状》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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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周制六官,实司理本,冢宰制国用,量入为出;司徒掌邦赋,敷教恤人。今之度支,兼此二柄。准平万货,均节百司,有无懋迁,丰败相补。利害关黎元之性命,费省系财物之盈虚。加以馈饷边军,资给禁旅,刻吝则生患,宽假则容奸。若非其人,不可轻授。裴延龄僻戾而好动,躁妄而多言。遂非不悛,坚伪无耻,岂独有识深鄙,兼为流俗所嗤。顷列班行,已尘清贯,更居要重,必斁大猷。是将取笑四方,贻殃兆庶。尸禄之责,固宜及于微臣;知人之明,恐伤于圣鉴。(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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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德宗能够“重循前议”,更於四人之中,选择取其优者。或更与其他宰臣“参详,去邪勿疑,天下幸甚”。斯时已无失国失位之虞的德宗,自然是圣意难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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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延龄任度支不久,时任谏官右补阙的权德舆即曾两度上疏弹劾,一则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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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支所务,天下至重,上系邦本,下系元元。苟非全才通识,则有所壅。自裴延龄受任已近半载,群议纷然,皆曰非宜。延龄切于感恩,昧于量力,思有以效,强所不通,则有枉尺直寻之心,多方自固之计,吏伺其隙,人售其奸,因缘蒙蔽,触类滋长,致远恐泥,学制实伤,异时其败,罪之何补。官司闾里,众口一心,评议喧哗,所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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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曰:“经费之司,安危所系。延龄顷自判权,逮今旬岁,不称之声,日甚於初。群情众口,喧于朝市。”“臣职在谏曹,合采群议,道路云云,无不言此。岂京师士庶之众,愚智之多,合而为党,共有雠疾?陛下似宜稍回圣鉴,俯察群情。”(84)自然亦是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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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陆贽所上《均节赋税恤百姓六条》、《三奏量移官表》、《论沿边守备事宜状》均被德宗搁置,《议汴州逐刘士宁事状》、《请不与李万荣汴州节度使状》亦是“不从”,《论朝官阙员及刺史等改转伦序状》则直截“不听”,更惶论《论裴延龄奸蠹书》了。这与陆贽“内相”时期形成鲜明对比。细思其由,皆因裴延龄所言所行无不切合德宗此时的至尊心态与享乐心理;而陆贽仍旧思欲励精图治致君尧舜,且语言切直,少所避讳,早已使圣心不悦。《新唐书本传》说其“及辅政,不敢自顾重,事有可否必言之,所言皆剀拂帝短,恳到深切。或规其太过者,对曰:‘吾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不恤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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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唐书》谓“裴延龄,奸宄用事,天下嫉之如仇。以得幸于天子,无敢言者。贽独以身当之,屡次面陈和上疏极言其弊。自古忠奸不两立,延龄亦对陆贽日加谮毁。终于在贞元十年十二月,除贽太子宾客,罢知政事。十一年春,旱,边军刍粟不给,具事论诉;延龄言贽与张滂、李充等摇动军情,激怒德宗,将诛贽等四人,会谏议大夫阳城等极言论奏,乃贬贽为忠州别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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贽在忠州十年,常阖户不出,人不识其面。又避谤不著书,地苦瘴疠,因为《今古集验方》五十篇以示乡人。是其不能作救时良相,犹可为救世良医也。其间,德宗曾令新任刺史宣旨慰安,韦皋又累上表请以贽代己。顺宗即位,与阳城、郑余庆同诏征还。诏未至而贽卒,年仅五十二岁。朝廷议谥曰宣,世称陆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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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屡言“贽性畏慎”,然每临国事,则又“不自顾重”,剀切陈词,“不恤其他!”是真公而忘身者矣。故《旧唐书传论》曰:“贽居珥笔之列,调饪之地,欲以片心除众弊,独手遏群邪,君上不亮其诚,群小共攻其短,欲无放逐,其可得乎!”(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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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之论陆贽,无过于苏轼,轼于《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劄子》中,曾对陆贽作过如是评价:“唐宰相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辨如贾谊而术不疏”,“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86)。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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