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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32 一日,读杨龟山《语录》,谓:“人住得然后可以有为。才智之士,非有学力,却住不得。”不觉恍然自失。然犹上此论,无所遇,而杜门之计始决,于是首尾十年矣。虚气之不易平也如此。孟子曰:“诡遇而得禽,虽若丘陵弗为。”自视其几矣。又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岂不为大忧乎!引笔识之,掩卷兀坐者久之。【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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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34 《中兴五论》就其笔法和意图而言,与《酌古论》可谓一脉相承,即锐意进取,成就事功。然而,陈亮读了杨时《语录》之后,竟然“不觉恍然自失”。这实质是自觉到自家学力有所不足,不能宁耐,而虚气难以平抑,因而不免有恍然自失之感。又以孟子之说自我检讨,以为侥幸所获虽如丘陵之多亦不肯为,自家庶几近之;而孟子所谓五谷不熟不如荑稗,则令陈亮深感“大忧”。检讨之下,决计杜门读书,这个工夫首尾有十年。陈亮杜门所做的读书工夫,主要就是致力于心性之学的研讨,先后编撰了《伊洛正源书》、《三先生论事录》、《伊洛礼书补亡》、《伊洛遗礼》、《西铭说》、《书伊川先生春秋传后》、《杨龟山中庸解序》、《胡仁仲遗文序》等。从这些书目及篇目,可以知道,陈亮对于程氏之学及北宋以来的道学是专门做了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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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36 《伊洛正源书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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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38 濂溪周先生奋乎百世之下,穷太极之蕴以见圣人之心,盖天民之先觉也。手为《太极图》以授二程先生。前辈以为二程之学,后更光大,而所从来不诬矣。横渠张先生崛起关西,究心于龙德正中之地,深思力行而自得之;视二程为外兄弟之子,而相与讲切,无所不尽。……《西铭》之书,明道以为“某得此意,要非子厚笔力不能成也”。伊川之叙《易》《春秋》,盖其晚岁之立言以垂后者。间常谓其学者张绎曰:“我昔状明道之行,我之道盖与明道同。异时欲知我者,求之于此文可也。”其源流之可考者如此。【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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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40 所谓伊洛正源,即是指伊洛之学的正统发源。伊洛之学便是道学的概称,其正源的代表人物为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陈亮认为,周敦颐于去圣人百世之后,发奋有为,穷探太极之奥蕴,发明圣人之心,是天民之先觉者。周敦颐以《太极图》手授二程。按,此说出自程门侯师圣、朱震一系和尹和靖、祁宽一系。【1220】二程受学之后,学问日益光大。陈亮以为前辈此说不诬。按,所谓前辈,指程氏门人吕希哲,及其孙吕本中等。【1221】二程的道学,其宗旨见诸程颐的叙述,便是《明道先生行状》。而张载为二程表叔,他们之间长期相互讲学,尤其张载《西铭》,二程甚为推重,程颢尤言“某得此意”,却无“子厚笔力”。这些,都在陈亮所谓“源流”之列,其意在推尊道学为正统,是无可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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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42 《三先生论事录》辑录了二程兄弟与张载讨论“法度”的文字和议论,其制作原则是“取(伊川)先生兄弟与横渠相与讲明法度者录之篇首,而集其平居议论附之”,【1222】其命意则在于“自警”。《伊洛礼书补亡》是在袁溉(道洁)所藏程颐《伊洛礼书》基础上,“因集其(伊川)遗言中凡参考《礼仪》而是正其可行与不可行者”,【1223】修订而成。《伊洛遗礼》则是辑录所仅存的程颐所定婚与丧祭之礼之一二,而附于《补亡》之后。《西铭说》则开首即录有程颐《与杨时论西铭书》所谓“理一分殊”之说,并强调对《西铭》应当“以身体之”。他还对程颐“理一分殊”说作了进一步发挥:“一物有阙,岂惟不比乎义,而理固不完矣。故理一所以为分殊也,非一理而分则殊也。苟能使吾生之所固有者各当其定分而不乱,是其所以为理一也。”【1224】意思是说,有理便有与之相对应的万物,理一是分殊的内在根据和决定者,并不是说将一理分开来便成了万殊。人能实实在在地做到将生来所固有的理落实在实际生活的各个方面,使得人的行止语默都遵循其“定分而不乱”,也就是遵循各种规范和原则而没有妄乱,这就是理一的体现。陈亮强调的是理一与分殊是内在地密切联系的,而反对把分殊看做对一理的剖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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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44 陈亮不仅推崇周、张、二程,对于程门弟子及其著述亦颇有留意。在朱熹《语孟精义》已经刊行的情形下,陈亮有意将杨时《中庸解》、胡安国《春秋传》别刊为小本,以与程颐《易传》并行,起到了与朱熹相互呼应的作用。其《杨龟山中庸解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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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46 世所传有伊川先生《易传》,杨龟山《中庸义》,谢上蔡《论语解》,尹和靖《孟子说》,胡文定《春秋传》。谢氏之书,学者知诵习之矣。尹氏之书,简淡不足以入世好。至于是三书,则非习见是经以志乎举选者,盖未之读也。世之儒者,揭《易传》以与学者共之,于是靡然始知所向。然予以谓不由《大学》《论语》及《孟子》《中庸》以达乎《春秋》之用,宜于《易》未有用心之地也。今《语孟精义》既出,而谢氏之书具在。杨氏《中庸》及胡氏《春秋》,世尚多有之,而终病其未广,别刊为小本,以与《易传》并行,观者宜有取焉。【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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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48 这里所列举的程颐《易传》、杨时《中庸义》、谢良佐《论语解》、尹焞《孟子说》、胡安国《春秋传》等,都是被理学家奉为经典的著作。陈亮对此也十分的重视,以为谢良佐《论语解》学者皆知诵习,自不待言,尹焞《孟子说》简淡,一般读书人难以耐住性子研读。而程颐《易传》、杨时《中庸义》、胡安国《春秋传》本是十分重要的著作,却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流布也不太广,以至不是习见此三书且有志于科举者,竟然不曾阅读。有感于此,陈亮遂将此三书刊为小本,以利流布,以便阅读。由此亦可见陈亮对于程氏学派的重视程度,并不亚于同时期的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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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50 程氏及门而下,陈亮所推崇的就是胡宏。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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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52 闻之诸公长者,以为五峰实传文定之学。比得其传文观之,见其辨析精微,力扶正道,惓惓斯世,如有隐忧,发愤至于忘食,而出处之义终不苟,可为自尽于仁者矣。其教学者以求仁,终篇之中未尝不致意焉。推其文以与学者共之,因文以达其意,庶几五峰之志未泯也。【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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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54 从引文中所谓“辨析精微”、“自尽于仁者”、“教学者求仁”来看,陈亮所读胡宏“传文”当是包括了《知言》和《五峰集》。陈亮对于胡宏传胡安国之学颇为激赏,以为力扶正道,惓惓斯世,以至发愤忘食,可谓自尽于仁者,同时始终着力于教学者“求仁”。陈亮表示,通过与学者共同研读和推求胡宏之文,以明达胡宏的思想意蕴,或可继承和阐扬胡宏的志向和意趣。显然,胡宏之学也是陈亮所推崇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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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56 根据上述,在周葵授受《大学》、《中庸》之后,尤其读了杨时《语录》之后,陈亮对于以周、张、二程为发源,以程氏学派为中心的心性之学确有较多的探究。这种探究不仅仅体现在对于道学源流的考察,对于程氏学派的追索,也直接体现在陈亮本人的思想及其发展历程中。三十岁时,陈亮曾有一个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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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58 亮两年来,方悟孟子所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仁于我何常之有,朝可夷而暮可跖也;不仁于我亦何常之有,朝可跖而暮可夷也。“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非圣人姑为是训。“无若丹朱傲,无若受之酗于酒”,亦非独忧治世而危明主。人心无常,果如是也。曾子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子张曰:“君子曰终,小人曰死,吾今日其庶几乎!”古之贤者,其自危盖如此,此所以不愧屋漏而心广体胖也。世之学者,玩心于无形之表,以为卓然而有见,事物虽众,此其得之浅者,不过如枯木死灰而止耳;得之深者,纵横妙用,肆而不约,安知所谓文理密察之道?泛乎中流,无所底止,犹自谓其有得,岂不可哀也哉!故格物致知之学,圣人所以惓惓于天下后世,言之而无隐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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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60 夫道之在天下,何物非道。千途万辙,因事作则。苟能潜心玩省,于所已发处体认,则知“夫子之道,忠恕而已”非设辞也。亮少不自力,放其心而不知求;行年三十,始知此事。【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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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62 从时间上说,以上所述应当是乾道八年的情形,也就是陈亮读杨时《语录》而“不觉恍然自失”之时。陈亮对于孟子所谓“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感触颇深,【1228】引发出对于仁与不仁的思考,其要诀便是克念的工夫,这个工夫也就是曾子所谓战战兢兢、临渊履冰的工夫。陈亮对此工夫的独到之见便是“潜心玩省,于所已发处体认”。如能实有体认,则不仅能了解孔子所谓忠恕之道,而且扩充开来,可以体认到道在天下,无物非道。总之,上引文字涉及两方面的问题,一是道物关系,二是心念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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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64 关于道物关系,陈亮的基本看法是道在天下,无物非道,本末一致。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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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66 夫道,非出于形气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间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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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68 惟理之徇,惟是之从,以求尽天下贤者之心,遂一世人物之生,其功非不大,而不假于外求,天下固无道外之事也。【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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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70 道之在天下,无本末,无内外。【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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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72 这即是说,道并不超脱于事物,而是存在于事物之中。因而当政者只要遵循理,充分听取和采纳贤者的意见,让生民顺遂长养,这样的事功是很大的,不必向外寻求所谓道,而是无道外之事,事为道显,道在事中。所谓道无本末无内外,也就是强调道与物,道与事一贯,本末一贯,内外一体。这与程颢所谓“道之外无物,物之外无道”,【1231】程颐所谓“不可分本末为两段事”,【1232】确有某种内在的关联性。陈亮所谓道,也就是尧舜孔孟之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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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74 夫子之道即尧舜之道,尧舜之道即天地之道。天地以健顺育万物,故生生化化而不穷;尧舜以孝悌导万民,故日用饮食而不知;夫子以天地尧舜之道诏天下,故天下以仁义孝悌为常行,虽九夷之陋,南子之邪,阳货之奸,或接夫子之德容,或闻夫子之德音,而犹能变迁,况生乎其邦而浃洽乎圣人之德化邪!【1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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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76 所谓孔子之道即是尧舜之道,尧舜之道即是天地之道,也就是以尧舜孔子之道与天地之道为一。二者的作用各有所侧重,但其实质是一致的,都是天地之间的不二之道,都有长养化育的功用。相对来讲,天地之道的作用体现在以健顺之德化育万物,因其有健顺之德,故能生化不穷。尧舜孔子之道的作用体现在以孝悌之义训导万民,因其有孝悌之本,故能使万民自化于日用饮食之中而不自知。孔子以天地尧舜之道诏布天下,让天下万民受仁义孝悌之教,以仁义孝悌为个人行为的伦常。于是,虽陋夷奸邪之人,一经获睹孔子的德容,获听孔子的德音,体现在行为上,犹能有所改易迁移,何况生于鲁国而深受圣人之德浸润的人呢。以尧舜孔子之道即是天地之道,先秦儒学已有此论,宋儒继承并发扬了此种思想,陈亮也是承继了儒学的正统之论,而作如此的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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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78 既然儒家的圣人之道即是天地之道,而圣人之道的主要作用在于教化和治理万民,那么所谓治道当然也就是圣人之道的一个方面,或者说是圣人之道的一种运用。陈亮不仅阐述了“治道”,并且将治道的本原归结为人心。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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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8880 大抵治道有本原,不得其本而泛然求之于其末,则胸中扰扰,日见其多事矣。抑不思治原于一心,心既扰扰,则以刑罚,说者或以刑罚为务;以征伐,说者或以征伐为务;以聚敛进者,或以聚敛为务;否则心主乎嗜欲,主乎便佞,又否则主乎广宫室,广台榭,而天下不胜其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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