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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01 关于后天诚意之旨,钱德洪有一清楚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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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03 昔者吾师之立教也,揭诚意为《大学》之要,指致知格物为诚意之功。门弟子闻言之下,皆得入门用力之地。用功勤者,究极此知之体,使天则流行,纤翳无作,千感万应,而真体常寂,此诚意之极也。故诚意之功,自初学用之,即得入手;自圣人用之,精诣无尽。吾师既没,吾党病学者善恶之机生灭不已,乃于本体提揭过重,闻者遂谓诚意不足以尽道,必先有悟而意自不生;格物非所以言功,必先归寂而物自化。遂相与虚忆以求悟,而不切乎民彝物则之常;执体以求寂,而无有乎圆神活泼之机。希高凌节,影响谬戾,而吾师平易切实之旨壅而弗宣。师云:“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是止至善也者,未尝离诚意而得也。言止则不必言寂,而寂在其中;言至善则不必言悟,而悟在其中。然皆必本于诚意焉。何也?盖心无体,心之上不可以言功也。应感起物而好恶形焉,于是乎有精察克治之功。诚意之功极,则体自寂而应自顺,初学以至成德,彻始彻终,无二功也。是故不事诚意而求寂与悟,是不入门而思见宗庙百官也;知寂与悟而不示人以诚意之功,是欲人见宗庙百官而闭之门也。皆非融释于道者也。【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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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05 此一长段话言阳明学之全部功夫在诚意,诚意是《大学》三纲八目之关键。而诚意必以致知格物为下手。诚意为自初学至圣人的唯一功夫。并非如龙溪所说,先天正心是体究向上一着的究竟功夫。甚至也非如阳明所言,四无说是接上根人的,四有说是为其次立法的。彻上彻下,功夫只有诚意一着。诚意须以承认良知本体先天完足为前提,良知完足,故良知本身着不得功夫,良知应感而生好恶之念,良知对此好恶之念加以察识、勘会,存善去恶,恢复本来莹彻之良知。因为此种功夫着眼点在后天生起之意念上,故名后天诚意之学。此功夫为儒者相沿之传统,无甚新奇,但切实稳便。钱德洪即从此自然稳便处入手,故其学平实无华,波澜不惊。他尝说:“此心从无始中来,原是止的,虽千思万虑,只是天机自然,万感万应,原来本体常寂。只为吾人自有知识,便功利嗜好、技能闻见,一切意、必、固、我,自作知见,自作憧扰,失却至善本体,始不得正,须将此等习心,一切放下,始信得本来自性原是如此。”【46】这是说,良知本体用不得功夫,功夫在后天生起之遮蔽良知之知能闻见上用。去除此类物事对良知之隔,良知自然复其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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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07 德洪此种功夫,与龙溪之先天正心正相反对,故他对龙溪之学多有批评。上引一长段话中,指斥求悟,指斥不切乎民彝物则之常者,即针对龙溪而言。他认为,龙溪反对在生灭不已之善恶之机上用为善去恶之功,提掇出本体,悟本体即功夫,遂使学者生诚意不足以尽道之想,于是舍日用常行而求虚玄之悟,其弊将至于“希高凌节,影响谬戾,而吾师平易切实之旨,壅而弗宣”,故须于后天诚意上用功。而功夫所至,良知本体自然显露。对龙溪之功夫路向,德洪也多次致书相规,如他引黄绾对浙中王门出现的流弊之评论并自己对龙溪之学的意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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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09 久庵(黄绾)谓吾党于学,未免落空。初若未以为然,细自磨勘,始知自惧。日来论本体处,说得十分清脱,及征之行事,疏略处甚多。此便是学问落空处。譬之草木,生意在中,发在枝干上,自是可见。【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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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11 又在复信龙溪讨论本体与功夫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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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13 吾心本与民物同体,此是位育之根。失却应酬更无本体,失却本体便无应酬。苟于应酬之中,随事随地不失此体,眼前大地何处非黄金?若厌却应酬,必欲去觅山中,养成一个枯寂,恐以黄金反混作顽铁矣。【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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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15 在与浙中季本(号彭山)的通信中也论及王龙溪之学的优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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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17 龙溪之见,伶俐直截,泥功夫于生灭者,闻其言自当省发。但渠于见上觉有着处,开口论说,千转百折,不出己意,便觉于人言尚有漏落耳。【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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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19 这些都是以己之后天诚意之学,批评龙溪于先天、本体提揭太过,于后天、诚意上反疏略。太重本体,则于后天实地功夫,多略而不讲;太重先天,则易偏于枯寂。德洪之学,诚如王阳明所说,是为中根以下立法的。他的实践功夫,确以后天诚意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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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21 值得注意的是,钱德洪有致浙中王门张元冲(号浮峰)的一封信,信中说:“龙溪学日平实,每于毁誉纷冗中,益见奋惕。弟向与意见不同,虽承先师遗命相取为益,终与入处异路,未见能浑接一体。归来屡经多故,不肖始能纯信本心,龙溪亦于事上肯自磨涤,自此正相当。”【50】这是说龙溪和他自己在遭逢重大变故后,都从原来的学术立场上有所退步,不象原先那般尖锐对立。此一变化之缘由,大概在德洪因开罪勋臣郭勋而系狱,在狱中体验有得。钱德洪在狱中曾致书王龙溪,言己狱中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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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23 亲蹈生死真境,身世尽空,独留一念荧魂。耿耿中夜,豁然若省,乃知上天为我设此法象,示我以本来真性不容丝发挂带。平时一种姑容因循之念,常自以为不足害道,由今观之,一尘可以矇目,一指可以障天,诚可惧也。【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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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25 在生死之际,尽悟真性不可瞒昧,先时姑容因循之念,到此一一被真情勘破。经此一悟,真信良知之心又加深一重。此意在德洪致泰州学者赵大洲的信中也明确道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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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27 洪昔幸侍,未尽请益。继遭罪难,颇觉有所省悟。……洪赋质鲁钝,向来陋习未除,误认意见为本体。意见习累,相为起灭。虽百倍惩克,而于此体终隔程途,无有洒然了彻之期。担搁岁月,浑不自知。上天为我悯念,设此危机,示我生死真境,始于此体豁然若有脱悟。乃知真性本来自足,不涉安排。征之于事,始觉无处可罢,始觉有才可竭。【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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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29 此皆可证在遭逢事变,证悟加深之后,德洪于龙溪之学,确有所吸收。于本心之信向上有所加强。这在与江右聂豹(号双江)的辩论中可见一斑。但后天诚意大旨,未尝有变。如说龙溪旧习未化,大头放倒,仍在批评龙溪基本立场未曾变化,因而仍招致群情之疑。这透露出,二人对王阳明“汝中须用德洪功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的意见虽有所吸取,但大的学问方向终究坚持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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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31 钱德洪与王龙溪虽在功夫重点之先天后天、正心诚意上正相对反,但他们都认为良知是先天完足的,不用后天功夫使之纯全。不过龙溪重先天,主张从良知上立根基,“以良知致良知”。德洪重后天,主张在去除私欲习气对良知的遮蔽,恢复本来完足之良知上用功。他们与主张须经归寂主静功夫良知方可恃任的聂双江、罗念庵不同。钱德洪曾致书聂双江就良知之先天后天、寂与感等问题进行辩论。前引之一长段语录中,既批评王龙溪之专任本体,忽略后天功夫,又批评聂双江“执体以求寂,而无有乎圆神活泼之机”。认为能止于至善,不必言寂则寂在其中。德洪又有《复周罗山》一信,其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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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33 先师曰:“无善无恶心之体”,双江即谓:“良知本无善恶,未发寂然之体也。养此,则物自格矣。今随其感物之际,而后加格物之功,是迷其体以索用,浊其源以澄流,功夫已落第二义。”论则善矣,殊不知未发寂然之体,未尝离家国天下之感而别有一物在其中也。即家国天下之感之中,而未发寂然者在焉耳。此格物为致知之实功,通寂感、体用而无间,尽性之学也。【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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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35 聂双江主张在保任良知之未发寂然之体上用功,能归寂自能通感。而在良知之通感上用功,则是不明良知本体之寂感一如,是弃其源头而在流衍上用功,此已落第二义。德洪则认为,良知未发寂然之体,必不能离具体事物,在具体事物之感上用功,就是作用于良知寂体。双江之论有割裂先天与后天、寂与感、体与用之嫌。德洪又有《复何吉阳》一信,其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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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37 “未发之中,譬若镜体之明,岂有镜体既明,而又有照物不当者乎?”此言未为不确。然实未尝使学者先求未发之中而养之也。未发之中竟从何处觅耶?离已发而求未发,必不可得。久之则养成一种枯寂之病,认虚景为实得,拟知见为性真,诚可慨也。【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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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39 此处虽对聂双江求未发之中,在心体根本处用功之方向是首肯的,但未发必从已发上见,离已发而求未发,必不可得,必认虚见为实得。故德洪用力之处,在善恶念头之制御,“或防之于未发之前,或制之于临发之际,或悔改于既发之后,皆实功也”。【55】此皆以其后天诚意之学笃信良知先天完足,只胜私复理即可,反对良知为寂体,功夫在归于此寂体上用之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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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41 另钱德洪为阳明高第弟子,追随阳明最久,专一协助阳明教授弟子。阳明殁后,德洪又不似龙溪周流讲学,席不暇暖,家邸反成客舍,而是以收集、刊刻阳明著作,推广阳明之学为己任。特别是收集各种已刊未刊之阳明语录加以对勘、删润所成之《传习录》,为各种《传习录》刻本之定本,于阳明学之奠立与流传,有莫大之功。阳明年谱之倡议及写作、删润,德洪之功亦最大。又在阳明起复征思田前夕,录阳明口授之《大学问》。此篇乃阳明以《大学》之三纲八目融释致良知宗旨,完整阐述其学之晚年定论,在阳明著作中有特殊地位。此三事乃钱德洪对阳明学的重大贡献。其他如各种阳明著作版本之前的序跋、叙说等,于知人论世,深入理解王阳明各个时期的学说重点及阳明学流衍中出现的种种现象十分重要,从中亦可概见钱德洪自己思想之表露。这些资料对于阳明学之研究很有价值。如《阳明先生年谱序》,其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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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43 师既没,吾党学未得正,各执所闻以立教,仪范隔而真意薄,微言隐而口说腾。且喜为新奇谲秘之说,凌躐超顿之见,而不知日远于伦物。甚者认知见为本体,乐疏简为超脱,隐机智于权宜,蔑礼教于任性。未及一传而淆言乱众,甚为吾党忧。迩年以来,亟图合并,以宣明师训,渐有合异统同之端,谓非良知昭晰,师言之尚足征乎?谱之作,所以征师言耳。【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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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45 对作《阳明年谱》以宣明师门之旨,遏止后学泛滥的意图说得十分明白。而与罗洪先论年谱书往来十通,更见修谱中许多曲折,及阳明门弟子间之关系,于王学之研究弥足珍贵。又《大学问跋》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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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47 《大学问》者,师门之教典也。学者初及门,必先以此意授,使人闻言之下,即得此心之知,无出于民彝物则之中;致知之功,不外乎修齐治平之内。学者果能实地用功,一番听受,一番亲切。师常曰:“吾此意思有能直下承当,只此修为,直造圣域;参之经典,无不吻合,不必求之多闻多识之中也。”门人有请录成书者,曰:“此须诸君口口相传,若笔之于书,使人作一文字看过,无益矣。”嘉靖丁亥八月,师起征思田。将发,门人复请,师许之。录既就,以书诒洪曰:“《大学或问》【57】数条,非不愿共学之士尽闻斯义,顾恐借寇兵而赍盗粮,是以未欲轻出。”盖当时尚有持异说以混正学者,师故云然。师既没,音容日远,吾党各以己见立说。学者稍见本体,即好为径超顿悟之说,无复有省身克己之功。谓一见本体,超圣可以跂足,视师门诚意格物、为善去恶之旨,皆相鄙以为第二义。简略事为,言行无顾,甚者荡灭礼教,犹自以为得圣门之最上乘。噫!亦已过矣。【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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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6349 这些记载对研究阳明逝世后王门后学的分化有重要意义,同时对刘宗周“学者欲求端于阳明子之教者,必自先生(指钱德洪)始”【59】一语,可有更深的理解。尤其是其《刻文录叙说》【60】,对阳明著作各种版本之刊刻缘起,流传情况,及阳明殁后弟子在学术上的分化多有涉及,对《传习录》中一些语录的言说背景也有记述,是王学研究的重要资料。钱德洪诚阳明后学中一重要人物,惜其传世的文字太少,不足以见其思想之全豹。但从其存留的不多的文字中,其学问宗旨大体可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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