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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086 心之本体,至善也,然无善之可执。所谓善者自明白、自周遍,是知是,非知非,如此而已。不学而能,不虑而知,顺之而已。唯于此上倚着,为之便是欲,便非本体。明白亦昏,周遍亦狭,是非亦错。此非有大相悬隔,只落安排与不安排耳。【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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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088 此信重点言心之本体为至善,后天功夫在顺适而已。对此善亦不能倚着,倚着便是欲,便非本体。倚与非倚,差别在毫厘间。念庵认为功夫就在去除对善的倚着上用。此即李中所谓闲邪。闲邪之后即良知自然流行,此即李中“直任天命流行,无事安排而中心洞然,四无畔岸”之境界。念庵从学李中之后,有一欲不经切实功夫,靠心中对良知的体悟直接得李中经年所积之熟化境界的意图。故此时与友朋之书信,多讲此种对良知的理解,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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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090 所谓良知者,至无而至有,无容假借,无事帮补,无可等待,自足焉者也。岳霁所谓“无感而常乐”,此是良知本体,即是戒惧,即非放逸,即非蔽塞,不然便不应自知其乐若此矣。应而未尝动,本体也,以其顺应也。不得于心而有思者,亦本体也,以其澄然运用而不容已者也。从而憧憧者,非本体也,以其动于外物者也。终夜以思,而未尝涉于人为安排,未尝杂以智识推测,庸何伤乎?【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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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092 念庵这里着重的是良知本体的自足、无感而常乐、顺应、澄然运用、不涉安排等性质。戒惧、不放逸、不蔽塞等性质,天然地包含在本体中。所谓学,即学顺任此良知。又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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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094 真信得至善在我,不假外求,即时时刻刻、物物种种见在,不劳一毫安排布置。所谓“无邪”,原是不相粘着,不劳绝遣。所谓“敬”,原自不二不杂,斋庄中正,既不费力支持,即不见有歇脚时矣。【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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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096 这仍是认为,良知当下具足,故不用“费力支持”,去除外界对良知的粘滞,排遣习染对良知的遮蔽等后天功夫,皆在第二义。明显是直任现在良知,不用安排布置的路径。又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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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098 千古圣贤,功夫无二端,只病痛不起,即是本心。本心自完,不劳照管。觅心失心,求物理失物理,求良知失良知,知静非静,知动非动。一切弃下,直任本心,则色色种种,平铺见在。但不起,即无病。原无作,又何辍乎?……天道流行,岂容人力撑持帮补?有寻求,便属知识,已非所谓“帝则”矣。【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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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00 此处严格区分良知与知识。保持良知的纯粹,虽是阳明及其门下一贯强调的,但强调直任本心,本心中“色色种种,平铺见在”,后天功夫只在不起念,却有对本体提掇过重,轻视功夫之嫌。所以他对良知的看法就是:“果真良知也,吾知有规矩而无样式,有分晓而无意见,有主宰而无执著,有变化而无迁就,有浑厚而无鹘突。见好色自好,闻恶臭自恶;不思不勉,发自中节。天下达道,不外是矣。”【78】此中所强调的,全是本体之明,全是自然中节。从这里看,念庵确实有一个不以功夫之积累直求渣滓浑化、境界高明的时期。此时期大约自从学李中到为聂双江归寂之说所改变之前的十余年间。此点与罗念庵相知甚深的聂双江言之甚为中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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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02 达夫早年之学,病在于求脱化融释太速也。夫脱化融释原非功夫字眼,乃功夫熟后境界也。而速于求之,故遂为慈湖之说所入,以见在为具足,以知觉为良知,以不起意为功夫,乐超顿而鄙艰苦,崇虚见而略实功。自谓撒手悬崖,遍地黄金,而于六经四书未尝有一字当意,玩弄精魄,谓为自得,如是者十年矣。至于盘错颠沛,遇非其境,则茫然无据,不能不恸朱公之哭也。已而恍然自悟,考之《易》,考之《学》《庸》,考之身心,乃知学有本原。心主乎内,寂以通感也,止以发虑也,无所不在而所以存之养之者,止其所而不动也,动其影也、照也、发也。发有动静而寂无动静也。于是一以洗心退藏为主,虚寂未发为要。刊落究竟,日见天精,不属睹闻。此其近时归根复命,煞吃辛苦处,亦庶几乎?【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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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04 并指出念庵为学之转向,是念庵自知其非而转,非受己学之影响而转。双江此信所言不虚,其中指出的念庵早年为学之特点,如“以见在为具足,以不起意为功夫”,皆上引中所见。而其所说念庵转向归寂是出于自性自度,非受己之影响,大概属谦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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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06 念庵之转向归寂在其四十岁左右。其转向之机缘,多在讲友之质疑、启发,而从王龙溪与聂双江处所得最多。得于王龙溪者全在质疑,此质疑有促使念庵反省、检讨自己以往所学是否真得力之效。如念庵曾与龙溪讨论良知之知觉与渊寂问题。龙溪一切收摄于良知,良知现成自在,但良知之本质——天理之昭明灵觉是最主要的。故良知非即知觉,但良知不离知觉。良知即主宰,此主宰本来渊寂,但能主宰者非渊寂自身。念庵反省自己的学旨,首在以知觉言良知,遂转换为以渊寂本身为主宰。念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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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08 自弟受病言之,全在知觉。则所以救其病者,舍渊寂无消除法矣。夫本体与功夫,固当合一,源头与见在,终难尽同。弟平日持源头本体之见解,遂一任知觉之流行,而于见在功夫之持行,不识渊寂之归宿。是以终身转换,卒无所成。兄谓弟落在着到、管带,弟实有之,安敢隐讳。在弟之意,以为但恐未识渊寂耳。若真识得,愈加着到,愈无执著;愈加照管,愈无挂带。【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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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10 在龙溪,渊寂是良知之状态,良知本体本自渊寂。而在念庵这里,以渊寂本身为首出之概念。此是在龙溪指出以知觉为良知之不相应后,念庵一个绝大的转换。知觉最显著的性质是流行,救知觉最切实的是渊寂。本体与功夫固当合一,此本体即良知,功夫即渊寂,而源头指知觉,见在指知觉之流行。由于反省到自己以源头为本体,以知觉为良知之非,故以渊寂为归宿。龙溪以为以归寂为首出,必导致内外之二分,必导致执着于收敛,以表面上的空寂掩盖实际上的窝藏。这又是逼出念庵之渊寂可能有的弊病。但念庵以为自己以前的执着、夹带是因为未真识渊寂,如果真识渊寂,以此为主,则执着、夹带之弊正可全消。真渊寂,是“无可忘而忘,以其未尝有存也;不待存而存,以其未尝有忘也。无存无忘,此乃渊寂之极”。【81】此后念庵与龙溪有多封书信往复论学,皆对念庵之学,有攻错夹持之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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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12 对念庵之学发生决定性影响的是聂双江。念庵初见双江是在嘉靖九年(1530)庚寅,双江时为苏州知府,年44岁,念庵27岁。念庵后来追述二人友情及学术交谊说:“自庚寅相见于苏州,称为莫逆骨肉,其后遂有葭莩之好。至其辨难,亦尝反复数千百言。虽暂有合离,而卒不予弃。”【82】嘉靖十六年(1537),双江卧病翠微山中,念庵前往问学,双江教以因静入悟之说。嘉靖二十二年(1543),念庵40岁,与黄弘纲闻双江归寂之说,心存疑惑。【83】嘉靖二十六年(1547)正月,吉安同志会于青原,为聂双江祝六十寿辰,邹东廓与会,并有文记此次活动,其中涉及对双江归寂说的评论。【84】后念庵自东廓处悉知详情。本年秋天,双江被逮,念庵送之境上,亲见“其容翛然,其气夷然,其心渊然而素”。【85】并自陈对于良知之学的理解,兼为双江辩白,聂双江为之印证:“斯言知我哉!”他后来追记此事的重要意义:“丁未之秋,示以良药,倏然心惊,不谋而诺。如是三年,如负针芒。渐悟渐达,食已得尝。盖至是而后知为学之力也。”【86】聂双江为念庵的《戊申夏游记》作序,亦称:“予与念庵子丽泽二十年,而论始合。”【87】这都说明,念庵之主静说,受聂双江影响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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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14 归寂之旨之确立,首先起于念庵对原所肯认之是非之心的怀疑,再起于对龙溪之学的清算。前者发于学术进境的内在逻辑,后者则与学者修养实践中产生的流弊有关。对于前者,他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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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16 昔者闻良知之学,悦之,以为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吾唯即所感以求其自然之则,其亦庶乎有据矣。已而察之,执感以为心,即不免于为感所役,吾之心无时可息,则于是非者,亦将有时而淆也。又尝凝精而待之以虚,无计其为感与否也。吾之心暂息矣,而是非之则,似亦不可得而欺。因自省曰:昔之役役者,其逐于已发;而今之息者,其近于未发矣乎!盖自良知言之,无分于发与未发也。自知之所以能良者言之,则固有未发者主于中。而或至于不良,乃其发而不知返也。【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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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18 此中是非之心,即前所谓知觉之心。因为念庵所理解的是非之心,指能对所面对的事件辨别善恶的能力,尚在知觉灵明层面,非好善恶恶之道德情感。故人能做者,唯在己所感应之事上,求其理则。此运思方向自然引出心若淆乱,则辨别之是非亦将淆乱之问题。势必发生先静定其心,使作为判别根据的心先为一澄明之体的要求。此即所谓“凝精而待之以虚”,此即未发之中。从良知是对天理的昭明灵觉言,它时时省觉,故无分发与未发。从良知所发为一善的意志而言,其必出于澄明之心体。发而为不善,必是良知为习染所溷杂而发出的,其根源在习染不在良知本身。念庵将执于感逻辑地转到未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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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20 念庵不仅将此止此中视为心体的应然,又将此扩展到天道本体上来,在他看来,天道之虚寂无执是其本然,而人心与天道同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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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22 夫天地之化,有生有息,要之“於穆”者其本也。良知之感,有动有静,要之致虚者其本也。本不虚则知不能良,知其发也,其未发则良也。事物者其应,理者其则也,应而不失其则,唯致虚者能之。故致虚者,乃所以致知也。知尽其天然之则于事事物物而理穷,理穷则性尽命至,而奚有于内外?虽然,知所先后,而后近道,此学之序也。【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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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24 这是说天道之於穆即人心之虚寂,天人无二。欲良知之感皆中节,非有一致虚复其本然之寂的功夫。此处与龙溪大不类,龙溪认为良知本身即寂即感,即已发即未发,不必另求一虚寂之体。龙溪是把良知作为一浑全之道德理性本身,其性其觉浑合为一。故反对在良知外觅寂体。念庵则分良知与其所感所发之地——心体为二,主张先致虚后应物,有先后之次序。虽念庵反对良知有内外之分,但他的主内以求当于外,守寂以求神其感,已有内外、先后之分。此义他在《甲寅夏游记》中对龙溪之质疑的回答中分疏十分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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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26 中无所主,而谓知本常明,恐未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谓无乖戾于既发之后,能顺应于事物之来,恐未可也。故知善知恶之知,随出随泯,特一时之发见焉耳。一时之发见,未可尽指为本体,则自然之明觉,固当反求其根源。盖人生而静未有不善,不善者,动之妄也。主静以复之,道斯凝而不流矣。神发为知,良知者静而明也,妄动以杂之,几始失而难复矣。故必有收摄保聚之功,以为充达长养之地,而后定静安虑由此以出,必于家国天下感无不正,而未尝为物所动,乃可谓之格物。【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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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28 但念庵归寂说与聂双江之归寂说有所不同。此不同多由于双江之归寂确有分动静、寂感、体用为二之弊,此不仅浙中王门诸君多不首肯,即江右邹东廓、欧阳南野、黄洛村、陈明水亦多不首肯而往复辩驳。此中详情已见前述。念庵有见于此,欲对寂感、体用为二之弊加以弥缝。上言他对心分内外已有反对之意,在《读困辨录钞序》中,对己说与双江之说在心体上的区别,提揭甚为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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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30 虽然,余始手笺是录,以字字句句无一弗当于心。自今观之,亦稍有辨矣。公之言曰:“心主乎内,应于外而后有外,外其影也。”心果有内外乎?又曰:“未发非体也,于未发之时而见吾之寂体。”夫未发,非时也;寂无体,不可见也。见之谓仁,见之谓知,道之鲜也。余惧见寂之非寂也,是故自其发而不出位者言之,谓之寂;自其常寂而通微者言之,谓之发。盖原其能戒惧而无思为,非实有可指,得以示之人也。故收摄敛聚可以言静,而不可谓为寂然之体。喜怒哀乐可以言时,而不可谓无未发之中。何也?心无时亦无体,执见而后有可指也。【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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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32 这是说,他虽然对聂双江归寂之说持赞成态度,但其后对寂的看法与之有了区别。在念庵看来,双江视寂为一时间上的阶段,就有割裂体用、寂感之患。寂既非有不变之体,也非心尚未发而为意念之时段,寂只能在感上见。感之不失其本体为寂。寂之通微为具体事物为感。心不是脱离具体时空之绝对物。也就是说,合本体为寂、为静,不合本体为动、为感。此所言对于双江是一个转换:把双江的心主乎内应于外之以前后际言,变为发之是否出位之以价值言。由此他对致良知的定义亦以此为准。知虽发而发中之良为未发,发中之合于价值者为寂为静。感是寂的自然显现,言寂则感在其中。故功夫只在致寂上用。致寂即致良知。此意在答友人的书信中尤其明白无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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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7134 未感之前寂未尝增,非因无念无知而后有寂也。既感之后寂未尝减,非因有念有知而遂无寂也。此虚灵不昧之体,所谓至善,善恶对待者不足以名之。知者,触于感者也。念者,妙于应者也。知与念有断续,而此寂无断续,所谓感有万殊而寂者唯一是也。【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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