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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虽对念庵强调未发之学术宗旨不惬于心,但对念庵救正王学的苦心则甚表赞扬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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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南中年时代虽遵循归寂以通感的用功方向,但对寂感、体用一而不二这一点强调甚多。对归寂的倚赖亦远较聂双江为轻。他有见于王门在这些问题上的争讼,对类似邹守益、欧阳德等对聂双江的质疑问难也着意避免,故他起始就强调寂感、体用、先天后天一而不二。只是中年时由于对立志、后天功夫的强调,才导致他特别重视空寂之体。而随着功夫的深入,随着对本体的体认的加深,对天道、性体等与本体相通的范畴内涵的理解加宏,亦由于晚年对身心把捉的放松,拘执的脱化,王时槐在坚持终身持守的体用不二的基础上,渐渐转向从正面对本体的含蕴进行体认与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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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南晚年,大力提掇的是生生真机一观念。此观念远承《易传》、《中庸》,近承明道、阳明,以生生不已之真机为天道性命之最终根源与真实内容。他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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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万古不息,只此生生之理。本无体用可分,无声臭可即,亦非可以强探力索而得之。故后学往往到此无可捉摸处,便谓此理只是空寂,原无生几,而以念头动转为生几,谓是第二义。遂使体用为二,空有顿分,本末不贯,而孔门求仁真脉,遂不明于天下矣。【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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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生生既是宇宙之最高原理,也是宇宙间事物之真实本质。它是宇宙本体,是天地间之唯一存在,故体用范畴不足以刻画它。它不是具体存在物,故经验知识不能描述它。对它的把握只能用直觉体证。此是孔门求仁之真脉。故谓宇宙间无此生几不可,认为有生几而欲以体用、本末等去把握它亦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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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南特别重视生生之几的本体性,特别标示它的种种形上学性质,提醒学者不仅要将它与道家的本体“无”区别开来,亦要与宋儒“诚无为,几善恶”的“几”区别开来。他说:“生几者,天地万物之所从出,不属有无,不分体用。此几以前更无未发,此几以后更无已发。若谓生几以前更有无生之本体,便落二见。”【124】其讲学语录中也记载:“问‘研几’之说。曰:周子谓: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为几。盖本心常生常寂,不可以有无言,强而名之曰几。几者,微也。言其无声无臭而非断灭也。今人以念头初起为几,即未免落第二义,非圣门之所谓几矣。”【125】对形上学的充分阐发,是塘南超出江右诸君的特出之处。江右学者的重点在功夫论上,论述也主要是围绕己之为学宗旨,在心之动静、体用、中和、已发未发上着眼,较少对天道性命本身及天道性命与良知心体的关系作发挥。塘南以八十年磨勘有得之体验,直造形上本体,其境界与识度已迥出江右诸子之上。他对良知心体的内容、形式的阐释,亦一以他对天道性命之形上本体的理解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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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塘南这里,生生之真几这个本体又可以用心、性、命、意等概念来表示。不同的概念有不同的强调点。比如,此本体可叫做心,王时槐说:“此体虚而常生。其虚也,包六合以无外,而无虚之相也。其生也,彻万古以不息,而无生之迹也。只此谓之本心。时时刻刻还他本来,即谓之学。此理至大而至约,唯‘虚而生’三字尽之矣。”【126】用本心刻画本体,是因为心最能表达本体虚而生的性质,心最能忘怀自我而达到与本体为一的境地。而达此境地即谓之学。此处之“心”是象征的、类比的说法,是天心。王塘南同时有大量关于人心的论说。据天人一本之原理,天心与人心在性质与功能上本来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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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字描述本体看重的是它的虚而能生之性质,用性命二字描述本体看重的则是它的永恒不变而具有理则,及它的运行既有机缘又有必然性这一点。而性又是天与心中之理良知的中介。王时槐论性命二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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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命虽云不二,而亦不容混称。盖自其真常不变之理而言,曰性;自其默运不息之机而言,曰命。命者性之命也,性者命之性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尽性者,完吾本来真常不变之体;至命者,极吾纯一不息之用,而造化在我,神变无方。此神圣之极至也。【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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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描述如指向天,性命就是宇宙本体字,如指向人,性命就是天在人这一宇宙个体上的表现字。天有其真常之理,此理即宇宙普遍法则;天有其默运不息之机,这个不息之机就是大化流行之过程。过程是法则的表现,法则则则是过程的主宰和理数。人亦有真常之理,此理即人生生之性。人亦有默运之机,此默运之机就是人在宇宙中的生命过程。天人不二,皆“性者命之性,命者性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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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性命说,王塘南自然引出他的良知说。在他这里,性是天理与人的知觉意念的中介,而良知恰是这样一种存在。王塘南在与友人的信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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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之一字,本不容言,无可致力。知觉意念,总是性之呈露,皆命也。……性者,先天也;知属发窍,是先天之子,后天之母也。唯知为先天之子,后天之母,则此知正在体用之间。若知前求体则着空,知后求用则逐物。知前更无未发,知后更无已发,合下一齐俱了,更无二功,故曰独。独者无对也,无对则一,故曰不贰。意者知之默运,非与之对立而为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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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不假修,只可云悟而已。命则性之呈露,不无习气隐伏其中,此则有可修矣。修命者,尽性之功。【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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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信写于塘南76岁时,代表他晚年对于性命与良知关系之深造有得之见。此见是对于程朱之“性即理”与阳明之“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二种思想的融合。此中性是形而上者,故不容言,无可致力。命是形而下者,指人的形气构成之肉体,有知觉意念等功能,同时它是性所显发之地。良知上接天理,下连人心。其内容是天理,其表现在知觉。故是先天之子,后天之母。“知属发窍”之知,指良知,良知是性之呈露,意同于王阳明所谓“良知是天地万物发窍处”,“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良知是性命合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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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王塘南也继承王阳明,以独知、独体解良知。他对“意”字的解释更加独特。此解不同于阳明之“心之所发便是意”。王阳明之“意”为意念,而王时槐之解为“意者知之默运”。意思是,意是良知所代表之道德意识在心内的自我流行。此已将意收归为心内的活动,非智识心产生并发散于外的一个具体指向。收归心内,这已开后来刘宗周“意为心之所存而非心之所发”这一颇有深义的创意之先河。王时槐解释良知,是自宇宙本体之法则在人心的表露这一角度立论,故眼界阔大,境界高明。王时槐对己之“意”与流行解释特别提出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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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亦不可以动静言也,动静者,念也,非意也。意者,生生之密机,有性则常生而为意,有意则渐著而为念。……天下未有性而不意者,性而不意,则为顽空。亦未有意而不念者,意而不念,则为滞机。惟学者真能透性,则性能生一切,而不可以意言,不可以念言。故欲意之诚,必知性之为至善、为大本而止之而后可也。能知止则意无其意,是谓意诚;心无其心,是谓心正。而身、家、国、天下一以贯之无余矣。【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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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不可动静言,表示其为非经验性事物。但它必靠经验性事物来呈现。生生之密机,表示意为代表“性”之创生义、活动义之概念。有性则常生而为意,表示性与意为一体之两面,性为本质义,意为创生义。性为一即存有即创生、既有常道之形式又有生生之内容的本体性存在。故性而无意则为顽空,意而无念则为滞机。此义他在与友人的信中反复提起,如他在给南中王门学者唐鹤徵的信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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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体本寂,万古不变,然性非顽空,故密运而常生。唯几萌知发,不学以反其本,则情驰而性蔽矣。故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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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所谓透性,在知性者为参透以上性之本质与内容,在性本身为透出遮蔽之重围而显现于知性者之心中。能透性则性之创生义、性所蕴涵之万物万理一时毕现。故知性与诚意、止至善一而二、二而一。到此境界,本体流行,对本体诸性质之描述语、顿放语一时皆无。能透性,则《大学》之三纲八目所揭示的功夫步骤与所得境界皆一时为本体流行所囊括、所代替。由意字带出对本体的理解与诠释,王塘南对理学乃至整个儒家形上学的体会可谓深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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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南对本体的理解与诠释,取益于《周易》者甚多。其收敛身心,归于虚寂,而后体天地之生机之说,吸取了《周易》“潜龙勿用”的思想。而其对宇宙本体的证解,与他对《周易》乾坤两卦的性质的解释大有关系。如他说:“夫盈宇宙间唯此性而已,天地万物皆此性之流形也,凡流形者有成毁也。人在宇宙间亦唯此性而已,七情百行皆此性之流形也。流形者有转换而性无转换也。《易》曰‘乾知太始’,此知即天之明命,是谓性体,非以此知彼之谓也。《易》曰‘坤作成物’,此作即明命之流形,是谓性之用,非造作强为之谓也。故知者体,行者用。善学者常完此大始之知,即所谓‘明得尽,便与天地同体’。故即知便是行,即体便是用。是之谓知行一、体用一也。”【131】就天道说,宇宙总体叫性,此之谓乾元。它是一切具体事物的来源,故“乾知太始”。此性在流行中贞定为万事万物,故“坤作成物”。性与万物可说是一与多、理与事、体与用之关系。万物之运行图景,可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132】而人之性情来源于天,可与天道类比。此处又援引《中庸》以入《易》。“乾知太始”之知,即良知,良知是人之性。天之明命即《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良知乃天之所命,是为性体,非知识之知。“坤作成物”之作,乃七情百行之作,是性之流形。此流形乃自然而然,非造作强为。故性是体,七情是用;性是知,七情是行。人这一性命合一体是即知即行、即体即用的。仅就天道与万物,人之性与情的关系之阐发说,塘南对于《周易》的吸取是明显的,而且他是将《周易》化入其他理学经典特别是《中庸》之中来论证的。这在塘南的著作中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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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上证境之观照下,塘南对理学的重要概念皆取融释态度。不仅对程朱陆王取调和态度,即对儒门中一些重要学说,也力主和会。如他在给东林学者钱一本(号启新)的信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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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率虞廷曰中,孔门曰独,春陵曰几,程门主一,白沙端倪,会稽良知,总无二理。虽立言似别,皆直指本心真面目,不沉空,不滞有,此是千古正学,更复何说。然非毕力深诣,亦恐落在道理见解一边,终未亲切。此亦世儒之通病也,必觌体彻透,勿堕情识,直到水穷山尽处,庶几得之。【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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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南之会通,着眼于“直指本心真面目”,也就是立基于以上他对天道性命之本体之体认,在此种体认、此种境界之照彻与映衬下,各个时代儒门有代表性的学说,都是道体之一端,立言虽别,旨趣则一。塘南所指斥者,在沉空滞有,这里主要指佛道二教及俗儒之学。而他所举之周敦颐、二程、陈献章、王阳明,皆能“出入佛老然后返归六经”,且因佛道学养之陶镕熏习,其儒学更加深厚广大。此信写于塘南80岁时,此时塘南之学多指向对宇宙本体的体悟,对理学各范畴的融释浑化,对各种粘滞的消融蜕出,故着眼于儒学理论的一般本质,对其中的不同多略去不论。故强调对天道性命之觌体透彻,反对在道理见解上落脚。同时亦告诫学者,此种境界的达成,此种识度的获得,非荡涤情识,体究至山穷水尽地步不能照见。此是塘南八十年磨勘至此的心得,非可以笼统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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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对朱子、阳明的调和,塘南着眼于格物与致良知在穷理尽性以达至宇宙根本之理这一点上的一致。他在答友人的信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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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于此究心久矣。朱子格物之说本于程子,程子以穷至物理为格物。性即理也,性无内外,理无内外。即吾之知识念虑,与天地、日月、山河、草木、鸟兽皆物也。皆物则皆性也,皆理也。天下无性外之物,无理外之物。故穷此理至于物物皆一理之贯彻,则充塞宇宙,绵亘古今,总之一理而已矣。此之谓穷理尽性之学。此其义不亦甚精乎?此与阳明先生致良知之旨又何异乎?盖自此理之昭明而言,谓之良知。良知非情识之谓。即程门所谓理也、性也。良知贯彻于天地万物,不可以内外言也。通乎此,则朱子之格物非逐外,而阳明先生之说非专内,明也。故曰:朱子与阳明先生之说实相贯通者,此也。【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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