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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儒释同异,先生曰:“内典所言心性之理,孔孟岂复有加。然其教自是异方之俗,决不可施于中国。苏子由有言:天下固无二道,而所以治人则异。君臣父子之间,不可一日无礼法。知礼法而不知道,世之俗儒,不足贵也。居山林,木食涧饮,而心存至道,虽为人天师可也,而以之治世则乱。儒者但当以《皇极经世》超数越形而反一无迹,何至甘为无用之学哉!”【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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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虽引用苏辙之说,但实是焦竑的一贯主张:道同教异。这里焦竑强调的是教异一面,以彰显儒者之本怀,与借佛释儒之意。就焦竑个人说,他明白宣示,既不辟佛,也不佞佛。在被问及佛说与孔孟之说有否同处时,他明确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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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言心性,与孔孟何异?其不同者教也。文中子有言:“佛,圣人也。其教,西方之教也,中国则泥。轩车不可以适越,冠冕不可以之胡。古之道也。”古今论佛者,唯此为至当。今辟佛者欲尽废其理,佞佛者又兼取其迹,总是此中未透脱故耳。【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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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佞佛者,焦竑径视为不足道;但历史上辟佛之人,特别是唐宋以来之辟佛者,多为大儒,或著名文人,如韩愈、欧阳修、周敦颐、二程、王阳明诸人,虽其目的不同,要皆倡言排佛。焦竑对此诸人,或批评为于儒理本无所得,或批评为不真知佛。【165】对程颢辟佛之言,则直接批评说:“伯淳唯未究佛乘,故其掊击之言,率揣摩而不得其当。大似听讼者,两造未具,而臆决其是非,赃证未形,而悬拟其罪案,谁则服之!”【166】认为如不真知佛,亦不能真知儒。他特别赞赏张商英“吾学佛而后知儒”之语,以为真能得儒佛一致、道同教异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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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竑身处明代中后期三教合一思潮甚为强劲之时,又得乃师耿定向融会儒佛思想的诱引,及泰州学派平民讲学中融和儒释道三教之风的促进,故倡和会三教之旨。另一个方面,焦竑科场不利,中举较晚,故长期不离于学;而短暂之仕途不见光彩,又使得他不得不专志于学。数十年之手不释卷,研穷探讨,数十年之广泛涉猎,学攻多门,造就了他宏阔之眼光,深湛之识度,融通之学力。焦竑在明代后期学界,领袖群伦,造成风气,以其精英学术与平民化时代相呼应,亦泰州学派结出之一大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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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竑虽为泰州后学,又曾师承耿定向、罗近溪、王龙溪诸人,但他与专事讲学的近溪、龙溪大为不同,他只在晚年应邀赴讲会,一生大部分时间花在著述、编书上。他的讲学语录在全部著作中只占极小的部分。而且他入手即极重视经史,又八上公车,年过五十始高中巍科,故长期浸润于经史,不仅仅在语录中求理解证悟。焦竑又是当时文章大家,诸体皆工。求一言为序跋者,殆无虚日。一经他品题,便身价百倍。所以他的儒学,义理、经术兼综,礼法、心身并重,并文章技法,亦甚讲究,尝说从言之醇醨中学术、世道率可考见。故他非常重视经学,认为百学之祖,他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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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之于学,譬之法家之条例,医家之《难经》,字字皆法,言言皆理,有欲益损之而不能者。孔子以绝类离伦之圣,亦不能释经以言学,他可知已。汉世经术盛行而无当于身心,守陋保残,道以寖晦。近世谈玄课虚,争自为方,而徐考其行:我之所崇重,经所诎也;我之所简斥,经所与也。向道之谓何?而卒与遗经相刺谬。此如法不禀宪令,术不本轩、岐,而欲以臆决为工,岂不悖哉!【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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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谓学,是传统学术之全部,其中经史子集兼有,而经为纲领。他特别重视经书立型范、树准则之义,以为经书彰显之价值,是华族立国之本;经书的文字风格,是各体文章之范型。经书既是身心之学的渊薮,也是经世之学的秘府。焦竑治学,首重经学。作为王门后学,在晚明特重义理之学的学术氛围中,此点尤为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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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竑重视经学,也是对于当时学风偏弊的纠正。焦竑对晚明学风士风大为忧虑,他在明史局时,因得观历朝奏牍,从文字风格的比较中窥见各时代之学风:正德以前严核而朴实,嘉靖以来简洁而洞达,万历以来华美朴实两不可得,而狂放之风渐炽。他在讲学与书信中多次斥此种学行为无碍禅,说:“柳子有言:‘舍礼不可以言儒,舍戒不可以言佛。’盖己克矣,斯视听言动靡不中礼;心空矣,斯三千威仪、八万细行靡不具足。世之谈无碍禅者,则小人而无忌惮者耳,奚足与于此哉!”【168】又说:“仁、孝、敬、慈、信,是学者安顿至善处。悟后之人安身立命,得此归宿,方是好结果。近世一种谈无碍禅者,一知半解,自谓透脱,至其立身行己,一无可观,毕竟何益?此正小人而无忌惮者。”【169】焦竑惩无忌惮者在经术、文学上的疏略,亦为纠正专意举业者只知四书、宋儒语录,不复知其他这种狭陋局面,欲恢复阔大、健实的学风,故提倡经书、宋人注疏与古文辞并重,广涉博究之治学规模,认为明代开国以来,古注疏与宋人之解并颁学宫,以示古今学术兼重,如以《书传会选》、《春秋本末》为科考之必读书目,即可见不专主一家之意。此后科举盛行,古学崩坏,士守一先生之言而不知其他,学风趋于实利而愈益狭陋。焦竑为纠正此种局面,一生选编、辑刻了多种文献资料汇编类书籍,其最著者为《中原文献》一书。此书经集六卷,史集六卷,子集七卷,文集四卷,末附《通考》一卷。又自为《中原文献自序》,以表其编纂旨意,其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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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佞用是忘其卑鄙,仿前修之卓识,采群言之菁华,芟芜秽,增遗阙,统目之曰《中原文献》,上自羲轩,下迄昭代,贤哲邈焉,典籍具存。是录也,以镜理道则经籍澂,以炳治乱则国史澂;以综奇诡、淹变幻,则澂诸子;以餐秀藻、鉴体裁、博知见,则澂秦汉以来诸文;以验灾祥、稽幅帧,内谙诸夏运道,外习四夷边备,则澂《通考》。譬历五都市,周彝汉鼎、和璧南金,色色珍异,睹精而粗举,睹指归而销屑气。高士靡多歧之惑,卑流鲜管窥之陋;总众论为一口,瞩千载如一时。庶几哉艺林之嚆矢,制科之前茅乎!【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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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虽不无便利科举之想,但实有树一代学术规模,纠一时学术风习,立一世学术型范的意图。而从书名看,亦有以中原文献之学的传承者、担荷者自命之意。而他的《国朝献征录》、《国史经籍志》之作,亦此学术宗旨之实践。总的目的,是“摆脱浮华,洞见真实,综括经旨,浸渍圣奥”。【171】其为一代学术虑不可不谓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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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竑自己的哲学思想,则继承泰州家风,首以格物知本为宗。他于《大学》,信用古本,不重朱熹补格物传,主张“以《大学》解《大学》”,认为石经《大学》在“致知在格物”一句下紧跟“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一句,可知后句是前句的解释。故古来“格物”一词的解释虽多,而以王艮所创之“淮南格物”最为的当。物即“物有本末”之物,知所先后即“格物”。焦竑并举李善注《文选》之《运命论》引《苍颉篇》“格,量度之也”,证明格即絜度之义,格物即絜度物而后知所先后,【172】以证泰州格物之说远有其本。他认为此种解释可以纠治猖狂自恣者使返之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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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斋先生以修身为格物,故其学独重立本。是时谈良知,间有猖狂自恣者。得此一提掇,为功甚大。故阳明门人,先生最得力。其后徐波石、赵大洲、罗近溪、杨复所诸公,皆自此出,至今流播海内,火传而无尽。盖其人不由文字,超悟于鱼盐之中,可谓旷代之伟人。【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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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竑一生奉心学为正,对王艮、王阳明尤称道不置,对程颐、朱熹之学则明确表示反对,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宋儒如周元公、程伯子、邵尧夫、陆子静诸公,皆于道有得,仆所深服。至伊川、晦庵之学,不从性中悟入,而以依仿形似为工,则未得孔孟为之依归故耳。藉令学者不知学之宗趋,而以此为法,窃恐其入于乡愿而不自知也。”【174】焦竑反对者,为程颐、朱熹以格物穷理为入手而后豁然贯通的悟道方法,认为此法以泛观博览为先而不直接在自己心性上着力,有导致孔孟所斥之乡愿之虞。认为程颐、朱熹未为孔孟之正宗,孔孟正宗是周、张、邵、大程与陆王。对王阳明尤为钦佩,他有《国朝从祀四先生要语序》,其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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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唐、宋以来,学术有明若晦,而莫盛于国朝。河东薛先生寔始倡之,虽学主复性,而倡于久晦之余,其说犹郁而未畅。至白沙、阳明两先生,横发直指,孔孟之宗豁然若揭日月而行诸天,弗可尚已。不察者犹病其言静也邻于寂,言知也疑于偏,则未深考于孔孟之学故也。【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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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白沙、阳明学说赞扬备至。此说或为刘宗周、黄宗羲师弟“有明之学,白沙开其端,至阳明而后大”之断语所本。他的《刻传习录序》说:“国朝理学开于阳明先生,当时法席盛行海内,谈学者无不禀为楷模,至今称有闻者,皆其支裔也。”【176】《阳明先生祠堂记》也说:“孔孟之学至近世而大明,如日之中天,非无目者未尝不知而仰之,则阳明先生力也。先生自谓其学凡数变,盖从万死一生中得之,是岂可以易易言哉!今先生之说盛行于世,而尸祝之者几遍宇内。”【177】认为有明之学,其大宗为心学,而明代心学思潮,阳明开其端。阳明弟子半天下,蔚起莫大之声光,阳明创始之功最伟。但焦竑对阳明弟子中偏离阳明宗旨之风,则甚为忧虑;对种种学弊之纠治,则重在提倡实致其力,勿以学术为争名挟胜之具。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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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既没,传者渐失其真。或以知解自多,而实际未诣;或以放旷自恣,而检柙不修;或以良知为未尽,而言寂言修,画蛇添足。呜呼!未实致其力,而藉为争名挟胜之资者,比比皆是!今《传习录》具在,学者试虚心读之,于今之学者为异为同,居可见矣。【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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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指斥者,阳明各派弟子皆有,泰州之颜山农、何心隐,江右之聂双江、罗念庵首当其冲。这与上述他崇实修、黜虚见,尚广大、斥孤陋,倡经史子集兼习而把握其关键,贬夸多斗富而泛滥无归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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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竑所主张者为知性复性之修养方法。此法贯穿他一生之学行,故前后讲学语录与文章书信中说之甚多。此说首先得之乃师耿定向,而后为从读儒佛之书中自悟自得。焦竑尝自言:“向来论学,都无头脑,吾师耿先生至金陵,首倡识仁之宗。其时参求讨论,皆于仁上用力。久之,领会者渐多。吾辈至今稍知向方者,皆吾师之功也。”【179】此仁字,以“公”言,以“生意”言,以“觉”言,焦竑皆不许,以为当以“性”言。故识仁即知性,知性复性是为学之首务。他有《原学》一文,专论复性为宗。此文开宗明义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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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学何为者也?所以复其性也。人之为性,无舜跖,无古今,一也。而奚事乎学以复之也?曰:性自明也,自足也,而不学则不能有诸己。故明也而妄以为昏也,足也而妄以为歉也,于是美恶横生而情见立焉,情立而性真始牿。故性不能以无情,情不能以无妄,妄不能以无学。学也者,冥其妄以归于无妄者也。无妄而性斯复矣。【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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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为早年之作,故知复性宗旨焦竑确立其早。其说大旨与唐李翱之复性说无异。李翱当时,即有以禅学讥之者,而焦竑此说,实受禅宗影响甚大。故《四库总目提要》亦讥焦竑“耽于禅学”。【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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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竑所强调者,一是性为本有,二是学以复性。二说皆是孟子、象山、阳明之不二法门。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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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劳劳攘攘,似件件都欠缺的一般,岂知性中无所不有。所以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我实备之,我不能受用,却逐逐然向外寻求,此所谓“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也。果能回光反照,瞥地一下,见得现现成成,原无亏欠,是大小快活。【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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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性为本有,不劳外求,则功夫全在祛除性之遮蔽上。此意亦多来自禅宗之明心见性,与他上述以空寂之旨融释儒佛者一致,或可说,他的空寂之旨是为复性说服务的。他在解释复卦之义时亦极言此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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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复其见天地之心”,先生(指焦竑)曰:“《易》言‘剥’‘复’,不剥焉能复?今人情欲意见牵缠不休,何以复性?……可剥的尽力剥去,只到不可剥处,真实自见。”【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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