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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罗钦顺对佛教的批评,虽千言万语,不过说一个道理,即二程论儒佛之名言:“吾儒本天,释氏本心。”此义虽为历代批佛者所沿用,但罗钦顺以其严肃的态度,深入佛教义理把握其关键的严谨学风,较之那些鲁莽灭裂、耳食而不加深究者,其批佛之深浅精粗自是不同。此一点也表现在他对心学特别是陆象山、杨慈湖的批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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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钦顺对于象山批评颇多,在《困知记》中,有些是系于佛教之条下,因批评佛教而连带批评象山,大多专以象山为批评对象,言辞甚是激烈。罗钦顺之批评象山,亦沿朱子之路,着重批象山为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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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考两程子、张子、朱子,早岁皆尝学禅,亦皆能究其底蕴,及于吾道有得,始大悟禅学之非而尽弃之。非徒弃之而已,力排痛辟,闵闵焉唯恐人之陷溺于其中而莫能自振,以重为吾道之累。凡其排辟之语,皆有以洞见其肺腑,而深中其膏育之病,初非出于揣摩臆度之私也。故朱子目象山为禅学,盖其见之审矣,岂尝有所嫌忌,必欲文致其罪而故加之以是名哉!【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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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以为象山为禅之谳定矣,则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力证象山非孟子学。象山尝谓己学无待而兴,乃因读孟子而自得。并当听到议己之学问除先立乎其大之外别无伎俩时,亦坦然承当无异词。罗钦顺则力辨象山非孟子学。他指出,孟子所谓“大体”指心,而心之所以贵于耳目四肢,首先在于能思。孟子之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指思性之理、得性之理。而象山教学者,以存养本心为首,以为此心但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辞让、是非处,自羞恶、辞让、是非。如此,则无所用其思,孟子“思则得之”,几成剩语。又,当恻隐时自恻隐,当羞恶时自羞恶等,乃不思而得,为圣人分上事,一般人难望此境界。如不学不思,理自难得。而象山当恻隐自恻隐等语,出自心之灵妙,此与禅之当下即是、不落思维很是相像。一句话,象山之“心即理”,即是他为禅学之真赃实犯。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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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性至为难明,象山之误正在于此,故其发明心要动辄数十百言,亹亹不倦,而言及于性者绝少。尝考其言有云“心即理也”,然则性果何物耶?又云“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然则性果不在人耶?既不知性之为性,舍灵觉即无以为道矣。谓之禅学,夫复何疑?【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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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象山之本心无学无思,而学而不思,则理终无从得,这是从朱子的理性主义立场批评象山的直觉主义,从朱子的格物穷理批评象山的明心见性,从朱子的性即理批评象山的心即理,方凿圆枘,自不能入。鹅湖之会讨论为学之方,朱子与象山皆不能折服对方。此处罗钦顺可以说重提此议,不过是在明代阳明重张心学之际代表朱学重新置喙辩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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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钦顺又批评象山以“六经皆我注脚”带起废弃经学之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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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贤千言万语,无非发明此理。有志于学者,必信熟读精思,将一个身心入在圣贤言语中,翻来覆去体认穷究,方寻得个道理出。从上诸儒先君子,皆是如此用工。其所得之浅深,则由其资禀有高下尔。自陆象山有“六经皆我注脚”之言,流及近世,士之好高欲速者,将圣贤经书都作没紧要看了,以为道理但当求之于心,书可不必读,读亦不必记,亦不必苦苦求解。看来若非要作应举用,相将坐禅入定去,无复以读书为矣。一言而贻后学无穷之祸,象山其罪首哉!【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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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钦顺身处明中期王学逐渐昌炽之时,王门后学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之风气亦渐渐养成。罗钦顺此处批评的士之好高欲速者,指王门后学。但此学风之养成,其他文化因素所起作用亦甚大,非仅受象山六经注我一语之影响。考之罗钦顺之著述,虽无有经典注疏之作,但他在鄙弃经书的学风下,倡导悉心研读儒学经典,并斥读书为应举之用的功利态度,提倡“将身心入在圣贤言语中”之为己之学,对明代朱子学的延续与发展,并导致东林、蕺山之和会朱子学与王学,实有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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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象山弟子杨慈湖。罗钦顺批评得更加严厉,直斥之为圣门之罪人。《困知记》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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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春,偶得《慈湖遗书》,阅之累日,有不胜其慨叹者。痛哉,禅学之误人也一至此乎!慈湖顿悟之机,实自陆象山发之。……书中千言万语,彻头彻尾,无非此个见解。而意气之横逸,辞说之猖狂,比之象山尤甚。……至凡孔子之微言大训,又往往肆其邪说以乱之。刳实为虚,揉直作曲,多方牵合,一例安排,惟其偏见之就。务令学者改视易听,贪新忘旧,日渐月渍,以深入乎其心。其敢于侮圣言,叛圣经,疑误后学如此,不谓之圣门之罪人,不可也。世之君子,曾未闻有能鸣鼓而攻之者,反从而为之役,果何见哉!【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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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钦顺指斥杨慈湖,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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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慈湖之顿悟作略。慈湖自二十八岁对先父之训“时复反观”一语大悟其旨之后,每因事而悟,如因陆子指示扇讼而悟本心,因居丧而悟心之无思无为之妙,因营葬事而悟心交错万变而虚明寂然等。【27】罗钦顺认为慈湖的这些做派,即沿禅宗之“担水砍柴无非妙道”而起,慈湖自言之“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与禅宗之“自觉圣智境界”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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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慈湖有见于人心,无见于道心。罗钦顺认为,人心道心只是一心,因心的作用之指向不同而分人心道心。慈湖以心之虚灵知觉为道心,虽其志道之心不谓不笃,但将心认差,则一错百错。将心认差,集中体现在慈湖的代表作《己易》中。罗钦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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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己易》一篇,乃其最所用意以诱进学徒者,滚滚数千言,将断而复续,左援右引,阳开阴阖,极其驰骋之力,茫茫乎若无涯涘可窥。然徐究其指归,不出乎虚灵知觉而已,于四圣之《易》绝不相干。参之佛氏之书,则真如合符节。【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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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举其中“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无际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为”一语,认为即《楞伽经》中“山河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己易》中“目能视,所以能视者何物;耳能听,所以能听者何物”等语,不过是说心为视听等之所以然。而这样视心,正是禅宗的“作用是性”。这样的心,是儒家所谓人心,非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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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慈湖之“毋意”与儒学之“诚意”相悖。慈湖有《绝四记》,以佛教之义理发挥孔子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罗钦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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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必有意,心之官则思,是皆出于天命之自然,非人之所为也。……《大学》之教,不曰“无意”,唯曰“诚意”;《中庸》之训,不曰“无思”,唯曰“慎思”。此吾儒入道之门,积德之基,穷理尽性必由于此,断断乎其不可易者。安得举异端之邪说以乱之哉!彼禅学者,唯以顿悟为主,必欲扫除意见,屏绝思虑,将四方八面路头一齐塞住,使其心更无一线可通,牢关固闭,以冀其一旦忽然而有省。终其所见,不过灵觉之光景而已。性命之理,实未尝有见也。安得举此以乱吾儒穷理尽性之学哉!【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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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罗钦顺认为,慈湖以上与儒家相悖之处,根源在于他过于信任《孔丛子》“心之精神之谓圣”一语,而对之作断章取义的发挥,以和自己所信用的佛教思想融释。故罗钦顺倡导学五经、四书、濂洛关闽之学,摒弃佛教,不使慈湖诪张幻怪似是而非之学,假借儒学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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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钦顺又与王阳明有格物之辩。王阳明擒宸濠后在江西,罗钦顺时在家乡泰和养病,致书与王阳明论学。王阳明有《答罗整庵少宰书》答辩。后八年,罗钦顺又致信王阳明继续辩论相关问题,书未及发而闻阳明之讣矣。罗钦顺与王阳明辩论的焦点集中在三个问题上。其一在《古本大学》。罗钦顺不同意阳明《古本大学》之复,责备阳明《古本大学》去朱子之分章,削朱子之补格物致知传,正是去掉了朱子学的灵魂:博学于文。阳明申辩说,恢复《大学》旧观,并非故意与朱子立异,而是以为本无脱误,悉从其旧可矣。“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辞,既明而可通;论其功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误,而遂改正补缉之?”【30】朱子之分章补传,并无依据。责备自己复《大学》之旧,是“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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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在《朱子晚年定论》。罗钦顺认为,阳明从朱子大量书信中摘录三十余条,作为晚年定论,以证朱子悔己中年为学之方气力全奔在册子上,无有着实向里功夫。但阳明所定为晚年者,非皆晚年之作,如《定论》中有《答何叔京》书四通,此时朱子年方四十有六,后两年《论孟集注》、《论孟或问》始成。以答何氏书为晚年定论,以《集注》、《或问》为中年未定之说,可谓考之欠详,而立论太勇。阳明回书答辩曰:“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益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分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31】并申辩,自己与朱子异,是“道固如是,不如此则道不见”。道者,天下之公道;学者,天下之公学,非朱子可得而私,亦非孔子可得而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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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在《大学》“格物”的解释上。阳明在为学下手处即不同于朱子,故将朱子之向外格物穷理收归为向内之诚意正心。他对格物的解释是:“物者,意之用也。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罗钦顺对此解释不惬于心,以朱子之义反驳阳明:“凡吾之有身,与夫万物之为万物,孰非出于乾坤?其理固皆乾坤之理也。自我而观,物固物也,以理观之,我亦物也,浑然一致而已,夫何分子内外乎!所贵乎格物者,正欲即其分之殊,而有见乎理之一。无彼无此,无欠无余,而实有所统会,夫然后谓之知至,亦即所谓知止,而大本于是乎可立,达道于是乎可行,自诚正以至于治平,庶乎可以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唯是圣门《大学》之教,其道则无以易。此学者所当由以入,不可诬也。”【32】其第二书则专论格物,立意与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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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出,罗钦顺是以朱子“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之物,反对阳明“意之所在”之物;由朱子之穷分殊之理而见理一,反对阳明之“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一句话,是以朱子之重“道问学”,反对阳明之重“尊德性”,仍是理学心学之辩的老问题。罗钦顺还有与阳明弟子欧阳德的辩论,所论问题亦大致类此。罗钦顺与王阳明的辩论,不过是在明代中期阳明学崛起之初,朱子学者一次系统的反击,此时朱子学与阳明学尚可势均力敌,在某种情形下朱子学的力量似乎更大,特别是在福建、江西、北方等朱子学传统深入的地方。“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33】其时与阳明辩者虽亦不乏人,但义理、辞锋皆逊于罗钦顺。就此一点说,谓罗钦顺为“朱学后劲”,殆非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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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王廷相对实证之学的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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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廷相(1474—1544),字子衡,号浚川,河南仪封人。弘治十五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兵科给事中。得罪刘瑾,出任亳州判官,量移高淳知县。召为御史,抗颜直谏,出为陕西按察使,裁抑镇守宦官寥镗,被诬,逮系诏狱。后历仕四川巡抚,山东布政史,兵部侍郎、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等职。诗文成就甚高,为明代文坛“前七子”之一。一生好学深思,以圣贤自期,精研理学诸子,于太极阴阳、气种动静、河洛之书及星象、乐律等都有论列。论者谓其“德器宏粹,气禀刚大,修身立学,以圣贤自期。不事浮藻,傍搜远揽,上下古今,唯求自得,无所循泥。灼见其是,虽古人所非者不拘;灼见其非,虽古人所事者不执。立言重训,根极理要,多发前贤所未发”。【34】著作主要有《王氏家藏集》和《王浚川所著书》,今整理为《王廷相集》。其中关涉儒学思想最多的是读书笔记《慎言》和《雅述》。前书正面记述对儒家诸方面的思考所得,取《论语》“多闻阙疑,慎言其余”之意,取名《慎言》。王廷相在此书序言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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