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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氏之道为己之性命,故禅悟生死之说,耽寂静胜之士多好之。然于世道终无益也。圣人之道为天下国家,故道德仁义、礼乐刑法并用。是以人道清平,宇宙奠安,通万世而可行。世无君长则已,有则必取孔子之道以为生民准,何也?有益于治云耳。佛氏精神性命之微,与夫止观定慧之习,亦未尝无可取者,故上智之士始知而好之。但世之人,上智者常二三,中人以下者常千百,是佛氏之道,化及物者其分常少,而不能化者其分常多。且人皆清净禅定,世道孰与拯救?斯于人道也何益?【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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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认为,儒学清净心神之学不如佛道二教深入,故久在俗世之人,乍闻佛道清心寡欲之说,极易骇心诧魄,欣欣然入于其中。故儒士须立定脚跟,不为二氏所惑。且《大学》之定静安虑,程颢《定性书》之“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廓然大公,物来顺应”亦近释道虚明之义,而更有应事做主之主动义。而道家老子之谦退守柔,如不善用,亦会招致种种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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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之道,以退为主,而惟欲利己,及其蔽也害治。是故得其静修者,为方士之解形;得其吝啬者,为晏墨之苦俭;得其容忍者,为申韩之刑名;得其离圣去智者,为庄列之放达;得其不敢先事者,为持两端之奸;得其善为保持者,为避难之巧;得其合同而不绝俗者,为顽钝之鄙夫。夫是道也,其始也未尝不曰可以治天下,终也反以之坏天下。道慎乎哉!道慎乎哉!【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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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对因不善用道家而生出之流弊,见地十分深刻,非对道家学说之流衍,对道家与诸子学说之关系有深湛之把握,非对当世种种凡心习态有深刻体察,此语绝难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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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廷相对朱子的批评,焦点在其理气关系。及由此派生出的对太极的解释等。王廷相由其气一则理一,气万则理万之说,反对理能独存。他批评此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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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者曰:天地间万形皆有敝,唯理独不朽。此殆类痴言也。理无形质,安得而朽?以其情实论之,揖让之后为放伐,放伐之后为篡夺;井田坏而阡陌成,封建罢而郡县设。行于前者不能行于后,宜于古者不能宜于今。理因时致宜,逝者皆刍狗矣,不亦朽敝乎哉?【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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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虽未点出朱子之名,但“理在气先”,“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诸语,实为朱子所主张。故王廷相此语,实可视为对朱子之理论而发。王廷相认为理非事物,无所谓朽与不朽。另理皆具体事物之理,事物不断变化,不存在一成不变,放之四海而皆准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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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朱子以理释太极,王廷相也反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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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者曰:太极散而为万物,万物各具一太极。斯言误矣。何也?元气化为万物,万物各受元气而生,有美恶,有偏全,或人或物,或大或小,万万不齐,谓之各得太极一气则可,谓之各具一太极则不可。太极,元气混全之称,万物不过各具一支耳,虽水火大化,犹涉一偏,而况于人物乎?【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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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一词,源出《易传》之“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此后汉儒皆以太极为混沌未分的元气。《汉书·律历志》的“太极元气,函三为一”为其代表。汉至唐,学者多以元气释太极。至宋儒,特别是朱子,才以太极与阴阳对言,以道、理释太极。王廷相此处将太极释为混全的元气,是返回汉至唐的主流解释,并据以批评朱子以理释太极。这是与他“天地内外皆气,物虚实皆气,通极上下,造化之实体也”的根本思想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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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宋儒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之二分,王廷相反对甚为激烈。他的反驳直接针对朱子“人之有生,性与气合”之言,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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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答蔡季通云:“人之有生,性与气合而已。即其已合而析言之,则性主于理而无形,气主于形而有质。”即此数言,见先生论性辟头就差。人具形气而后性出焉,今曰性与气合,是性别为一物,不从气出,人有生之后各相来附合耳,此理然乎?……先生乃以本然、气质分而二之,殊不可晓。【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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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亦本他前述以气说性之立场,对朱子之气外有本然之性的说法提出批评。王廷相对大程子翕服无间言。对朱子,赞扬其步武先贤,阐扬儒学的精神,但对朱子犹有异议,尝说:“关洛之学似孟子,程伯子纯粹高明,从容于道,其论得圣人之中正,上也。闽越之学,笃信先哲,美矣;而泛探博取,诠择未真,要之犹有可议,次也。”【76】其不同于朱子者,尤在理气关系上。此中“诠择未真”,即指其理气论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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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廷相有非常突出的实践精神,崇尚《尚书》典、谟、训、诰中为治之实学,反对空谈心性,故对当世流行的心学一派,持强烈的批评态度,比之为空谈误国的魏晋玄风。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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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好高迂腐之儒,不知国家养贤育才将以辅治,乃倡为讲求良知、体认天理之说,使后生小子澄心白坐,聚首虚谈,终岁嚣嚣于心性之玄幽。求之兴道致治之术,达权应变之机,则暗然而不知。以是学也,用是人也,以之当天下国家之任,卒遇非常变故之来,气无素养,事未素练,心动色变,举措仓皇,其不误人家国之事者几希矣。此于南宋以来儒者泛讲之学又下一等。为社稷计者不及时而止之,待其日长月盛,天下尽迷,则救时经世之儒灭其迹矣。【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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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讲求良知之学者指王阳明,体认天理之说者指湛若水,考王廷相《雅述》之作之时,正阳明初逝,良知之学大为流行之时;湛若水虽已暮年,但弟子众盛。王湛两家,几分天下讲学之半。王廷相出于其实学立场,对王、湛讲“心性玄幽”之学十分不满,认为虚谈无益,无与于国家之辅治,民生之改进。认为此等人只知身心性命,不晓实际事务,不能担当经国治世大任。若提倡此学,则则则实学扫地以尽。他甚至认为,正、嘉间之边镇强梗,四夷难御,盗贼猖獗,权奸肆横,厉阶皆在实学不讲,虚谈心性。王廷相是从一个国家官吏辅国兴治的角度看待心性之学的。他反讲学的态度,代表了一批像他这样的官吏的立场,此或为后来万历间张居正禁讲学、毁书院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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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廷相儒学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对地理风水的批评。他以卓越的叛逆性格,突出的理性精神,和坚执的实证品格,与世俗文化中虚妄迷信的成分进行不妥协的斗争。这个方面在《慎言》、《雅述》中记述甚多。他首先认为,迷信、妖妄的东西,是大乱之世法渎政紊,人心惶惑的曲折表现。反之,政清人和,经正法严,则邪术敛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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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治世,其鬼不神。非鬼之不能神也,经正而法严也。正则邪说不兴,严则妖道罔作,鄙儒诐术屏迹,若没焉耳矣。【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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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当时政府的一些措施的矛盾之处,如提倡毁淫祠、击妖道又信休咎、惧鬼神;提倡勤政爱民又相信天象之变为谴告等提出批评,对以妖术干禄,荧惑圣心者,更倡导严加禁绝,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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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祛淫祀也,而渎鬼神之感应;日击妖道也,而信天人之休咎,是启源而欲塞流矣,得乎?曰可以动人主之趋善也。嗟乎!是则然矣,君有邪心,不务格而正之;君有僻政,不务谏而反之,乃假不可知者而恐惧之,是舍本而务末也。久而无应,将自丧其术,何善之能趋?几于佛氏之愚人矣。【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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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为,神道设教虽为施政之不可无者,但大经大法在明性命之理,守中正之途,尊天地而敬鬼神,以儒家之正学化民成俗。放弃人为而信妖祥,则祸国罔民之道。故“责人敬天者其道昌,弃人诬天者其道亡”。【80】王廷相以突出的理性精神,对古书记载中一些揣度猜测、虚浮夸诞之处,常提出疑问,甚至于用试验验证。尤不喜言人之行为动合天时,故斥《吕氏春秋》之《月令》为“牵合傅会之书”,对灾异、占星、占梦、风水、禄命、择日等,大力抨击,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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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术异端,祸人国家多矣,唯天文谶纬为祸尤甚。世有等不上不下之人,略知文义,专务驳杂,以惑愚俗。每遇灾祥,即有窃议。幸君臣政化清平,无衅而起。但稍有颓隳,以侵纲纪,而庸愚之徒的然信之,遂生异谋,结扇窃发。纵事无成,亦能始祸,有国者不可不预为之计也。【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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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信纬书,以为皆邪术之流假托圣经以售其说,造作者其罪可诛。对朱子这样的大贤信用风水之处,也提出批评,如:“朱子称张南轩不惑于阴阳卜筮。……及先生自处,则阴阳卜筮、风水星命无不信惑。岂贤者之见亦有未能拔乎流俗者耶?”【82】又如:“地理风水之术,三代以上原无是论,观《周礼》族葬皆于北郭之外可知矣。后世如唐吕才,宋程子、司马公、张南轩皆以为谬而不信,独朱子酷以为然。……唯风水之害,使人盗葬强瘗,斗争诉讼,死亡罪戾,无处无之,岂非遗祸于世乎?崇信以为人望,文公大儒,不得辞其责矣。”【83】对朱子之不是处,径直指出,言辞率真,毫不假借,一以理伸心安为归,表现出一个学者不盲从迷信,唯以求实求真为最高准则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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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吕坤对晚明政弊的抉发及其修身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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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坤(1536—1618),字叔简,号新吾、心吾,晚号抱独居士,河南宁陵人。隆庆进士,历仕山西潞安府襄垣知县,大同知县,吏部文选司主事、郎中,山东济南道右参政,山西按察使,陕西右布政使,山西巡抚,刑部侍郎等。为官清正,以刚介峭直著称,主张“以伊尹之所志为己任,以社稷苍生为己责”。【84】尤以襄垣知县任政声最著,李顒在其《四书反身录》中记述曰:“吕新吾知襄垣县,躬亲讲劝,专务德化,政暇即单骑巡行阡陌,督耕课农,树艺桑麻,疏渠凿井,纤悉靡忽。视县事若家事,视民产若己产。率作兴事,不惮劳瘁。自做县守府以至分巡济南,布政陕右,巡抚山西,所在皆然。”【85】《宁陵县志》也说他“宦游秦晋五六年间,正己率属,身体力行,不受馈遗,不取赎羡。不妄荐以官,不枉劾以职,官吏肃清,兴文饬武,民安物阜,边境晏如。尤谆谆留心于蒙养教化孤寡无依之民。”【86】著有《去伪斋文集》、《四礼翼》、《四礼疑》、《吕公实政录》、《呻吟语》等。其中《去伪斋文集》十卷为吕坤诗文汇编,刻成于其去世前二年。《实政录》七卷是吕坤任职山西时所作的政论性著作,对明中晚期政治上的积弊深有抉发。《四礼翼》为早年之作,四礼者,谓冠、婚、丧、祭。《四礼翼》即对四礼加以引申、解说使之可助实行。《四库提要》谓此书:“以民间日用常行、浅近鄙俗、可以家喻户晓者,析为条目。”知为民间俗礼之书。《四礼疑》则晚年所作,共五卷,首为通礼一卷,次为冠、婚、丧、祭各一卷,对古礼提出自己的解释,并对古来相关解释提出质疑。《四库提要》说:“坤之讲学在明代最为笃实,独此一编,轻于疑古。白璧之瑕,虽不作可矣。”【87】对此书观点多不取。《呻吟语》为学术笔记,共六卷,分内外篇,内篇有性命、存心、伦理、谈道、修身、问学、应务、养生八门,外篇有天地、世运、圣贤、品藻、治道、人情、物理、广喻、辞章九门。此书自始作至刊行,积三十年,集中体现了吕坤对天地万物、社会人生各方面的见解。自谓命名之意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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