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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看来,汉儒最大弱点在是古非今,宋儒最大弱点在泥古不知变通。而制度文为三代不相祖述,达者皆可为用,唯在损益变通。后世须识儒者为政之大体,此大体即扶持世教。世教之隆污,风俗之美恶,为政体之最大者,其他则辅此大体之未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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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牧民之四术,吕坤说之甚多,其中尤可注意者,为威势之术之运用。史称吕坤刚介峭直,其作略正是其理论之表现。其理论,《呻吟语》中所记甚多。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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迂儒识见,看得二帝三王事功只似阳春雨露,妪煦可人,再无一些冷落严肃之气。便是慈母,也有呵骂小儿时,不知天地只恁阳春,成甚世界?故雷霆霜雪不备,不足以成天;威怒刑罚不用,不足以成治。只五臣耳,还要一个皋陶。而二十有二人,犹有四凶之诛。今只把天德王道看得恁秀雅温柔,岂知杀之而不怨,便是存神过化处。【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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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是以天之肃杀之不可无,证治道之严刑峻法之不可无。这可以说是宽寓严中,严以成宽。所以他说:“圣人之为政也法天,当宽则用春夏,当严则用秋冬。而常持之体,则于严威中施长养之惠。何者?严不匮,惠易穷,威中之惠,鼓舞人群;惠中之惠,骄弛众志。……彼沾沾煦煦尚姑息以养民之恶,卒至废弛玩愒,令不行,禁不止,小人纵恣,善良吞泣,则孔子之罪人也。”【104】针对当时皇帝久不视朝,怠政日甚一日,吏治败坏,势要骄纵,赋税征取无度,财政匮乏,军备糜烂的现实,吕坤大力主张兴革,他对当时各界废弛的风气有如下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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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天下之人,譬之骄子,不敢热气,唐突便艴然起怒,缙绅稍加综核,则曰苛刻;学校稍加严明,则曰寡恩;军士稍加敛戢,则曰凌虐;乡官稍加持正,则曰践踏。今纵不敢任怨,而废公法以市恩,独不可已乎?如今天下事,譬之敝屋,轻手推扶,便愕然咋舌。今纵不敢更张,而毁拆以滋坏,独不可以已乎?【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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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如此之形势,亟须振刷,亟须洗涤。吕坤说:“而今不要掀揭天地、惊骇世俗,也须拆洗乾坤、一新光景。”“振则须起风雷之益,惩则须奋刚健之乾。不如是,海内大可忧矣。”【106】兴革之措施,首在严肃法纪,下猛药治积久之弊:“振顽兴废,用重典;惩奸止乱,用重典;齐众摧强,用重典。”【107】对当时颓败之局面,主张整顿纲纪,须雷厉风行,勿听迂儒宽厚治国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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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日久,法度疏阔,人心散而不收,惰而不振,顽而不爽。譬如熟睡之人,百呼若聋;欠倦之身,两足如跛。唯是盗贼所追,水火所迫,或可猛醒而急奔。……而迂腐之儒,犹曰宜崇长厚,勿为激切。嗟夫!养天下之祸,甚天下之弊者,必是人也。中兴之君,综核名实,整顿纲纪,当与创业等而后可。【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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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坤这些记述,虽是平时读书所思之语,但确是他虑政设治之苦心所在,与他所上之忧危疏相表里。从中可以看出他儒者之致治理想中所具有的法家因素所由起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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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坤作为一个儒家学者,天地、世运、圣贤、性命这些儒学根本问题,是他生命中时时萦怀的。天在吕坤思想中有重要位置。他所理解的天首先是积气,气是万物的始基,造成万物的气若细分,可分为十种:中气、纯气、杂气、戾气、似气、大气、细气、间气、变气、常气。其中中气为五行均调的精粹之气。纯气为专一之气,杂气、戾气为交乱粗恶之气,似气为五行假借之气,间气为诸行合会之气,大气、细气论气之洪纤,变气、常气论气之偶尔遭逢与恒久一定。吕坤这里论气之名目,既有以性质、形态论者,也有以价值论者,而所钟情者为中气。中气是个既表性质又表价值的概念。所谓性质,指此气之均适、调和。所谓价值,指此气之纯一无杂。此纯一无杂之气,钟而为人则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等圣人,钟而为物则为麟、凤之类灵兽。可见,吕坤言气是为其修养功夫张本,故认为:“万物各有所受以为生,万物各有所属以为类,万物不自由也。唯有学问之功,变九气以归中气。”【109】又说:“中和之气,万物所由以立命者也,故无所不宜;偏盛之气,万物所由以盛衰者也,故有宜有不宜。”【110】此中和与偏盛之气,仍以性质与价值混言,而价值的分数为多。纯论物质构成,吕坤袭用前人之元气概念,说:“乾坤是毁的,故开辟后必有混沌所以主宰;乾坤是不毁的,故混沌还成开辟。主宰者何?元气是已。元气亘万亿岁年终不磨灭,是形化气化之祖也。”【111】而纯说物质构成无有价值观念投射其中的气概念,在吕坤的著作中不多。此亦可见,除了一些实证精神较强,注意探索天地万物的性质的思想家外,气论在明代中晚期一般儒者思想中,只是其价值学说的基础,言气只是为言价值张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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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坤之天地,也指自然而然,非有造物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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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全不张主,任阴阳;阴阳全不摆布,任自然。世之人趋避祈禳,徒自苦耳。其夺自然者,唯至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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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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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于阴阳,死于阴阳。阴阳与万物原不相干,任其自然而已。雨非欲润物,旱非欲熯物,风非欲挠物,雷非欲震物,阴阳任其气之自然,而万物因之以生死耳。《易》称“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另是一种道理。不然,是天地有心而成化也。若有心成化,则寒暑灾祥得其正,乃见天心矣。【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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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说天地是自然,是为了反对人祈禳、信灾祥等带有迷信色彩的活动。吕坤认为,天本无心。若说天有心,则天心在欲人对自然灾害有适当之处理,不致酿成祸乱。自然灾害是天之太和的一部分,应对合理就是事天敬天。如果昧自然之理,靠祈禳、祷祀来规避,则是大不智。吕坤对天地自然有深切理解,对如何看待天、诠释天有精彩描述:天极从容,极有序,极精明,极平常,极含蓄,极沉默,极凝定,极通变,极坚耐,极勤敏,极聪明,极老成,极仁慈,极正直,极公平,极简淡,极正大,极诚实……天之如何,全在人之理解、对待。天在吕坤这里是人反观自身,形显其不足,提升其境界,充实其智能,指示其理想之参照物。他极力反对者,在谄媚天,仇怨天,在以非理智的态度对待天,不知“自然谓之天,当然谓之天,不得不然谓之天”。【113】吕坤可谓知“天机”甚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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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坤对天的另一种理解,则是“天者,理也”,“天者,心也”,“天者,性也”之天。他说:“朱子云:‘天者,理也。’余曰:‘理者,天也。’”又说:“心就是天,欺心便是欺天,事心便是事天,更不须向苍苍上面讨。”又说:“吾人浑是一天,故日用起居食息,念念时时事事,便当以天自处。”【114】此中首句与朱子之对反,强调的是理的绝对性、不可抗拒性、自然而然性。实际上与朱子对理的解释并无二致。而“心就是天”,此心与天皆是理,故心不可欺,只可顺适;不可违,只可敬事。当然此“心就是天”与陆九渊、王阳明之“心即理”、“良知即天”不同。陆王之心,是活生生地显现于心中、存有且活动的实然之性理,其真诚恻怛之情奔突冲创于心中,触之即得,当下即是。而吕坤之心即是天,是说心是天道天理的象征物。天理不可欺,不可违。故心不可欺,不可违。与他对理的性质的强调一致。至于“吾人浑是一天”,此天即性,与程颐、朱子之“性即理”相当,言人人皆具性理。以天自处,实即遵循天理而行,以理统气,存天理去人欲。吕坤总述他关于天的诸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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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在天之天,有在人之天。有在天之先天,太极是已;有在天之后天,阴阳五行是已。有在人之先天,元气、元理是已;有在人之后天,血气、心知是已。【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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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义实接受了朱子的思想:天地之间,有理有气,有太极,有阴阳。而理先于气,太极先于阴阳。就人来说,必禀此理以为人之性,必禀此气以为人之形。在天者为先天;在人者为后天。人性统理人形,先天重于后天。而此处谓在人之先天,元气元理是已;在人之后天,血气、心知是已。以血气、心知二词代表人之肉体与精神,血气、心知来源于天之元气,已开后来戴震“人之血气心知本乎阴阳五行”之说的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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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世道之运行,吕坤持道德史观,认为历史为一退化之过程。他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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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以前是一截世道,其治任之而已,已无所与也。五帝是一截世道,其治安之而已,不扰民也。三王是一截世道,其治正之而已,不使纵也。秦以后是一截世道,其治劫之而已,愚之而已,不以德也。【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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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五帝之政治已不可考,三王之政治可考之于上古之典籍中。任之、安之、正之,在吕坤看来皆至德之世。他又说:“三皇是道德世界,五帝是仁义世界,三王是礼义世界,春秋是威力世界,战国是智巧世界,汉以后是势力世界。”【117】这同样是美化三皇五帝三王之世。他美化上古社会,实际是贬斥夏商以后的世界,特别是西周以后的世界。他尝说:“世界一般是唐虞时世界,黎民一般是唐虞时黎民,而治不古若,非气化之罪也。”【118】这种指斥虽极无力,但确有挽世道于极敝之志。而吕坤虽持世道退化论,他也认为此退化为一无可如何之事,虽可指摘,但事不可挽。此世势也,非可人力致。天地间既有真气,就有似气。似气者,似是而非而能乱真气者。如有粟谷则有稂莠,有凤凰则有昭明。文明开化必伴随道德之退步,此真气与似气混杂而行必有之结果。但他的世运之论实寓有招唤不肯甘心与世沉浮,而思欲整治之人的意思在其中。故吕坤的着眼点在当世,理想化上古即所以贬斥当时之世。他尝有二段描述当世之景象的话,所述十分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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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之衰也,卑幼贱微气高志肆而无上,子弟不知有父母,妇不知有舅姑,后进不知有先达,士民不知有官师,郎署不知有公卿,偏裨不知有主帅。目空空而气勃勃,耻于分义而敢于陵驾。呜呼!世道至此,未有不乱不亡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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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鲜衣美食,浮谈怪说,玩日愒时,而以农工为村鄙;女傅粉簪花,冶容学态,袖手乐游,而以勤俭为羞耻;官盛从丰供,繁文缛节,奔逐世态,而以教养为迂腐。世道可为伤心矣。【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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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亦有见而无力,有意整顿而无从下手之浩叹。亦曲折纠治当世之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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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运虽不可为,士之修身却是“为仁由己”。故吕坤关于圣贤、性命、修身、问学之论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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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圣贤,吕坤首论圣人与贤人之区别,在他看来,圣与贤的最大区别在圣人与天为一,与道为一,故不落方所,不有拘限,与物俯仰,所在成道。贤人则不能不有方所,不能不有特质。吕坤说:“圣人不落气质,贤人不浑厚便直方,便着了气质色相;圣人不带风土,贤人生燕赵则慷慨,生吴越则宽柔,就染了风土习气。”【120】圣人是道的显现,是道的具体而微,吕坤谓之“人天”——即人而天,人中之天。故圣人自身即法度,自身即规矩准绳,故无定体而无处不定体。“圣人于万事也,以无定体为定体,以无定用为定用,以无定见为定见,以无定守为定守。贤人有定体、有定用、有定见、有定守。故圣人为从心所欲,贤人为立身行己自有法度。”【121】圣人之作用自然而然而无不妥帖,如细雨之润物无声,贤人则有圭角,着痕迹:“圣人妙处在转移人不觉,贤者以下便露圭角,费声色,做出来只见张皇。”【122】只所以不露痕迹,因为圣人以大公之心应物,以大通之心容人,以大平调剂万物:“至人低昂气化,挽回事势,如调剂气血,损其侈不益其强,补其虚不甚其弱,要归于平而已。圣人虽欲不平,不可得也。”【123】一句话,圣人是一切理想品质的集中体现,圣人不可定义,不可形容;一切形容,只是强说。吕坤所认定的圣人,亦沿用历代儒家传统,定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诸人。宋之周、程、张、朱为贤人。圣人大中至正,贤人则追寻圣人而未至者。圣人之德无处不洽,至人之学无所不包。中国历史上的大人物,如佛、老、杨、墨、阴阳、术数是歧途旁行者。其学只得圣人之学之一偏,而圣人之学则无所不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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