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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坤作为一个儒家学者,天地、世运、圣贤、性命这些儒学根本问题,是他生命中时时萦怀的。天在吕坤思想中有重要位置。他所理解的天首先是积气,气是万物的始基,造成万物的气若细分,可分为十种:中气、纯气、杂气、戾气、似气、大气、细气、间气、变气、常气。其中中气为五行均调的精粹之气。纯气为专一之气,杂气、戾气为交乱粗恶之气,似气为五行假借之气,间气为诸行合会之气,大气、细气论气之洪纤,变气、常气论气之偶尔遭逢与恒久一定。吕坤这里论气之名目,既有以性质、形态论者,也有以价值论者,而所钟情者为中气。中气是个既表性质又表价值的概念。所谓性质,指此气之均适、调和。所谓价值,指此气之纯一无杂。此纯一无杂之气,钟而为人则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等圣人,钟而为物则为麟、凤之类灵兽。可见,吕坤言气是为其修养功夫张本,故认为:“万物各有所受以为生,万物各有所属以为类,万物不自由也。唯有学问之功,变九气以归中气。”【109】又说:“中和之气,万物所由以立命者也,故无所不宜;偏盛之气,万物所由以盛衰者也,故有宜有不宜。”【110】此中和与偏盛之气,仍以性质与价值混言,而价值的分数为多。纯论物质构成,吕坤袭用前人之元气概念,说:“乾坤是毁的,故开辟后必有混沌所以主宰;乾坤是不毁的,故混沌还成开辟。主宰者何?元气是已。元气亘万亿岁年终不磨灭,是形化气化之祖也。”【111】而纯说物质构成无有价值观念投射其中的气概念,在吕坤的著作中不多。此亦可见,除了一些实证精神较强,注意探索天地万物的性质的思想家外,气论在明代中晚期一般儒者思想中,只是其价值学说的基础,言气只是为言价值张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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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坤之天地,也指自然而然,非有造物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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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全不张主,任阴阳;阴阳全不摆布,任自然。世之人趋避祈禳,徒自苦耳。其夺自然者,唯至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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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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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于阴阳,死于阴阳。阴阳与万物原不相干,任其自然而已。雨非欲润物,旱非欲熯物,风非欲挠物,雷非欲震物,阴阳任其气之自然,而万物因之以生死耳。《易》称“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另是一种道理。不然,是天地有心而成化也。若有心成化,则寒暑灾祥得其正,乃见天心矣。【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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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说天地是自然,是为了反对人祈禳、信灾祥等带有迷信色彩的活动。吕坤认为,天本无心。若说天有心,则天心在欲人对自然灾害有适当之处理,不致酿成祸乱。自然灾害是天之太和的一部分,应对合理就是事天敬天。如果昧自然之理,靠祈禳、祷祀来规避,则是大不智。吕坤对天地自然有深切理解,对如何看待天、诠释天有精彩描述:天极从容,极有序,极精明,极平常,极含蓄,极沉默,极凝定,极通变,极坚耐,极勤敏,极聪明,极老成,极仁慈,极正直,极公平,极简淡,极正大,极诚实……天之如何,全在人之理解、对待。天在吕坤这里是人反观自身,形显其不足,提升其境界,充实其智能,指示其理想之参照物。他极力反对者,在谄媚天,仇怨天,在以非理智的态度对待天,不知“自然谓之天,当然谓之天,不得不然谓之天”。【113】吕坤可谓知“天机”甚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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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坤对天的另一种理解,则是“天者,理也”,“天者,心也”,“天者,性也”之天。他说:“朱子云:‘天者,理也。’余曰:‘理者,天也。’”又说:“心就是天,欺心便是欺天,事心便是事天,更不须向苍苍上面讨。”又说:“吾人浑是一天,故日用起居食息,念念时时事事,便当以天自处。”【114】此中首句与朱子之对反,强调的是理的绝对性、不可抗拒性、自然而然性。实际上与朱子对理的解释并无二致。而“心就是天”,此心与天皆是理,故心不可欺,只可顺适;不可违,只可敬事。当然此“心就是天”与陆九渊、王阳明之“心即理”、“良知即天”不同。陆王之心,是活生生地显现于心中、存有且活动的实然之性理,其真诚恻怛之情奔突冲创于心中,触之即得,当下即是。而吕坤之心即是天,是说心是天道天理的象征物。天理不可欺,不可违。故心不可欺,不可违。与他对理的性质的强调一致。至于“吾人浑是一天”,此天即性,与程颐、朱子之“性即理”相当,言人人皆具性理。以天自处,实即遵循天理而行,以理统气,存天理去人欲。吕坤总述他关于天的诸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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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在天之天,有在人之天。有在天之先天,太极是已;有在天之后天,阴阳五行是已。有在人之先天,元气、元理是已;有在人之后天,血气、心知是已。【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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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义实接受了朱子的思想:天地之间,有理有气,有太极,有阴阳。而理先于气,太极先于阴阳。就人来说,必禀此理以为人之性,必禀此气以为人之形。在天者为先天;在人者为后天。人性统理人形,先天重于后天。而此处谓在人之先天,元气元理是已;在人之后天,血气、心知是已。以血气、心知二词代表人之肉体与精神,血气、心知来源于天之元气,已开后来戴震“人之血气心知本乎阴阳五行”之说的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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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世道之运行,吕坤持道德史观,认为历史为一退化之过程。他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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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以前是一截世道,其治任之而已,已无所与也。五帝是一截世道,其治安之而已,不扰民也。三王是一截世道,其治正之而已,不使纵也。秦以后是一截世道,其治劫之而已,愚之而已,不以德也。【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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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五帝之政治已不可考,三王之政治可考之于上古之典籍中。任之、安之、正之,在吕坤看来皆至德之世。他又说:“三皇是道德世界,五帝是仁义世界,三王是礼义世界,春秋是威力世界,战国是智巧世界,汉以后是势力世界。”【117】这同样是美化三皇五帝三王之世。他美化上古社会,实际是贬斥夏商以后的世界,特别是西周以后的世界。他尝说:“世界一般是唐虞时世界,黎民一般是唐虞时黎民,而治不古若,非气化之罪也。”【118】这种指斥虽极无力,但确有挽世道于极敝之志。而吕坤虽持世道退化论,他也认为此退化为一无可如何之事,虽可指摘,但事不可挽。此世势也,非可人力致。天地间既有真气,就有似气。似气者,似是而非而能乱真气者。如有粟谷则有稂莠,有凤凰则有昭明。文明开化必伴随道德之退步,此真气与似气混杂而行必有之结果。但他的世运之论实寓有招唤不肯甘心与世沉浮,而思欲整治之人的意思在其中。故吕坤的着眼点在当世,理想化上古即所以贬斥当时之世。他尝有二段描述当世之景象的话,所述十分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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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之衰也,卑幼贱微气高志肆而无上,子弟不知有父母,妇不知有舅姑,后进不知有先达,士民不知有官师,郎署不知有公卿,偏裨不知有主帅。目空空而气勃勃,耻于分义而敢于陵驾。呜呼!世道至此,未有不乱不亡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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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鲜衣美食,浮谈怪说,玩日愒时,而以农工为村鄙;女傅粉簪花,冶容学态,袖手乐游,而以勤俭为羞耻;官盛从丰供,繁文缛节,奔逐世态,而以教养为迂腐。世道可为伤心矣。【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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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亦有见而无力,有意整顿而无从下手之浩叹。亦曲折纠治当世之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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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运虽不可为,士之修身却是“为仁由己”。故吕坤关于圣贤、性命、修身、问学之论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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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圣贤,吕坤首论圣人与贤人之区别,在他看来,圣与贤的最大区别在圣人与天为一,与道为一,故不落方所,不有拘限,与物俯仰,所在成道。贤人则不能不有方所,不能不有特质。吕坤说:“圣人不落气质,贤人不浑厚便直方,便着了气质色相;圣人不带风土,贤人生燕赵则慷慨,生吴越则宽柔,就染了风土习气。”【120】圣人是道的显现,是道的具体而微,吕坤谓之“人天”——即人而天,人中之天。故圣人自身即法度,自身即规矩准绳,故无定体而无处不定体。“圣人于万事也,以无定体为定体,以无定用为定用,以无定见为定见,以无定守为定守。贤人有定体、有定用、有定见、有定守。故圣人为从心所欲,贤人为立身行己自有法度。”【121】圣人之作用自然而然而无不妥帖,如细雨之润物无声,贤人则有圭角,着痕迹:“圣人妙处在转移人不觉,贤者以下便露圭角,费声色,做出来只见张皇。”【122】只所以不露痕迹,因为圣人以大公之心应物,以大通之心容人,以大平调剂万物:“至人低昂气化,挽回事势,如调剂气血,损其侈不益其强,补其虚不甚其弱,要归于平而已。圣人虽欲不平,不可得也。”【123】一句话,圣人是一切理想品质的集中体现,圣人不可定义,不可形容;一切形容,只是强说。吕坤所认定的圣人,亦沿用历代儒家传统,定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诸人。宋之周、程、张、朱为贤人。圣人大中至正,贤人则追寻圣人而未至者。圣人之德无处不洽,至人之学无所不包。中国历史上的大人物,如佛、老、杨、墨、阴阳、术数是歧途旁行者。其学只得圣人之学之一偏,而圣人之学则无所不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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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吕坤看来,圣人皆真实之历史人物,非如庄子所描述的至人、神人。故圣人之与道为体则一,圣人之气象则不同。他说:“孔子是五行造身,两仪成性。其余圣人得金气多者则刚明果断,得木气多者则朴素质直,得火气多者则发扬奋迅,得水气多者则明彻圆融,得土气多者则镇静浑厚。得阳气多者则光明轩豁,得阴气多者则沉潜精细。”【124】这是说孔子是圣中之圣,无少偏裨,其余则各有气质。吕坤在又一则札记中则说,尧、舜、禹、文、周、孔,振古圣人无一毫偏倚,但五行所钟,各有所厚,故各有各的气质。尧敦大之气多,舜精明之气多,禹收敛之气多,文王柔嘉之气多,周公文为之气多,孔子庄严之气多。此各别之特质,熟读经史自能见到。吕坤又区分“性之圣人”与“反之圣人”,认为前者先天生成的分数多,后者后天成就的分数多。谓:“‘性之’圣人,只是个与理相忘,与道为体,不待思,唯横行直撞,恰与时中吻合。‘反之’圣人,常常小心,循规蹈矩,前望后顾,才执得中字,稍放松便有过不及之差。是以希圣君子心上无一时任情恣意处。”【125】按《孟子》之说,尧舜“性之”,汤武“反之”。尧舜天纵成分多,汤武全靠勉力去做才成就得圣人。圣人是儒家理想人格的代表,是世人的典范。吕坤表彰圣人,亦意在为人格追求树立典范。他反复告诫的是,天生的圣人绝少,世人毋幻想倚靠天生,须靠后天勉力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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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性命,吕坤有十分独特的理论。他的性论,糅合性善、性恶、性善恶混、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之二分诸论,而以“继善成性”为归结。他论性,以理与气合而论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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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者,理气之总名。无不善之理,无皆善之气。论性善者,纯以理言也;论性恶与善恶混者,兼气而言也。故经传言性各各不同,唯孔子无病。【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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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唯孔子无病,指《易传》之“继之者善,成之者性”,与《论语》之“性相近,习相远”。“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诸论。吕坤认为合此数语,才能得孔子之意。他反对性善说,认为性善只说到理,未说到气;亦反对性恶、性善恶混,认为只说到气,未说到理。亦反对程颢之“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和张载以善为天地之性,气之清浊纯驳为气质之性,认为将性气截然分作二物太觉支离。他主张性气合说。承认天地之性,但重视的是在气质之中的天命之性。故承继天命之性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后天勉力而为之“成性”。故天命之性人人相同,此“性相近”。而后天之作为不同,故“习相远”。天生之气质不同,故“上知下愚不移”,但经后天之修为,而“性相近”。不遗弃先天,但更重视后天。此理气合说之本意。他如此说性之特点,在本体功夫合言,先后天合言,德性气质合言。他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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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一母而五子。五性者,一性之子也。情者,五性之子也。一性静,静者阴;五性动,动者阳。性本浑沦,至静不动,故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才说性,便已不是性矣。”此一性之说也。【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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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一性,指天地之性;五性,指气质之性。天地之性为理,故静;气质之性属气,故动。“才说性,便已不是性”,指理不能脱离气而存在,故须性与气合说。一性之说,即“性本浑沦”,即以理与气合言性。此是吕坤性论之出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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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出发,吕坤大力反对在儒家性论中占统治地位的性善说。他认为,虞舜不专言性善,六经不专言性善,孔子、子思、孟子亦不专言性善。为了破除“孟子道性善”的一般看法,特举《孟子》“声色臭味、安佚,性也”、“动心忍性”、“犬之性犹牛之性”诸语为证。又说周敦颐、二程亦不专言性善。吕坤批评性善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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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言性善者主义理而不言气质。盖自孟子之折诸家始,后来诸儒遂主此说而不敢异同。是未观于天地万物之情也。义理固是天赋,气质亦岂人为?无论众人,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岂是一样气质哉?【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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