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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象山言,唐虞之时,道在皋陶。今观虞廷之臣,所谓陈谟献说,唯皋陶之言为最精粹。知人、安民二语,乃万世治天下之准则。以九德甄别人才,以率作考成,保泰守业,无一语不关切治道。……后世唯伊尹学术事业可与并称,至于周公稍觉多事矣。【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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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四库总目提要》举为张居正诋毁圣人的证据之一,并作为《张太岳集》的疵点之一进行批评。这一点这里搁过不说。要注意的是,本条札记不仅引用陆象山的观点,而且论说的是儒家经典《尚书》之事。这除了表明张居正以辅主政治的皋陶自我期许,所以对唐虞与皋陶的关系特别加以关注之外,他平日多读儒书,多注意儒者的评史之言,恐也是不可忽视的一点。至于札记中发挥《大学》止至善之义,赞扬《中庸》五德,则更是儒者之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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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张居正非常重视教育,视之为培养德义,转化风习的地方。尤重视各级地方学校。在嘉靖二十九年初任翰林院编修时,即应宜都县学教谕之请,为新修葺的县学撰写记文,其中可以看出张居正对学校功能的认识及其中寄寓的勗勉之意。记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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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王者,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皆所以整齐人道,敦礼义而风元元者也。夫教化不行,礼义不立,至于礼乐不兴,刑罚不中,民将无所措其手足。当此之时,虽有严令繁刑,只益乱耳。乌能救斯败乎?由此观之,导民之术在彼不在此也。……自孔子没,微言中绝。学者溺于见闻,支离糟粕,人持异见,各申其说于天下。于是修身正心,真切笃实之学废,而训诂词章之习兴。有宋诸儒,方诋其弊,然议论乃日以滋甚。虽号大儒宿学,至于白首犹不殚其业。而独行之士,往往反为世所讪笑。呜呼!学不本诸心,而假借外以自益,只见其愈劳愈敝矣。【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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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此”即礼,“彼”即法,张居正是对比孔子“导之以礼”和“导之以法”两种不同求治方向立论的。可见他并非徒倚法而不重教化。张居正倡导本诸心的儒学,即认真研究,体之于心,而后有得之学,汉儒的训诂词章和宋儒的无根议论,都在排斥之列。对于明代诸朝风俗之美寙,张居正向往民风醇厚、民气质朴的成化、弘治时期,对嘉靖中期以后由于宗藩侵占庄田,豪家大肆兼并土地造成的贫富不均加剧,流民增多所带来的社会风气的变化不胜忧虑。他在一篇写于嘉靖后期的记中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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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闻里中父老,往往言成化、弘治间,其吏治民俗,流风蔑如也。是时明有天下几百年。道化汪涉,风气纯古,上下俱欲休息乎无为。其继也,醇俗渐漓,网亦少密矣。一变而为宗藩繁盛,骫权挠正,法贷于隐蔽,再变而为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又变而为侨户杂居,狡伪权诡,俗坏于偷靡。故其时治之为难。非夫沉毅明断,一切以摘奸剔弊,故无由胜其任而愉快矣。【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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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弘间之风俗醇厚,盖亦有然。朱元璋揽军国大权于一身,不设宰相,诏以为恒制。以刚猛治国,号以为矫元代之弛缓。但过于残刻,洪武初年连兴大狱,官民怖慄。建文起而纠之,上下稍苏。但不一二年而成祖兴“靖难”之师。成祖沿袭乃父,治术尚猛。又废黜建文之法以示己之正统与维护祖制,明令:凡皇考法制更改者,悉复其旧;祖宗之法所以为后世,当敬守之,不可以变。又好大喜功,连年用兵北疆,且因迁都北京,营建宫舍,国力不支。于是外示宽仁而内用严苛。仁、宣两朝惩永乐之失,转变国策,不再用兵北方,休兵养民,提高内阁的权力和地位,洪武永乐间高度集权、帝王个人独断的局面有所舒缓。并且多次下“宽恤”令,施行赈灾和蠲免租税。对成祖时得罪的官员,也下令宽宥和平反。官吏治理风格和民间风俗习尚为之一变,宣宗致被称为“太平天子”。但仁宣两朝以宽仁治国,虽有甚好的效果,但亦导致法令渐弛,屯田多为内监、军官占有,兵士逃亡严重,战斗力削弱。英宗朝国家多故,土木之役,对明朝的惩创尤为严重。可以说是明朝由盛渐衰的一个转折点。宪宗崇佛道,好方术,信用太监,专宠万贵妃,阁臣、六部多不得人,当时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民谣,内忧外患屡起。孝宗继位后,对成化朝的弊政有所纠正,主要措施及所收效果如史官所言:“孝宗恭俭仁明,勤求治理,置亮弼之辅,召敢言之臣,求方正之士,绝嬖倖之门,却珍奇、放鹰犬、抑外戚、裁中官,平台暖阁,经筵午朝,无不访问疾苦,旁求治安。”【91】史称“弘治中兴”。此时国力强盛,百姓晏安。治国风格宽猛适中,人民安居乐业,风俗较历朝为好。《明史》甚至综合、比较有明一代帝王之治绩,说明十六帝中,开国之洪武、永乐而外,可称者为仁、宣、孝宗三朝,而孝宗尤所称道。正德后诸帝,可称述者不多,明季之坏滥更甚。张居正提起风俗一事,一是说明他非常重视朝政之好坏对民间风俗的影响,将正德、嘉靖以来风俗之坏归咎于政治之坏,为他的改革设想中教化方面的措施树立根据。这仍是儒家学者以政治之美带动风俗之厚,以风俗之厚促进政治之美的传统路数。二是他综合当时形势的各个方面,对嘉靖之后的风俗与与之相连的政治前景充满忧虑。在此《记》的末尾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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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乎!明兴才百九十年,而变已如是。吾安知继今以往,其将变而厌弃今俗,以复古之敦庞简易乎?抑将变而愈甚,以至于莫知其所终乎?后之治者,非随俗救弊,又将安所施乎?是皆不可知也。【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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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后政治之美恶不可逆料,所知者亦在不能因常袭古,据民之所愿,时之所宜,对以往不合时宜之处进行振刷兴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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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之为儒家,还表现在他对学校的重视上。他在学校教育方面的理念和改革思路,集中体现在他万历三年所上的《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中。在这篇重要的奏疏中,他提出了整饬学校的根本主张,这首先在于全社会重新认识学臣、学校的重要性。他指出,强国之本在人才,作养人才在学校,学校办的好坏在学臣。明代建国之初极重学臣之选,充任此职者,不独学行皆优,且能正己肃下,敢于建言。故多海内名流,多能以道自重。士习儒风,端然有古人意。但演至后代,人多争趋阁臣部员,渐渐视学官稍轻,学官也渐不能自重,故多弊行,不能服士子之心。提学等官,亦多不管政情士风。职掌既无关大政,人亦不以重任视之,甚至以学校为养老之地。“士之衰老贫困者,始告授教职。精力既倦于鼓舞,学行又歉于模范。优游苟禄,潦倒穷途。是朝廷以造士育才之官,为养老济贫之地,冗蠢甚矣!”【93】他提出整顿学校的十八条措施,皆针对学官、生员之弊事而发,如除地方儒学外,不许别建书院。提学官不许借故生事,干请荐举。生员职在读书明理,除此之外,不许陈说民情,议论官员贤否。重新申明讲说书义,以宋儒传注为宗,行文以典实纯正为尚。并明令务将颁降之《四书五经》、《性理大全》、《通鉴纲目》及当代诰律典制等书诵习讲解,适于世用。有袭用异端邪说,炫奇立异者,文虽工弗录。其他关于生员廪额、考校、奖惩、荐举等细目尚多。其中尤当注意者在第一条,因为此条与张居正关于民间讲学的态度有关。此条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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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若能体认经书,便是讲明学问,何必又别标门户,聚党空谈。今后各提学官督率教官生儒,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以需他日之用。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召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因而启奔竞之门,开请托之路。违者,提学御史听吏部、都察院考察奏黜;提学按察司官听巡按御史劾奏;游士人等,许各抚、按衙门访拏解发。【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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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提各条甚为严厉。此疏之上在万历三年,可视为后四年毁天下私设书院之令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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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封奏疏中可以看出,张居正确实不喜民间讲学。他是以一个儒家正统派,一个总揽朝政的当权者的立场说话的。明朝嘉、隆以后,民间讲学盛行,尤其在江西、安徽、浙江、江苏一带,书院很多,热心于讲学活动的学者也很多。所讲多是儒家基本知识,特别是《四书》和《孝经》中的通俗内容。听众中各地方各阶层的人都有。这固然与王阳明的倡导、示范、推动有关,但更多的是由于经济发达带来的文化重心的下移,科举的广泛影响带来的儒学知识的普及,特别是由佛道的广泛传播带来的善书宝卷的大量印行、民间通俗讲唱等形式的广泛流行,这都使明代中后期民间的讲学活动空前活跃。但这也带来了五方杂处,各色人等混聚一处,无良之辈借听讲游食废业的隐患,更有借结社讲会的机会行奔竞干请之事。另外民间讲学所讲内容比较自由,便于创立新说,组成学派,这容易造成标榜门户,相互攻诘而构怨的结果。它不容易使士人沉下心来钻研经典,反身实践。张居正从便于管理天下士子,使其不违反朝廷的规定着眼,从统治的稳定和士人的纯良着眼,禁止民间讲学是很自然的。另外,在张居正看来,热衷于讲学者,不是科举的失意者,就是官场的放逐者,特别是后者,多有借讲学隐身待时,以图东山再起者,这类人更容易拉帮结派,与朝内的当权者为敌。这尤其需要注意。这大概是他反对民间讲学的主要理由。张居正被一些具有自由思想的知识人所批评,最大的原因在他禁锢了自由的精神,阻碍了学术的发展,破坏了自由争鸣的学术氛围,关闭了在野者批评朝政的通道,为当权者镇压、禁锢士人提供了口实。这些批评在明代后期充满启蒙精神,热烈呼唤政治上和学术上的自由空气的时代是非常合理的,并且也是非常必要的。但张居正所做的,仍是一个儒家学者官吏所会做的。他绝非法家人物,在明代那样的社会氛围下也不会产生法家。而倍遭物议的综核名实,以智术御下是大多数当路者采取的权略,不止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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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张居正对讲学的态度,在他给友人的信中有一个明确的剖白,这就是,聚讲不如默修,讲之口耳不如体之身心;与其鱼龙混杂,在讲学之名义下行非讲学之事,不如罢讲;与其横计是非,不如离是非而直切真正的儒学。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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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所恶者,恶紫之夺朱也,莠之乱苗也,郑声之乱雅也,作伪之乱学也。夫学,乃吾人本分内事,不可须臾离者。言喜道学者,妄也;言不喜道学者,亦妄也。于中横计去取,言不宜有不喜道学者之名,又妄之妄也。言不宜不喜道学之为学,不若离是非,绝取舍,而直认本真之为学也。孔子自言,人不如己之好学,三千之徒,日闻其论说,而独以好学归之颜子,今不穀亦妄自称曰:凡今之人,不如正之实好学者矣。【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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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可以解释他整肃讲学的初衷。次年,他又在复友人论《春秋》的信中谈到对世儒讲学著书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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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本鲁史旧文,仲尼稍加笔削,盖据事直书,而美恶自见,非有意于褒贬也。自三传启穿凿之门,世儒袭见闻之陋,圣人记事之意,渐以弗存。所谓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仆尝欲论著其说而未暇。【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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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言后人之传注异说纷纭,不如读《春秋》本文,与他在为学上崇实黜虚的一贯主张相合,而他的为学主张又直接决定着他作为当路者对民间书院、讲学的态度。这两封信写于万历七八年间,后二三年张居正即辞世,此后再无道及讲学者,可以视为他的最后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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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张居正与王门后学的交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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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在儒学上的表现还见于他与儒家学者的交游。首先值得一提的是他对王阳明从祀孔庙的态度。王阳明良知之学因与社会上普遍崇信的朱子学相牴牾,遭到许多人的反对;又因功高见嫉,招致不少人的忌恨,与朝中的党争又有扯不清的关系,一度曾被斥为伪学。阳明殁后,他之能否从祀一直争论不休。张居正在答南京提学御史谢虬峰的信中,表达了对王阳明的崇敬态度:“阳明先生从祀事,以宗伯病,不能会议,久稽题覆。好事者遂乘间而诋之,其言粗浅可哂,然何伤乎日月乎!”【97】阳明从祀之题本久不答覆,是否仅因礼部尚书患病而稽迟不答,这里不详考。可注意的是,张居正斥诋訾阳明的人为好事者,斥反对阳明从祀的言语为粗浅可笑,甚至比阳明为日月之明。在同年复谢虬峰的另一封信中也说:“阳明先生从祀,礼官方欲定议,而南疏复至,又极其丑诋,至欲并褫其封爵,则亦过矣。”【98】从祀事大,匆遽间恐难议定;历史上的大贤得以从祀,亦大多在殁后多年。以张居正处事之稳健与警敏,也只得如此作答:阳明不能从祀,但亦不同意褫夺阳明的封爵等极端做法。张居正在世时,阳明未能从祀,但这恐怕不能归因于张居正之阴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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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交游的阳明后学,有聂豹、罗洪先、罗汝芳、胡直、耿定向、周友山等人,其中以泰州后学为多。而其所厌者,恐亦不在少数,尤恶者为何心隐。张居正所喜者,为平实有用之学。此所谓有用,非仅礼乐兵农之实用之学,也包括身心性命之学。张居正并不一概反对理学,他反对的是标奇立异,欺世盗名之学。他在送泰州后学罗汝芳任宁国知府的赠言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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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造士,率以理学风示宇内,缙绅硕儒,相与阐心性,析仁义,强志问学,烝烝盛矣。总之,烜赫焜耀,伟然追古贤哲,固可口悉而指计也。乃怀诡者,玄探隐索,以眩骇耳目,而夸侈无实,掠虚誉于声响形影之似,斯又其下矣。……大都任本实者,诚以达才;骛空言者,辩而无当,此其大较。不可明见耶?【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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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罗汝芳的学问人品十分赞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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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德结发时,即肆力心性仁义之学,不为风习移易。其语人,深而非异,远而非侈,凿凿皆可底成绩。且自奉简薄,恶以物诱见污。探其蕴,莫之能穷;叩其衷,无不可告。沉然澹然,可爱而不可厌也。【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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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罗汝芳其人其学,都符合他所谓“任本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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