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206979e+09
1702069790
1702069791 张居正之为儒家,还表现在他对学校的重视上。他在学校教育方面的理念和改革思路,集中体现在他万历三年所上的《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中。在这篇重要的奏疏中,他提出了整饬学校的根本主张,这首先在于全社会重新认识学臣、学校的重要性。他指出,强国之本在人才,作养人才在学校,学校办的好坏在学臣。明代建国之初极重学臣之选,充任此职者,不独学行皆优,且能正己肃下,敢于建言。故多海内名流,多能以道自重。士习儒风,端然有古人意。但演至后代,人多争趋阁臣部员,渐渐视学官稍轻,学官也渐不能自重,故多弊行,不能服士子之心。提学等官,亦多不管政情士风。职掌既无关大政,人亦不以重任视之,甚至以学校为养老之地。“士之衰老贫困者,始告授教职。精力既倦于鼓舞,学行又歉于模范。优游苟禄,潦倒穷途。是朝廷以造士育才之官,为养老济贫之地,冗蠢甚矣!”【93】他提出整顿学校的十八条措施,皆针对学官、生员之弊事而发,如除地方儒学外,不许别建书院。提学官不许借故生事,干请荐举。生员职在读书明理,除此之外,不许陈说民情,议论官员贤否。重新申明讲说书义,以宋儒传注为宗,行文以典实纯正为尚。并明令务将颁降之《四书五经》、《性理大全》、《通鉴纲目》及当代诰律典制等书诵习讲解,适于世用。有袭用异端邪说,炫奇立异者,文虽工弗录。其他关于生员廪额、考校、奖惩、荐举等细目尚多。其中尤当注意者在第一条,因为此条与张居正关于民间讲学的态度有关。此条申明:
1702069792
1702069793 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若能体认经书,便是讲明学问,何必又别标门户,聚党空谈。今后各提学官督率教官生儒,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以需他日之用。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召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因而启奔竞之门,开请托之路。违者,提学御史听吏部、都察院考察奏黜;提学按察司官听巡按御史劾奏;游士人等,许各抚、按衙门访拏解发。【94】
1702069794
1702069795 所提各条甚为严厉。此疏之上在万历三年,可视为后四年毁天下私设书院之令的前奏。
1702069796
1702069797 从这封奏疏中可以看出,张居正确实不喜民间讲学。他是以一个儒家正统派,一个总揽朝政的当权者的立场说话的。明朝嘉、隆以后,民间讲学盛行,尤其在江西、安徽、浙江、江苏一带,书院很多,热心于讲学活动的学者也很多。所讲多是儒家基本知识,特别是《四书》和《孝经》中的通俗内容。听众中各地方各阶层的人都有。这固然与王阳明的倡导、示范、推动有关,但更多的是由于经济发达带来的文化重心的下移,科举的广泛影响带来的儒学知识的普及,特别是由佛道的广泛传播带来的善书宝卷的大量印行、民间通俗讲唱等形式的广泛流行,这都使明代中后期民间的讲学活动空前活跃。但这也带来了五方杂处,各色人等混聚一处,无良之辈借听讲游食废业的隐患,更有借结社讲会的机会行奔竞干请之事。另外民间讲学所讲内容比较自由,便于创立新说,组成学派,这容易造成标榜门户,相互攻诘而构怨的结果。它不容易使士人沉下心来钻研经典,反身实践。张居正从便于管理天下士子,使其不违反朝廷的规定着眼,从统治的稳定和士人的纯良着眼,禁止民间讲学是很自然的。另外,在张居正看来,热衷于讲学者,不是科举的失意者,就是官场的放逐者,特别是后者,多有借讲学隐身待时,以图东山再起者,这类人更容易拉帮结派,与朝内的当权者为敌。这尤其需要注意。这大概是他反对民间讲学的主要理由。张居正被一些具有自由思想的知识人所批评,最大的原因在他禁锢了自由的精神,阻碍了学术的发展,破坏了自由争鸣的学术氛围,关闭了在野者批评朝政的通道,为当权者镇压、禁锢士人提供了口实。这些批评在明代后期充满启蒙精神,热烈呼唤政治上和学术上的自由空气的时代是非常合理的,并且也是非常必要的。但张居正所做的,仍是一个儒家学者官吏所会做的。他绝非法家人物,在明代那样的社会氛围下也不会产生法家。而倍遭物议的综核名实,以智术御下是大多数当路者采取的权略,不止张居正。
1702069798
1702069799 其实张居正对讲学的态度,在他给友人的信中有一个明确的剖白,这就是,聚讲不如默修,讲之口耳不如体之身心;与其鱼龙混杂,在讲学之名义下行非讲学之事,不如罢讲;与其横计是非,不如离是非而直切真正的儒学。他说:
1702069800
1702069801 吾所恶者,恶紫之夺朱也,莠之乱苗也,郑声之乱雅也,作伪之乱学也。夫学,乃吾人本分内事,不可须臾离者。言喜道学者,妄也;言不喜道学者,亦妄也。于中横计去取,言不宜有不喜道学者之名,又妄之妄也。言不宜不喜道学之为学,不若离是非,绝取舍,而直认本真之为学也。孔子自言,人不如己之好学,三千之徒,日闻其论说,而独以好学归之颜子,今不穀亦妄自称曰:凡今之人,不如正之实好学者矣。【95】
1702069802
1702069803 这封信可以解释他整肃讲学的初衷。次年,他又在复友人论《春秋》的信中谈到对世儒讲学著书的态度:
1702069804
1702069805 《春秋》本鲁史旧文,仲尼稍加笔削,盖据事直书,而美恶自见,非有意于褒贬也。自三传启穿凿之门,世儒袭见闻之陋,圣人记事之意,渐以弗存。所谓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仆尝欲论著其说而未暇。【96】
1702069806
1702069807 明言后人之传注异说纷纭,不如读《春秋》本文,与他在为学上崇实黜虚的一贯主张相合,而他的为学主张又直接决定着他作为当路者对民间书院、讲学的态度。这两封信写于万历七八年间,后二三年张居正即辞世,此后再无道及讲学者,可以视为他的最后定见。
1702069808
1702069809 第六节 张居正与王门后学的交游
1702069810
1702069811 张居正在儒学上的表现还见于他与儒家学者的交游。首先值得一提的是他对王阳明从祀孔庙的态度。王阳明良知之学因与社会上普遍崇信的朱子学相牴牾,遭到许多人的反对;又因功高见嫉,招致不少人的忌恨,与朝中的党争又有扯不清的关系,一度曾被斥为伪学。阳明殁后,他之能否从祀一直争论不休。张居正在答南京提学御史谢虬峰的信中,表达了对王阳明的崇敬态度:“阳明先生从祀事,以宗伯病,不能会议,久稽题覆。好事者遂乘间而诋之,其言粗浅可哂,然何伤乎日月乎!”【97】阳明从祀之题本久不答覆,是否仅因礼部尚书患病而稽迟不答,这里不详考。可注意的是,张居正斥诋訾阳明的人为好事者,斥反对阳明从祀的言语为粗浅可笑,甚至比阳明为日月之明。在同年复谢虬峰的另一封信中也说:“阳明先生从祀,礼官方欲定议,而南疏复至,又极其丑诋,至欲并褫其封爵,则亦过矣。”【98】从祀事大,匆遽间恐难议定;历史上的大贤得以从祀,亦大多在殁后多年。以张居正处事之稳健与警敏,也只得如此作答:阳明不能从祀,但亦不同意褫夺阳明的封爵等极端做法。张居正在世时,阳明未能从祀,但这恐怕不能归因于张居正之阴阻。
1702069812
1702069813 张居正交游的阳明后学,有聂豹、罗洪先、罗汝芳、胡直、耿定向、周友山等人,其中以泰州后学为多。而其所厌者,恐亦不在少数,尤恶者为何心隐。张居正所喜者,为平实有用之学。此所谓有用,非仅礼乐兵农之实用之学,也包括身心性命之学。张居正并不一概反对理学,他反对的是标奇立异,欺世盗名之学。他在送泰州后学罗汝芳任宁国知府的赠言中说:
1702069814
1702069815 国家造士,率以理学风示宇内,缙绅硕儒,相与阐心性,析仁义,强志问学,烝烝盛矣。总之,烜赫焜耀,伟然追古贤哲,固可口悉而指计也。乃怀诡者,玄探隐索,以眩骇耳目,而夸侈无实,掠虚誉于声响形影之似,斯又其下矣。……大都任本实者,诚以达才;骛空言者,辩而无当,此其大较。不可明见耶?【99】
1702069816
1702069817 他对罗汝芳的学问人品十分赞赏,说:
1702069818
1702069819 唯德结发时,即肆力心性仁义之学,不为风习移易。其语人,深而非异,远而非侈,凿凿皆可底成绩。且自奉简薄,恶以物诱见污。探其蕴,莫之能穷;叩其衷,无不可告。沉然澹然,可爱而不可厌也。【100】
1702069820
1702069821 认为罗汝芳其人其学,都符合他所谓“任本实者”。
1702069822
1702069823 他对江右学者聂双江的归寂主静之学甚为契合,认为着实用功之学。他在致聂双江的信中说:
1702069824
1702069825 伏承高明指未发之中,退而思之,此心有跃如者。往时薛君采先生亦有此段议论,先生复推明之。乃知人心有妙万物者为天下之大本,无事安排。此先天无极之旨也。夫虚者道之所居也,涵养于不睹不闻,所以致此虚也。心虚则寂,感而遂通。故明镜不惮于屡照,其体寂也。虚谷不疲于传响,其中窾也。今不于其居无事者求之,而欲事事物物求其当然之则,愈劳愈敝也矣。【101】
1702069826
1702069827 聂双江之学稍涉形上,不似罗汝芳浅显。但其心之体本虚寂,虚寂方能感而遂通的学说,重归寂主静之涵养功夫,与现成良知派不用功夫之直下承当不同,与张居正喜着实用功,喜心之居虚御实、居一御万的学问趋向相近,所以张居正指聂双江为知音。此外,聂双江之心体本虚寂,未发之中为天下之大本的思想,与张居正所接受的一点佛教思想相契。
1702069828
1702069829 佛教对于张居正起的作用比较复杂。一是万历初年,帝在冲龄,政出两宫皇太后,而两宫皇太后皆敬信佛教,尝有建寺印经诸举。张居正不能不委顺示之,以稳身固宠,完成自己的大业宏愿,所以常在一些应酬性文字中颂扬佛教。这在《敕建慈寿寺碑文》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二是张居正以佛教之大悲心作为自己当国事以后,不顾身家性命,勇往直前的鼓舞。又以佛教四大皆空之说作为自己日理万机、身心交困之时的清凉剂。他在致幼年时的老师李元阳的信中对此有所剖白:
1702069830
1702069831 正少而学道,每怀出世之想,中为时所羁绁,遂料理人间事。前年冬,偶阅《华严》悲智偈,忽觉有省,即时发一弘愿: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去年,当主少国疑之时,以藐然之躯,横当天下之变,比时唯知办此深心,不复计身为己有。幸而念成缘熟,上格下孚,宫府穆清,内外宁谧。而正以退食之余,犹得默坐澄心,寄意方外,如入火聚得清凉门。以是知山寺幽栖,风尘寓迹,虽趋舍不同,静躁殊途,其致一也。【102】
1702069832
1702069833 此点也可由袁中道的一段记载证实:
1702069834
1702069835 江陵少时留心禅学,见《华严经》“不惜头目脑髓为世界众生,乃是大菩萨行”,故立朝时,于称讥毁誉,俱有所不避,一切利国福民之事挺然为之。【103】
1702069836
1702069837 三是明代三教合一之风颇盛,士大夫受时风影响,鲜有不涉佛教的,区别只在入之深浅。上引书信中张居正自言少而学道,每怀出世之想。在给友人陆五台论禅的信中说自己“宿昔颇种善根”。【104】证之张居正的书札序记,可知张居正确实平时亦读佛书,亦与人论佛,只是此类文字不多。就不多的论佛文字看,也是重实修而轻知解,喜功夫而厌捷得。如在一封与人论禅的信中,他说道:
1702069838
1702069839 远道之怀,出世之想,启我愚蒙。中世以后,大雄之法分为宗、教二门。凡今吾辈之所讲研穷究,言语印证,吾教也。若夫宗门之旨,非略象忘诠,真超玄诣,讵可易言?然宗由顿契,教可依通,譬之法雨普霑,随根领受。而今之学者,皆舍教言宗,妄意揣量,执之为是。才欲略象,而不知已涉于象;意在忘诠,而不知已堕于诠。此竖拳喝棒、狗子矢橛之徒所以纷纷于世也。【105】
[ 上一页 ]  [ :1.7020697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