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071938
真可自谓“多出入乎孔老之樊,然终以释氏为歇心之地”,【17】常用儒家之概念与思想阐发佛理。如性情本儒释二家常用之概念,真可则用性体情用、性常情变、性灵情昧诸义来解释佛教之觉与知。他说:
1702071939
1702071940
性如水,情如冰;冰有质碍,而水通融。通融则本无能所,质碍则根尘亢然。此义有知有觉,知则义虽了然,触事仍迷;觉则触事会理,情尘自空。迷则情之累也,觉则性之契也。累则二,契则一。二则有待,一则无生。无生乃性之常也,有待乃性之变也。常则无我而灵,变则有情而昧。故昧中之知,知不胜昧,所以道不敌习;灵则习不胜觉,所以不假修持,而坐进菩提。反是,虽舍身命等如恒沙,只增有为业耳。良以觉近现量,知近比量,是以觉之与知,成功殊也。【18】
1702071941
1702071942
知属情,属昧,属变,属习,思维上是未与佛相应之比量,总之是用一边;觉则属性,属空,属常,属灵,思维上是与本体为一的现量。总之属体一边。觉则坐进菩提,知则尚在有为法一边。此段话题名“道学禅学”,道学者佛教中侧重于知解觉悟者,禅学者佛教中侧重修习禅定者。而此段话用于禅学可,用于道学亦可,用于世俗之理学亦可。世学与出世学,佛学与理学,其道理可融通无碍。
1702071943
1702071944
他又借孟子来阐发佛教关于心的说法。孟子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这与佛教之重视心性,一拍即合。真可尝说:
1702071945
1702071946
孔子之心当如何求,求诸孟子而已。欲求孟子之心者,求诸己而已矣。自心既得,孔孟之心得矣。自心如何求?当于日用中求也。……心虽变幻不测,出入无时,然不出物我之间。若离物我求心,即如拨波觅水也。若即物是心,又成认贼为子也。离不是心,即不是心,毕意如何是心?于此参之,真积力久,一旦豁然而悟,则孟子求放心效验,不待求于孟子矣。【19】
1702071947
1702071948
此是以孟子求放心为话头,阐说佛教求心之精义。认为己心即孔孟之心,此众生皆有佛性意。性体不离日用,儒佛皆有此义,但如何是心,二家于此路歧。孟子之心,为四端之心,德性之心,而佛教所讲之心,虽说法甚多,但大端即此处真可所说,非物非我、即物即我之心。非物非我者,真谛;即物即我者,俗谛。非真非俗、即真即俗者,第一义谛。佛教以参扣心为首务,以彻悟心之义谛为终极。真可以孟子之求放心为说以示弟子,则援儒入佛,融通无碍之意不仅身体力行,亦传之其徒矣。
1702071949
1702071950
又如,真可以儒家之《易》,道家之《老子》,来讲以上所论佛家之心。真可认为,心之妙谛,在有无之间。《易》《老》皆善体此义。故《易》《老》可辅助对佛理之深入理解。《易》戒有心,《老》亦戒有心,但其爻象所示,亦未始无心。《老子》言“不敢为无下先”,而不敢者,宁非有心?故有心与无心,唯人善用之。运用之妙,无入而不可。如果不达此义,拘拘于无心,则不唯有心有过,即无心亦未尝无过。能知此意,可以读《易》《老》。故他讲解佛教心物之义,往往用“性情”二字,又加入佛家之“相”字而融合之,用性、情、相三者来解说。他尝说:
1702071951
1702071952
夫梧叶落而知秋,葭灰动而知春。苟圣人不以可见之情见不可见之性,则性终不可见也。……予以是知性有性之体,性有性之用,性有性之相。何谓体?用所从出也。何谓用?相所从出也。何谓相?昭然而可接者也。如善恶苦乐之情,此相也;若乐之情未接,灵然而不昧者,此用也;外相与用,而昭然与灵然者皆无所自矣,此体也。【20】
1702071953
1702071954
此中性为本体、根据义,情为功能、作用义,相为现象、经验义。真可以孟子之乍见孺子入井而有恻隐之心解释此义:恻隐之善为相,能恻隐之心为情,此善、此心之所以能发生作用之根据为性。性无形无相,不落一地,故最为真实,但性不能自己认识自己,必借相与情为媒介;离情离相求性,是离波求水。真可之引入相字,一是要说明万物虚幻不真此佛教基本义理,以自别于儒者之世俗之学。二是要以情与相构成体用关系,从而将性置于不可议、不可想,虚无寂灭之域,以与佛教之最终本体——涅槃相应。真可之援儒入释,意图是在明代这样儒学无处不在的情形下,不与之疏离,增加可亲可即性。但他亦时时警觉不失佛教之基本义理,以免堕入外道野狐。他尝说:
1702071955
1702071956
无论若儒若释若道,先妙悟自心,而博达群书,谓之“推门落臼”,自然之妙。用之出世,则谓之最上乘;以之经世,则谓之王道。此真学真才也。【21】
1702071957
1702071958
真可作为一代高僧,其眼光、学识皆达此境界。他最喜读的,是永嘉玄觉之《永嘉集》,尝说:
1702071959
1702071960
《永嘉集》天下奇书,文简旨丰,熟此则《大学》《中庸》骨髓无劳敲打自然得矣。世人以为教迹不同,妄生分别,见小而不大,识近而不远,执粗不诣精,所以心法微耳。此书既熟,当熟七经白文。一切对句,自今亦不必屑屑。待诸书贯通之后,方始聚精会神,一两三月,无机所动,自然水到渠成。【22】
1702071961
1702071962
他之所以看重此书,就是因为此书能不落痕迹地融合释儒,且又文字美备,读之可得多种利益。这是他融会儒释,融会性相、禅净之根本立场之表露。
1702071963
1702071964
真可的最终趋向,是大道无所不包,而又理事如一,即事即真。而所谓道,全在一心。他说:
1702071965
1702071966
噫!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既曰触事而真,无相者虚空,有相者天地。大块之间,殊形异状,有情无情,若爱若憎,世出世法,道虽不同,总谓之事。所谓真者,在七经百氏之书,未始不具。至于般若灵篇,华严上典,相为表里。古人有言:“礼乐前驱,真道后启。”即此言之,会万物归己者,书无内外,理无精粗,都来一片心光,曾无别物。【23】
1702071967
1702071968
在道心的观照下,僧与俗,世与出世,僧家之各家各派,俗家之诸子百家,五经四书,皆可会通,皆可以平等心对待。此是从虚空本体不住一法的角度着眼。有人质疑此义,真可的回答是:
1702071969
1702071970
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有土有人,有人有法,有圣有凡,有世出世。一寸土不可得,则一切何存?自是痴人不了自心,情见不破,妄生分别,在儒被儒缚,在老被老杀,在佛被佛累。……是以佛祖真子乘愿而来,可儒可佛,至于种种异道,随类利生,如水银堕地,颗颗成圆。【24】
1702071971
1702071972
这就是真可最后的境界:破情见,体真实,脱系缚,随机缘,触处皆真而并无此处。
1702071973
1702071974
真可一生,入世出世融通无碍。故以佛门中人而仗义为世俗之事,面目严冷而心热。读书上,借儒家之书为佛书生解,晚岁爱读苏东坡之《易传》,常使弟子读之,令自参其中义蕴,以做悟入佛理之助。作《解易》,阐发儒释相通之理。平生所交,俗家之人甚多,观其与友朋之书信可见。又严君亲忠孝之大节,读史书至忠义之事处,常为之堕泪呜咽。一生儒释并尊,僧传中记他“入佛殿,见万岁牌必致敬。阅历书,必加额而后览”。【25】又说:“以师之见地,诚可远追临济,上接大慧,以前无师派,未敢妄推。若据尧舜之道,传至孔子孟轲,轲死不得其传,至宋濂洛诸儒遥续其脉,以师证之,师固不忝为转轮真子矣。”【26】把他在禅门中的功绩,比做濂洛之继儒家道统。此评价不可谓不高。真可之思想与做略,是当时儒释会通思潮的鲜明反映。
1702071975
1702071976
祩宏 云栖祩宏(1535—1615)也是晚明名僧。真可是禅门宗匠,而祩宏则净土大师。一生以持名念佛为重,尝说:“持名念佛之功,最为往生净土之要。”又说:“端心灭恶,如是念佛,号曰‘善人’;摄心除散,如是念佛,号曰‘贤人’;悟心断惑,如是念佛,号曰‘圣人’。”“盖此念佛法门,不论男女僧俗,不论贵贱贤愚,但一心不乱,随其功行大小,九品往生。故知世间无有一人不堪念佛。”【27】
1702071977
1702071978
他倡导的持名念佛在当时僧俗间发生了极大影响,所以被尊为净土宗第八祖。祩宏年届三十才出家,早岁为诸生,故熟谙儒家学说。他以佛家学说为主,倡儒佛会通之说,对佛门中禅教之争、性相之争、禅净之争,都持调和态度,一生身体力行,主张儒释道理同迹异,以消弭三家之争。
1702071979
1702071980
首先祩宏认为,老子所谓道,乃最高之本体,此道之内容,乃“自然”二字。自然则万法由乎自心,同中有异,异不害同。道家之“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儒家之“周道如砥”,佛家之“无上正等正觉之大道”,其道从根本处说是一。故祩宏大力主张儒释道三教之圣人,本为一家。孔子为儒童菩萨,老子本迦叶后身。“使夫子而生竺国,必演扬佛法以度众生,使释迦而现鲁邦,必阐明儒道以教万世。盖易地则皆然。大圣人所作为,凡情固不识也。为儒者不可毁佛,为佛者独可毁儒乎哉?”【28】他更认为,儒佛不仅不应相非,而可以互相取益:
1702071981
1702071982
核实而论,则儒与佛不相病而相资。试举其略,凡人为恶,有逃宪典于生前,而恐堕地狱于身后,乃改恶修善。是阴助王化之所不及者,佛也。僧之不可以清规约束者,畏刑罚而不敢肆,是显助佛法之所不及者,儒也。今僧唯虑佛法不盛,不知佛法太盛,非佛之福。知此,则不当两相非,而当交相赞也。【29】
1702071983
1702071984
但祩宏也指出,儒佛之融会,非识见高超,学富而机圆者不能。在一般层面上,儒佛各有其道,分际甚明,不容相混。故其同其异,其分其合,不善运用,皆可导致弊害。能会通而两无病,必大善知识而具眼者,他说:
1702071985
1702071986
儒佛二教圣人,其设化各有所主,固不必歧而二之,亦不必强而合之。何也?儒主治世,佛主出世。治世,则自应如《大学》格致诚正、修齐治平足矣,而过于高深,则纲常伦理,不安成立。出世,则自应穷高极深,方成解脱,而于家国天下,不无稍疏。盖理势自然,无足怪者。若定谓儒即是佛,则六经、《语》《孟》诸典,灿然具备,何俟释迦降诞,达磨西来?定谓佛即是儒,则何不以《楞严》、《法华》理天下,而必假羲、农、尧、舜创制于其上,孔孟诸贤明道于其下?故二之合之,其病均也。虽然,圆机之士,二之亦得,合之亦得,两无病焉。又不可不知也。【30】
1702071987
[
上一页 ]
[ :1.70207193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