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082514
1702082515
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教授周行之先生曾撰《郭嵩焘的“洋务”见解》一文,为郭氏以上反对“用兵”、“和非为辱,战非为高”等言论辩解,谓:“一再败于鸦片战争及英法联军之后,清廷朝野上下,昧于形势而又有心雪耻,于是主战者形成一股强大势力。郭氏深知,洋人原以相互‘通商’为目的,因遭清廷拒绝,加以官吏及民间之阻难,终至引起战争。因而郭氏力主一面图谋自强,一面以谈和为因应之方,在力不如人之时,惟有以‘理’抗‘力’。不幸其言未被清廷采纳,终有‘甲午’及‘八国联军’之惨败。”〔91〕并认为郭氏所谓“洋务”,即是现今之“国际关系”或“外交”,“战、守、和”之“和”中的“定岁币之等差”,即是现今之“外援”,所倡之“势”与“理”,亦是“国际交往中的两项要点”。〔92〕现今“政治解决”既已成为联合国处理国际冲突之主导原则,既已成为中国处理国际关系之主导原则,则谓郭氏为近代中国“国际关系”理论中倡导“政治解决”之先驱,亦不为过矣。
1702082516
1702082517
第七节 中华复兴“三百年说”
1702082518
1702082519
在光绪六年(1880)二月十三日之日记中,郭氏提出中华复兴“三百年说”,谓:“故尝论泰西勤求武事,万难及其百一。然有贤者起,竭三十年之力为之,亦可谓有成效。制造之精,竭五十年之力为之,亦庶几什一望见其涯略。若此者,其源皆在学校。学校之起,必百年而后有成。用其百年之力,以涤荡旧染;又用其百年之力,尽一世之人才而磨砻之;又用其百年之力,培养渐积以使之成。以今日之人心风俗言之,必有圣人接踵而起,垂三百年而始有振兴之望。为自秦汉以来四千年流极败坏之久,愚积之深,非是不能有成也。若如圣祖以至乾隆之季一百三十余年间,重之以精求学校之实,鼓舞人才,以使之务实求精,其庶几可望也。俯仰今昔,慨然伤怀,能知此义者谁哉?”〔93〕
1702082520
1702082521
“器物西化”,三五十年可有成效;“制度西化”,必垂三百年方有“振兴之望”;郭氏未主张“观念西化”。此即郭氏有关中华复兴“三百年说”。
1702082522
1702082523
邹红霞分析此“三百年说”云:“可以说郭嵩焘是中国近代史上最早从宏观上、总体上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尖锐批判,并认为需要加以改造的人。”〔94〕此有“过誉”之嫌,因为郭氏并未主张“观念西化”。
1702082524
1702082525
张卫波视此“三百年说”为“渐强”思想,并认为“渐强”思想的形成“是郭嵩焘考察和探索西方文化的归宿,标志着他的中西文化观不再是单纯的比较和选择,而已转化为一种政治理想,即利用西方文化实现富强的愿望”。〔95〕从“政治理想”的高度看郭氏反对急功近利的“三百年说”,确为的见。
1702082526
1702082527
“渐强”就是“改良”,而不是“革命”。郭氏看重南宋以前中国的“控御夷狄之道”,批评“南宋以后”的“主战”言论,基调是“改良”而非“革命”;自觉地不惜尽毁声誉地与清廷朝野上下的主战派背道而驰,讲求的也是“改良”而非“革命”。光绪元年的《条议海防事宜》也是以此为基调:“自古国家大利之所在,皆成于渐而起于微,断无一蹴而即臻富强之理。”〔96〕总之倡“渐进”而反“激进”,乃是郭氏一贯的思路,也是“三百年说”之核心。
1702082528
1702082529
郭氏提出“三百年说”,是在光绪六年(1880),三百年后应是西元2180年。第一个一百年(1880—1980)中国底定政局,开始“器物西化”;第二个一百年(1980—2080)中国完成“器物西化”,开始“制度西化”;第三个一百年(2080—2180)中国完成“制度西化”,开始“文化复兴”。固守中华文明之“文化根本”与“观念大义”是很关键的,反对“观念西化”是很关键的,因为假如这一道防线守不住,三百年的努力就会变成一种“虚无”。
1702082530
1702082531
关键是“文化”,守住了“文化”,中华民族还有希望;守不住“文化”,则中华民族自此而绝,而与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同其命运,而变成“古中国”矣。
1702082532
1702082533
以此而观郭氏之“三百年说”,确为当时之“高见”,于今仍是“高见”。予中华复兴以“三百年”之期,不长也不短,可谓恰到好处。中国太大了,“文化”太厚了,三百年脱胎换骨不算长。
1702082534
1702082535
关键是要有信心,要对自己的“文化”与“文明”有信心,要有郭嵩焘这样的坚守与高瞻远瞩。不能学第三期的“全盘西化者”,竞相以否定自己的“文化”与“文明”为能事。
1702082536
1702082537
假如中国人不能在第二个一百年找回对于自己“文化”与“文明”之信心,第三个一百年的“文化复兴”就会是一句空话。假如这种状况成真,则中国三百年的“西化”努力就是一场噩梦,世界上唯一不曾中绝的文明,就会如镜花水月,变成“遗址”与“遗迹”。
1702082538
1702082539
第八节 “中式”人生观
1702082540
1702082541
郭氏《致笙陔叔》论自我云:“居官居乡,一以直道行之,所信此心此理而已,不顾人喜怨。非敢为崛强也,性自定尔。往在军中数年,未尝添置升斗之田,而人动曰所获盈万,吾弗辨也。每岁资助亲友较多于存与,不以人议吾之富,遂怀顾忌也。”〔97〕此为典型的“中式贫富观”。
1702082542
1702082543
在《致沈幼丹制军》中论自我云:“病体益衰,精力短乏,尤不堪事任。外度之世,内度之身,自计己审。若徒以人言而已,生世不过百年,百年之后,此身与言者之口俱尽,功名无显于时,道德无闻于身,谁复能举其姓名者?区区一时之毁誉,其犹飘风,须臾变灭,良亦无足计耳。”〔98〕此为典型的“中式毁誉观”。
1702082544
1702082545
《曾宫保五十寿序》论自我云:“嵩焘以为国家之所以待功臣,与功臣所以自待,当各尽其宜。……士之求自遂其志,诚有不得已耳。为天下者,宁使士之志不尽得所安,而要使其才皆足以自达。苟才足以自达,而志亦毕矣。士毕其志,而国家之治亦隆矣。”〔99〕此为典型的“中式才志观”。
1702082546
1702082547
《周筱松先生八十寿序》论云:“尝论人生才志之所极,各视其量以为程。其量恢恢乎有容,斯所及者远,而所涵蓄为尤大,虽极崇高富贵,其心终若不自慊而常欿然。视所受于天者未有能尽也,是故忧虞之意多,而欢欣愉快之时少。至终其身困穷抑厄,或积一生之勤苦,博一官,效一职,以自慰其读书求志之心,而泰然有以自得,于人世无所动其歆羡。二者之于天下,未数数然也。夫居大受之地,而匔然以惧,与小有所就而敛然以自抑,是皆内有以自求于心,而无累于物。道之隆杀固殊焉,而为量一也。”〔100〕此为典型的“中式忧乐观”。
1702082548
1702082549
《张菉潭七十寿序》论云:“士大夫居官而无益于国,居乡而无益于邻里,是与林之鹤、渊之鱼、深山之木石无异,虽寿千百,亦奚以为?生而有益于人,虽一乡一邑,所施不远,而乡邑之人望其寿考期颐,以长享其利济,其爱而祝之也,乃不容已。”〔101〕此为典型的“中式邻里观”。
1702082550
1702082551
咸丰八年十一月十一日日记论云:“吾亦窃笑诸人目光不能盛寸。天下事是非利害,久而后定。今日以是为非,以非为是,利害亦时颠倒交错其中。至于久,利者必是,害者必非。天下万世之利害,吾身固自任之。人须放开眼孔,念及数十百年以后,此心方有把捉。”〔102〕此为典型的“中式利害观”。
1702082552
1702082553
咸丰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日记云:“须是大火流金而清风穆然,严霜杀物而和气蔼然,阴霾翳空而慧日朗然,洪涛倒海而砥柱屹然,方是宇宙内真人品。古人闲适处,今人却忙过了一生。古人实受处,今人又虚度了一世。谈纷华而厌,或见纷华而喜。语淡泊而欣,或处淡泊而厌。须扫除浓淡之见,欣厌之情,才可以忘纷华而甘淡泊也。”〔103〕此为典型的“中式浓淡欣厌观”。
1702082554
1702082555
咸丰九年十一月初五日日记云:“天下未尝无人,待朝廷大气转移之。大气谓何?诚而已矣!有壁立千仞之象,令人不敢干以私,方见力量。……恶人在位弗去,不祥;力能去之而任其播恶于众,是谓拂天地之性,而亏本明之心,不祥莫大焉。”〔104〕此为典型的“中式朝野观”。
1702082556
1702082557
咸丰十年七月十八日日记云:“知天下之险阻荼毒,皆命之所必受;知物情之刻核残忍,皆道之所能格。是以憯肌肤、戮妻子而不动,受垢污、被攘夺而不怼。不足于物,有余于己;不足于身,有余于心。君子出身以任家国之事,所守者道也,所重者耻也,所惜者名也,存亡者天也,死生者命也。宠不惊而辱不屈者,君子之贞也。乐则行,而忧则危者,大人之时也。”〔105〕此为典型的“中式君子观”。
1702082558
1702082559
咸丰十一年正月初四日记云:“张子言:人苟志趣不远,心不在焉,虽学无益。有限之心,只可求有限之事。欲致博大之事,必以博大之心求之,所谓智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者也。”〔106〕此为典型的“中式大心观”。
1702082560
1702082561
咸丰十一年八月二十二日日记云:“天地之气,聚散攻取百涂,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大人者,有容物,无去物,有爱物,无徇物。……学问须严密,体会愈细密,愈广大,愈谨确,愈高明。……君子不以天下万物挠己,己立矣,则运天下、济万物必有余裕。”〔107〕此又为典型的“中式君子观”。
1702082562
1702082563
总之郭嵩焘之人生观,乃完全是“中式”的,他不可能走上“西洋文明优越论”或“中华文明二流论”之路。他讲中华文明为“二流”或“半文明”(half-civilized,他译为“哈甫色维来意斯得”),是转述“欧洲诸国”的观点,且仅限于“器物”与“制度”的层面。至于“文化根本”与“观念大义”,他是始终坚守的,在这一点上,他跟曾国藩没有什么不同。
[
上一页 ]
[ :1.70208251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