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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即使是《论语》提及的请教过孔子的人,也不好被认定为弟子。我们有理由相信,这部书提到的大约22人是孔子弟子,但其中也只有一部分人达到了清晰可辨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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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学者钱穆指出,孔子弟子可以分成两部分,即孔子最后一次离开鲁国去周游列国之前进入孔门的早期弟子(“先进”弟子),和孔子最后归鲁后收授的后期弟子(“后进”弟子)。[208]可是,要想把这两个集群精确地划分开来并不容易。一些看上去属于后期的弟子,严格说来恰恰是在孔子出发周游之前进学的;而一些早期弟子,当孔子晚年时仍在门下。至于每位孔子弟子的确切年龄,我们几乎找不到非常可靠的材料,《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所说的弟子年龄仅仅是一种观点,而崔述认为,这些年龄的精确性是值得怀疑的。[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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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说法认为,子路很可能是最年长的弟子。有时,子路不像是以孔子学生的面目出现,而更像是孔子“最好的朋友和苛刻的批评者”。我们曾见过,孔子与南子的会见使子路大为震惊。还有两次,当孔子考虑参加据邑而反的叛乱者的行动时,子路表示坚决反对。子路严格要求自己,据说他“从未忽略过对别人的许诺”,[210]而孟子则说:“当有人指出子路所犯的过失时,他大喜过望。”[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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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具有这份直率和正直,子路还是弟子中最温情和仁慈的人物。或许有从军的经历,使子路养成了军人的性格。因为子路有治军的才能,孔子就举荐他做官,并且公开说:“像子路这样的人,从不会自然死亡。”[212]许多弟子礼数周到,具备了学者的翩翩风度,而子路则因为性格刚直、情绪急躁,使得自己根本达不到这样的高度。这种状况使子路产生了一种浮躁的情绪,那就是拔高他的禀赋,以至于自夸他明知自己拥有的那些品质。因此,当有一次孔子称赞他最得意的弟子颜回的才能时,子路大声说道:“好吧,如果您要率领一支大军,您想和谁在一起呢?”孔子答道:“我不要这种人跟我在一起,他们(如《诗》所说)‘赤手空拳斗老虎,不乘舟船过大河’。我想要的那种人是,他们谨慎地迫近困难,并制订周密的计划以取得成功。”[213]可怜的子路总是因鲁莽而受责。有时,孔子明确地给他布下陷阱,而他总要踏进去。一天,孔子说:“如果我的学说再没有进展,我将坐着筏子漂流到海外去。子路,我相信你会与我同行的。”子路对此信以为真,表现得非常高兴,这使得孔子不得不冷峻地加了一句:“子路比我更喜好勇力,但却不会去运用判断力。”[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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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的言行不可避免地为自己招来了大量的批评。实际上,尽管他具有坦率的长处,但却远远达不到孔子所要求弟子的理想行为。不过,孔子也颇为小心,尽量弱化对子路的批评,以免伤害太深。[215]虽然(或者可能是由于)他们的脾性极其不同,但在孔子与子路之间却有着坚强的联系。孔子在不断尽力抑制子路的过度热情的同时,也完全欣赏他这位高大强健的信徒的靠得住的品质。像颜回一样,子路分担了孔子周游列国期间所遭受的磨难。而真正的问题是,孔子是更喜欢颜回(他经常受表扬)呢,还是子路(他几乎总是受批评)呢?正如孔子所设问的:“爱,不是总能导致对于所爱对象的严格要求吗?”[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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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和子路回到鲁国之后,公元前481年,有一个事件暴露出子路和冉求的鲜明不同。鲁国的邻国小邾国有一位官员(他控制着一座城邑)来投奔鲁国,提出的附带条件是他把这座城邑献给鲁国,以换取鲁国保证他的安全。这种事情在当时是相当常见的。这样的协议通常是用盟誓约定来加强的。但不同寻常的是,这位官员不要求与鲁国政府的盟誓约定,而是仅仅要求与子路订立一个君子协定。无论子路是否再次从政,此时子路肯定是在鲁国,但子路认为这种要求是对他的侮辱,就拒绝会见小邾国的那个人。于是,季康子就派冉求去说服子路。冉求请求道:“此事怎么能是对你的羞辱呢?他是因为不相信大国的誓约,而只相信你的一句话呀!”子路回答说:“如果鲁国与小邾国开战,我将不问敌对行动的原因,而情愿拼死在对方城下。但这个人是他的君主的叛臣,而你们却答应他的要求,把他当成正人君子来看待,这是我做不到的。”[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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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不久,子路带着他的被保护人子羔(高柴)去了卫国,一起供职于孔氏(悝)。孔子在卫国时,与孔悝和他的父亲孔(圉)文子有过交往。当叛乱给孔悝带来严重危险时,子羔逃跑了,并力劝子路一同逃走。子路却回答说:“我吃人家的俸禄,不能在人家遭遇不幸时逃走。”子路力图去救援其主人,却被敌人用戈击杀了。[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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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求也是早期弟子中的佼佼者,但他的性格几乎与子路正好相反。冉求没有过度热情的毛病。相反,孔子有一次评论冉求说,有必要督促他向前,因为他遇事总是往后退缩。[219]在某一场合,冉求告诉夫子:“不是我不喜欢您的大道,而是我的力量不够了。”孔子答道:“那些力量不够的人,是一直走到走不动时才停止,但你却根本就没有启步。”[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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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求总是在动手之前就要冷静地掂量每次行动可能产生的利益。他是有才能的人,正如孔子某种程度上勉强承认的那样。[221]冉求也是个温和的谈说者,是一位老练的行政官员,甚至是一位称职的将帅。他的精明表现在,他挑选了有助于他的政治事业取得成功的路线。由于孔子的举荐,冉求得到了季氏的任用,获得了一个职位。但他很快就发现,正是季氏,而不是孔子,能有助于他在政坛上的步步高升。因此,冉求竭力推行季氏的政策而不是孔子的学说。自然而然,在季氏面前,冉求日渐受宠,而没有指望的子路则受到冷落。为此,孔子变得对冉求越来越不满。所以,当冉求帮助季氏增加会使人民负担更加沉重的新税赋时,孔子就不承认他是自己的弟子了。可是,并未看出他事实上被(至少是很长时间地)逐出孔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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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之丧生是因为他拒绝擅离职守,尽管当时的力量对比对他是无望的。可是,数年之后,当我们再次看到冉求时,他却依然飞黄腾达。[222]对于这其中的道德寓意,我们必须留给伦理学家去分析和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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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居性情之中游的是弟子子贡。他具有一种幸运的才能,使他能够取悦于他为之工作的那些人。他为他们工作,但却不必奉承他们;他也获得了成功,但不必抛弃他的原则。可以说,子贡是那种具有良好适应性的人,能够把内在和外在的东西结合起来。一定程度上讲,子贡是有主见的哲学家,然而,他那开朗的性格又使他左右逢源,让每个人都喜欢他。在日常讲话中,子贡能充分表现他的口才;作为外交家,他又是那样地善于应对,以至于季孙曾后悔没有带着子贡就冒失地参加了一次外交盟会。面对棘手的政治事务,人们渴望得到子贡的判断。甚至在经商方面,他也获得了令人羡慕的成功。[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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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清楚地显示了子贡与孔子之间极其亲密的关系。可能是因为这个事实,以及他的资历和才能,在孔子死后,子贡被看作是为孔子守丧期间的孔门主持人。[224]子贡对孔子的忠诚是坚定不移的。在两个场合,有些人(一次是弟子子禽)认为子贡与孔子可以平起平坐。但这两次子贡都十分肯定地解释说,这种断言只能说明讲话的人缺乏理解力。他警告子禽,最好是小心说话,以免让自己担上蠢人的名声。[225]子贡宣称,在人类历史上,还没有什么人能与孔子相提并论。[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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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称赞子贡的才智,并把他作为有政治洞察力的人推荐给季氏。[227]但是,孔子也被子贡气得够呛。孔子总是怀疑辩才,而这正是子贡所擅长的。利用他随和的性格,子贡一定会成为一个不怎么使人感到厌烦的人,再加上他丰富的天赋魔力,成功就属于这位文雅的弟子了。毫不奇怪,孔子对他没有办法,只好在忍不住一时冲动的时候,用暗中讽刺的方法揭穿子贡的自恃。[228]看着子贡,孔子特别为颜回感到苦恼。颜回被认为是所有弟子中绝对最有才能的一位,但却既无名声,又无家财,而子贡和其他人却轻易赢得了政治和经济方面的成功。[229]孔子有一次问子贡:“你认为你和颜回谁更强一些呢?”子贡回答说他不敢与颜回相比较。[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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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是孔子的得意弟子,但在其他人眼里,确实是不知怎么称赞他才好。对于颜回的称赞,《论语》中有很多说法,但是如果我们把它们加在一起时,得到的仅仅是个德行操守条目。孔子自己承认说:“直到我们了解了一个人的过错,才能断定他是有德行的。”[231]可是,如果我们仔细思考这句话,就会很容易怀疑到颜回,证明他是具有严重缺点的,因为他几乎不犯什么过错。同时,与某些弟子不同,我们几乎从未看到颜回说些什么,通常他刚好与孔子保持一致,或者不加评论地接受了孔子的决定和意见。人们不禁要怀疑,颜回是否只是个根本没有主见的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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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几乎从未表现出过温情,也没有通乎人情的态度。有一次,颜回和子路与孔子在一起,孔子说:“为什么不向我讲讲你们两人都想做些什么呢?”子路马上回答:“我想拥有车、马和裘皮衣服,并与我的朋友分享,而不在乎朋友们把它们弄坏。”颜回则说:“我的愿望是,不自夸我的长处,也不过分强调我为别人做过的事情。”[232]这让子路颇感难为情,就很快请老师也说说有什么愿望。不过,如果有人认为颜回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完全没有同情心的人的话,那也是错误的。子路是个可爱的人物,但他永驻的孩子般的自夸和对于受表扬的渴望,在那时一定很难与人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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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本人也曾惊诧,是什么东西使得颜回如此不同寻常地温顺。孔子说:“我整天跟他谈话,而他从未有过与我不一致的地方,这样看上去他好像是个愚人。但是,当我探查我不在场时他的作为时,我发现他的行为完全证明了我教给他的东西。不,(颜)回不是愚人。”[233]不仅是孔子,其他弟子也称赞颜回,称赞他杰出的才智和德行。[234]孔子对颜回的称赞完全超过了其他所有人,称赞他既是勤奋的学生,又是不屈不挠地坚持道德行为准则的人。[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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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颜回显然不曾得到过行政职位。[236]他的去世确实相对早一些,但这并不是全部原因。当时没有一个在位者对颜回感兴趣,因为适合他们兴趣的是其他弟子。[237]孔子则说,颜回和他一样没有被任用。[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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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颜回未能从政的原因是由于某种缺陷,那么这种缺陷不是才智上的,而是个性上的。颜回终其一生都很贫穷,这一事实作为一种天然的限制,会使他变得很拘谨。孔子宣称,在直面其他人不能忍受的贫困时,颜回“坚持一种不变的快乐”。[239]但在经过了一定的时间之后,这种快乐就变得有点机械了。如果我们一定要确保对人类精神的至高无上的考验的话,上述变化便是特别真实的。这种考验就是,眼看着那些在才智和才能方面远比不上我们的人,再三再四地优先于我们被任用。这就是颜回的命运,也正是孔子的命运。但孔子能够升高到完全超乎其上,这就是为什么他是所有时代的伟人之一的部分原因。要是颜回(更像我们其余的人)因此而有点性格乖僻的话,我们也是很难责怪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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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把颜回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240]当他去世时,孔子呼喊道:“上天在毁掉我(天丧予)!”并以在其他场合不会有的举动来哀悼颜回。[241]颜回家境贫寒,家中无力给他以厚葬。其他弟子们便合力以时尚的标准厚葬了他。孔子反对这种厚葬,因为这与贫穷之家不相称。弟子们怀着深深的敬意以及(也可能是)慰藉之情埋葬了颜回。教师得意门生的位置是最难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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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并不是所有弟子都能成为我们所讨论的那些少有的杰出弟子。宰予便以其绝对的难以驾驭而把自己从这样的弟子中区分出来。宰予不仅与其他人不同,甚至还微微刺破了蒙在孔子箴言上的有趣的薄纱。[242]要是他有突出才能的话,这种做法可能还会得到完全的肯定,但他并没有像样的才能。[243]宰予是能言善辩者,这似乎是他唯一的长处。孔子说:“从前,我只要听到人们说的话,就肯定了他们会付诸行动。但是现在,我听了他们的话之后,还要审视他们的行为。我从宰予那里得到的经验导致了这个变化。”宰予也很懒惰,多次使孔子难以忍受到了顶点。[244]不过,我们发现了宰予与鲁(哀)公的会谈,[245]而这份殊荣从未落到过颜回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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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期弟子极其重要,因为正是通过他们,孔子的学说才传至后世。这些后期弟子没有一个人像子路、冉求和子贡那样达至政治高位。但是,孔子并没有用他或他的弟子们的政治活动去深刻地影响世界。确切来讲,孔子用来影响世界的是他的思想学说。孔子的学说之所以能够生效,正是由于弟子们宣传了它,并且大抵是后期弟子担当了这方面最重要的角色。正如我们所预料的,他们后来所教授的与他们先前从孔子那里所学的并不完全一致。这些人塑造并给定了儒学原理和儒家传统的首次取向。因此,我们必须探究他们是何种类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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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依据什么样的重要标准,都不容易确定究竟是哪位弟子做了教师。与此相关的种种传统说法是很值得商榷的。[246]崔述(可能他掌握的证据与别人一样多)认为主要的宣传家(传播者)是子游、子夏、子张和曾子。[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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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是根据孟子所述的令人好奇的故事,我们必须要提及另一位后期弟子。孟子说,孔子死后,子夏、子张和子游“认为有若好似圣人”,并希望能像侍奉孔子一样地师事于有若。他们力劝曾子参加,但被拒绝,因为曾子宣称,没有人堪与夫子相提并论。显然,这个计划最终破产了。[248]有若可能有自己的学生,因为《论语》中有三次提到他时均称呼他为夫子(有子),但我们对他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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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子游的材料,我们只有不多的一点。他被称赞为在文学研究方面取得了成就。[249]像其他后期弟子一样,子游对礼乐特别感兴趣。《论语》记载,当孔子走近子游担任邑宰的城邑(武城)时,听到了弦乐和歌唱声。寻声而去,孔子发现,原来是子游正在教授当地人音乐和礼仪,而这些通常是朝廷中的君子专用的。子游解释道,他这样做是把孔子之道教授给人们。这使子游成为平民教育的最早实践者。[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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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张是后期弟子中最为精神饱满、冲劲十足的。事实上,孔子有一次说他是失之于“走得太远”。[251]子张坦诚地钻研赢得官职和俸禄的方法,并希望自己能够成名。[252]他没有那些热心于追求大道的人们的耐性。子张宣称,如果有必要的话,人们应该时刻准备着为他们的原则而献身。[253]这个精神饱满、一往无前的弟子并未受到同门的完全欢迎。曾子认为他是自我看重,而子游则说:“我的朋友(子)张能做困难之事,但他不是完全的讲求德行之人。”[254]《论语》并未直言子张有自己的学生,但《韩非子·显学》和《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都把子张列在了孔子死后从事教学的弟子之中,前者还认为他是儒家内部一个学派的创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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