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223020
1702223021
希望理解基尔凯戈尔的读者,当从阅读他的纯粹祈祷性质的作品如《基督徒的品德培养》或《爱的作品》之类开始;在这些作品上他签署的是他自己的真名而不是笔名;他的生命与他的作品这两个方面的真正中心就存在于这类作品里。基尔凯戈尔之所以至今对我们仍有影响,其终极源泉既不在他的理智中,也不在他反对理智“帝国主义”的战斗(套用我们本章开始的格式)中,而是在于他这个人本身的宗教的和人的热情,理智由于这种热情而熊熊燃烧起来且获得它的全部意义。这在今天依然能够唤醒我们,去关注我们自己的主体性问题。正如帕斯卡尔所说,我们打开一本书,期望碰上一位作者,结果我们却遇上了一个人。今天,在有些人看来,基督教不过是死灭了的过去的悲哀回声;然而,即使对于这些人,用卡尔·雅斯贝斯的话说,基尔凯戈尔也仍能向他们自己的存在发出呼唤。成为一个基督徒毕竟是成为一个人的一条途径(对基尔凯戈尔个人说来,这是惟一的途径);而照亮这条途径,应召完成这项使命,也就是应召成为一个人,不管我们自己选择的途径可能会多么歧异。
1702223022
1702223023
然而,基尔凯戈尔这人并非在每个人的眼里,都是个讨好的人物。在他有生之年,就受到过敌意的压力,即使到了今天,他也没有完全摆脱这种处境。确然,他是个偏执乖戾、稀奇古怪的人物,而且由于其貌不扬在其故土哥本哈根对他也无济于事;在哥本哈根,街道顽童常常尾随其后大叫“非此即彼!非此即彼!”他有一双好眼睛,但他的吸引人的地方仅此一点;纺锤般的体形,驼背,满头乱发,使他看上去简直像个稻草人。然而,他似乎带着一种讽刺性又带有善意的幽默感,接受了他的其貌不扬的身躯;这是他喜剧性讽刺的第一次教诲,后来成了他思想武库中一件十分重要的武器,因为在这里,这种孱弱不雅的躯体与其内蕴着的精神的无限要求之间如此不相称,本身就讽刺到家了。所以,此后他始终能够把喜剧性与悲怆感一起看做宗教的人的一个方面。
1702223024
1702223025
如果他的同乡因他相貌古怪而反对他,后世的批评家则几乎全都同样苛刻地对待那隐藏在这不讨人喜欢的外表背后的人格。“跛子基尔凯戈尔!”这句话不仅用来挖苦他这人的身体,而且也用来挖苦他的精神。现代精神分析派批评家笨拙地向他挥动手术刀,极力贬抑这人的威望,但他们这样做,显然为的是贬抑他的思想。人们已由一件属于人的情绪性质的决定性事件,故意造成很多、简直太多的迷惑,其实这事发生在一种要是没有它原是平静无事的献身生活中,这就是他先与丽琪娜·奥尔森订婚,后来又同她解除了婚约。要是基尔凯戈尔不是个存在主义思想家,他的解除婚约至今也许只是个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但是就他而言,人与思想家合二而一,这个插曲也确实大有助于表明他的思想;而且,即使仅从澄清一些迷惑计,也是值得探究的。
1702223026
1702223027
为什么基尔凯戈尔须解除这个婚约,本来不应当成为这样一件神秘的事,因为他自己对他这样做讲的理由已经相当充分了。使之成为一件神秘的事,以为只有用他性格内某种尚未说出和难以说出的缘由才能解释清楚,这无异是对存在宗教人格表示怀疑;然而正是由于这种宗教人格另有使命,常人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对它就成了绝对不可能的事了。这种宗教类型,在我们世俗和自然的心灵看来,可能有点反常;但是确实有这种宗教类型,它确实存在着,而且从整个历史上看,还多得很。只有非常狭隘、非常独断的心灵才会无法容忍这种宗教类型至少有它自己存在的心理权利。的确,基尔凯戈尔的情况很复杂,因为他自己是热烈地渴望结婚、家室和家庭这些常人眼里的幸福和烦恼的;他的作品里充满了对这些东西的称颂。他所描述的有信仰的人的最感人的场面,是一位普通资产阶级男性家长沉湎于家庭生活的情景。因此,很自然,他后来一直懊悔失去丽琪娜;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彻底的牺牲,就如亚伯拉罕牺牲他的长子以撒一样彻底。基尔凯戈尔在《恐惧与战栗》里考察这个古老《圣经》故事时,既怀有宗教的也怀有私人的动机。在特别伤感的一瞬,他在《日记》里甚至走得更远,以致说:“如果我真有信仰,我就同丽琪娜待在一起。”这本来是他瞬间伤感的即时流露,但这后来竟成了某些多疑的批评家幸灾乐祸地攻击基尔凯戈尔缺乏真诚信仰的口实。但是,他这话的真正意思,是讲失去丽琪娜是一种痛苦的损失,因此不要她的选择是一种决定性的选择,这在事实上把他这个人分裂为二,从而使他最终必定经验到他的自我选择。这样,这个插曲的哲学意义和私人意义就相遇并合而为一了。
1702223028
1702223029
如果说他在放弃了这个女孩后陷入了一种漫无目标、漠视宗教信仰的生活,我们就有正当理由裁定,他的放弃只是一种神经官能症的虚弱行为。其实,在放弃之际,基尔凯戈尔心头闪现出了另一对选择对象:是过一种放荡不羁耽于感官享受的生活,还是过一种绝对宗教的生活?我们现在既然回顾得出他展现给我们的整个生命,因而便不会相信基尔凯戈尔有选择第一种生活方式的实际可能性。从一开始他就有一种使命感——诚然,这是一项混杂、痛苦和暧昧的使命,但也是一项胜利的使命。他选择他不得不要成为的。这丝毫也不意味着它不是一项自由的选择;相反,如果要赋予他的生命任何意义的话,就必须在其整个余生日日自由地重新作这选择。这就是说,基尔凯戈尔是他所不得不是,但是他又不得不借每天重新作出那个选择的自由选择而达到这一步。马丁·路德在履行他生命中至高自由行为时曾经说过,“我不能干别的事情。”如果一个想要结婚却不能结婚的人,把他的放弃转变成一种奉献和一项最后的胜利,我们可不能因此就用神经官能症一类的语言来评定他生命(包括现在这种放弃行为)的价值与“意义”。
1702223030
1702223031
既经解除婚约,基尔凯戈尔便永远无法成为黑格尔的信徒了。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利剑般地猝然刺透了他的生命,没有一帖哲学家的膏药能够解除这种损失的痛苦。既然这人已经作出了永不反悔的选择,既然他的选择一劳永逸地使他脱离了他自己及其生命的某一种“可能性”,他便因此而被抛回到了那个兼有必死性和有限性的自我的“实在性”上。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把自己看做一种纯粹的可能性。他就是那个实在的自我。损失的痛苦可能会得到补偿,但是却永远消除不了。对于那个受召作这种选择的人来说,所谓实在性,就是他自己有死、有限、流血的自我的实在性;这种实在性是绝不可能被吸收到一个整体里,从而使有限的痛苦变成非实在。黑格尔的绝对包容了一切实在,吞没了一切矛盾以及每个有限的恶。它似乎可以说是那个伟大理性水晶宫的哲学上的配对物,我们普通人性实在的一切暗影或黑斑都被赶了出去。当李尔王在那震颤人心的诗行中高呼“决不,决不,决不,决不,决不”时,他正是在指出我们这些有限必死的凡人无可逃避的那种否定的实在性。但是,在黑格尔的哲学里,否定最终不是实在的,因为绝对的实在是纯粹和肯定的存在。当然,基尔凯戈尔既然彻底是人,便希望他的损失得到补偿,希望丽琪娜回到他的身边;但是,他知道这只有通过信仰的奇迹才有可能。黑格尔的宇宙理性主义会告诉他,他的损失并非一种真实的损失,而只是损失的表面现象;但是,这对他所蒙受的苦难,将会是一种可憎的侮辱。
1702223032
1702223033
基尔凯戈尔对这一切都已经知道,但是解除婚约的经验更把这一切“钉牢”在他心中了。因此,订婚的插曲成了一出人的戏剧,这出戏剧的终极意义是宗教的和哲学的。对于思想家,就如对于艺术家一样,生命中算得上重要的,不是他所遭遇的感人奇遇的多寡,而是那生命的内在深度,一旦生命有了深度,甚至最平常、最不足道的事件也可以产生出某些伟大的东西。
1702223034
1702223035
基尔凯戈尔曾被人批评为太过忧郁,极端内向,乃至病态——一个比那位原本的丹麦王子还要郁郁沉思的哈姆雷特。他确乎忧郁,《日记》里充满了悲叹、眼泪和自伤。但是,日记如果不是用来倾诉衷肠又是为了什么呢?一个人教养良好便可望抑制当众哭泣与悲叹,但是还能指望他在写日记时仍旧戴着他的社会假面吗?基尔凯戈尔最不寻常的地方,在于他发出的悲叹、淌下的眼泪从来不曾模糊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到自己追求的目标:从来还不曾有人像他那样严格地坚持他自己的真理路线。再说,他的悲叹也不时地为幽默、讥讽以及对简朴生活优点的奇妙感受所冲淡。事实上,基尔凯戈尔不仅在人们之间,甚至在作家中间,都是内向性最强的一个。但是,正如荣格所提出的,内向与外向根本不是由我们选择的;最乐观的外向者被有力地禁锢在他自己离心的自我之内,恰如内向者被禁锢在他的向心的自我之内一样。基尔凯戈尔有能力充分理解自己病态的内省倾向。他意识到自己的自我禁锢,能够比他以前的任何一位宗教作家都更清楚地看到它的处境。
1702223036
1702223037
基尔凯戈尔,用尼采的话说,成功地成了他所是的个体;如果对他的分析打算以一种批评家的白日梦把他变成完全不同的人,那也不会推进我们对他的理解。与其试图为基尔凯戈尔进行辩解说明,倒不如现在让他自己现身说法来解释他自己。
1702223038
1702223039
2.苏格拉底与黑格尔;存在与理性
1702223040
1702223041
《非科学的最后附言》里有一段极其典型的基尔凯戈尔式的话,基尔凯戈尔本人对他自己之为一个思想家的出发点作了解释。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照例坐在哥本哈根菲勒利克斯堡花园里,叼上一支雪茄,心中反复考虑着许许多多事情;他突然想到他自己还不曾成就过任何个人功业,而自己周围随便什么地方像他这般年纪的人却都出了名,成了颇有声望的人类恩人。说他们是恩人,乃是因为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旨在使人类生活得更安逸些:他们或是从物质方面建造铁路、汽船、电缆;或是在智力方面出版通俗知识的易读文摘;或是在精神方面向大家表明思想本身何以能够系统性地使精神存在越来越容易。基尔凯戈尔的雪茄燃尽了,他就接着点上另一支,他沉湎于连续不断的沉思。他想到,既然每个人到处都在忙于使事情容易些,或许也需要有人使事情变得更难点;现在生活已变得这般容易,致使人们滋生了重新召回困难的想法,而这可能就是自己的事业和命运。
1702223042
1702223043
这个讽刺妙得很,且完全是苏格拉底式的;而且,这样也相当得体,因为划归基尔凯戈尔的使命同苏格拉底的十分类似。古代的苏格拉底为他的雅典同胞扮演牛虻的角色,刺激他们意识到自己无知;同样地,基尔凯戈尔也告诉自己,他发现自己的使命就在于对一个时代的安逸的良知提出困难;这个时代自命不凡,对它自己的物质进步与理性启蒙深具信心。正如苏格拉底是一只古代的非基督教的牛虻一样,基尔凯戈尔要成为一只现代的基督教的牛虻。
1702223044
1702223045
基尔凯戈尔在沉思自己毕生使命时心里想到苏格拉底的名字,一点也不叫人感到意外。他之所以特别爱慕这位古代的希腊圣贤,不只是由于苏格拉底人格的力量所致,也是由于其基本的哲学原理使然。在对苏格拉底的评价方面,也如对大多数其他问题一样,基尔凯戈尔同尼采两人是针锋相对的:他们两个仅仅在强调这只希腊牛虻的重要性上意见一致。苏格拉底在柏拉图的一些著作里,只是柏拉图主义的代言人,基尔凯戈尔对这样的苏格拉底毫无兴趣。他所爱慕的,毋宁是苏格拉底这个人,这个有血有肉的具体的人;这人说过他没有任何一个体系或学说要去教人,他其实没有一点他自己的知识,而只能扮演别人的助产婆的角色,把那些他们自己心中原有的知识接生下来。黑格尔自认为拥有整个实在的知识,或者说至少能够在其体系里面为每件事物找到一个位置;同像他这样一位现代哲学家相比,老苏格拉底似乎显得非常可怜。然而,如果哲学照这个词的词源所示就是热爱智慧,则苏格拉底就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一位爱智者,即使“关于”这种爱他并不自认其有知。一个人如果不实际地在爱,即使他知道“关于”爱的一切,则我们通常还是不把他说成爱者。事实上,他爱得越多,他对任何一种“关于”爱的理论的信任就可能越少。对苏格拉底说来,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他也就以这种方式“生存”。既然他不宣称自己有任何哲学理论,他也就不曾以哲学教师的身份接受过薪俸。他只能以身为教,而基尔凯戈尔从苏格拉底身教中学到的东西成了他自己思想中根本的因素:这就是说,存在同关于存在的理论不是一码事,恰如一张印好的菜单和实际的一餐饭在营养方面,其效果不是一码事一样。不仅如此,有了一套关于存在的理论还会使所有者陶醉,乃至完全忘却了存在的需要。这爱者会对关于爱的理论比对所爱之人更加倾心,更加迷恋,从而也就不再去“爱”。简言之,在存在与理论之间有一种根本的差别。基尔凯戈尔则以一种西方思想史上空前彻底的方式继续探究这种差别。
1702223046
1702223047
在这种探究过程中,他不得不对黑格尔的哲学展开一场全面的论战。然而,如果我们认为它只是一场反对一种现在业已过时的怪僻思想体系的局部冲突,我们便完全没有抓住这场论战的要害。基尔凯戈尔奋起反对他所在时代的黑格尔主义风尚,但是争论的根本问题既非一地的,也非暂时的,因为就这些问题而言,黑格尔只不过是整个西方哲学传统的代言人而已。黑格尔并非如现今有些人所设想的那样,是个怪僻的疯子,而是一位很伟大的哲学家。然而,基尔凯戈尔是一位更其伟大的人物,有了这一条,即使没有任何别的理由,他也能够发觉黑格尔的错误。今天,在我们看来,黑格尔讲的常常显得十分极端、放肆乃至疯狂,这只是因为他把那些从希腊人开始就一直是西方哲学隐含着的先决条件张扬了出来。黑格尔说,“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又都是现实的”;当我们开始听到他这句话时,很可能认为,只有一个头脑像云山雾罩、忘却我们尘世存在的德国唯心论者,才会把我们日常经验里的不和、隔阂及缺陷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对一个完全合理宇宙的信仰一直隐藏在西方哲学传统的背后;在这传统初露曙光之际,巴门尼德就在其著名的诗句里说过,“能被思维者和能存在者是同一个东西”。巴门尼德认为,凡不能够被思维的便不会是实在的。如果生存不能够被思维,而只能够被体验,则理性除了从实在的画面上把它划掉之外,就别无他法。正如法国科学家和哲学家爱弥尔·梅耶松(4)所说,理性只有一种办法来说明不从它本身派生出来的东西,这就是把它归为虚无。这恰恰是巴门尼德的做法,也是他以后的哲学家们继续照办的事情。今天这个照办过程还在继续,只是方式更加精巧一点,在科学和实证主义的名义下进行,而且也完全不必乞求黑格尔的“赐福”。
1702223048
1702223049
黑格尔所犯的特有的罪过不在于因循传统,把存在置于他的体系之外,而毋宁在于他开头把存在排拒于他的体系之外,到后来又企图把存在放进他的体系之中。我想,在法律上,这将在“复合重罪”的罪名下遭到追诉。他的所有的哲学前辈,或者确切地说他的近乎所有的哲学前辈,都犯有盗窃罪,只是可怜的黑格尔在试图归还赃物的行动中被抓获了。他选择的办法最不妥当:他试图借逻辑带回存在。理性,变得万能,将要从它本身产生出存在!甚至在这儿,黑格尔虽然乍一看颇有几分像是在公然违抗传统,其实则不然。对理性及其力量的过分夸张,原本是几乎所有先前哲学家所特有的职业缺陷,黑格尔不过是对之作了更加大胆的表达罢了。这种用魔术变出存在,就像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兔子一样,黑格尔之所以能够完成这种戏法,全凭借他的著名的辩证法,也就是马克思后来使用而在社会和经济史上造成毁灭性结果的工具。黑格尔说,我们从“有”这样一个完全空洞没有任何具象存在的概念开始;这个“有”产生了它的对立面——“无”,而从“有”“无”这对概念产生出作为二者综合的居间调和的概念。这个过程一直继续下去,直到辩证法的适当阶段,我们达到实在性这一层次,也就是说达到存在。至于推演之细节,这里我们无须深究。我们所关心的,是黑格尔论证的一般结构,因为正是通过这种结构,思想才产生出存在。无须多加想象,我们就可看出黑格尔辩证法这个标本,究竟内蕴着什么样的人的意义。
1702223050
1702223051
基尔凯戈尔批驳黑格尔,打了一场非常热烈又非常漂亮的仗;他以此捍卫的那样一种存在,没有一点深奥的东西。它其实就是我们通常的人的存在,即具体的、个人的和有限的存在,基尔凯戈尔看到理性正要把它一口吞下。对基尔凯戈尔来说,理性的“冒犯”是宗教性质的,因为在他看来,基督教彻头彻尾是一种个人宗教,依仗着一种历史的“化身”与一种历史的启示,因而不能只从永恒性方面来理解它。另一方面,黑格尔依然自称是一个基督徒,但他却相信哲学包含宗教,并使宗教真理成为哲学本身的纯粹象征性的近似物。如果黑格尔看出并且承认他实际上已经超越了基督教,则这个问题就会完全改观,而我们也会听任整个黑格尔体系不受挑战地作为一种高尚的智力游戏,一种对辩证法精湛技巧的充满活力的表演。但是,黑格尔主义对基督徒的威胁,比任何一个公开宣布反基督教的哲学都大,因为这种体系只会使人对基督教真实意义发生混乱和误解,并且因此致使那些实际上不是基督徒的人继续自我欺骗,仍然相信自己是基督徒。是一个非基督徒而知其如此要比是一个非基督徒而不知其如此为好——任何一个诚实的苏格拉底信徒都必定会指出这一点。
1702223052
1702223053
如果基尔凯戈尔反对黑格尔,仅只论证存在不能从理性中推导出来,他就并不比那些思想未超出逻辑领域的现代哲学学派走得远些。但是,基尔凯戈尔实际上要比这向前走得远得多;为要看出他在理性对存在的关系问题上究竟站在何处,我们就必须从一个更加广阔的哲学场景,一个超出他与黑格尔特殊关系之外的大场景来看他。
1702223054
1702223055
在黑格尔之前,康德就已经对存在和理性问题发表过一个声明,这对于现代哲学已变得有决定性意义了。康德实际上就已经宣布存在永远不可能为理性所设想——虽然他由这个事实推演出的结论与基尔凯戈尔的“有”迥然不同。康德说,“存在显然不是一个真正的谓项,也不是某种东西的概念,可以加到一件事物的概念上。”也就是说,如果我想到一件事物,然后又想到那个事物存在着,则我的第二个概念并没有把任何确定的特征加到第一个上面。康德举了100元钱的概念这个例子:如果我想到100元真正的钱和100元可能的钱,我的概念就依然是关于100元钱的,1分钱也不多1分钱也不少。诚然,在存在的层次上而非在概念的层次上,在真实的与纯粹可能的之间有天壤之别:100元真实的钱可以使我的财富多100元钱,而100元可能的钱却使我的经济地位一如既往。但是,这只是生活中的例子,还不是思想中的例子。就思想而言,并没有任何一个确定的特征,我能在一个概念里用它来表象存在本身。
1702223056
1702223057
不过,当康德提出这个论点时,他是站在他的哲学的较为实证和科学的一面讲话,或是打算站在这一面讲话。从理论知识的观点看,存在是无足轻重的,因为知识想要知道的是关于一件事物,而它存在这个事实却并未告诉我关于它的任何情况。归根到底,关于那件事物我想要知道的正是由确定的可观察的性质使它具有特征的东西;而存在这种特征,根本不是一种可观察的性质,它事实上太一般、太模糊、太玄妙了,从而完全不能把它描绘给心灵。因此,所有现代实证主义都从康德的学说得到启示,把关于存在的所有思考(照这个学派所称谓的便是形而上学)作为无意义的东西加以抛弃,因为存在并不能以一个概念描绘出来,因此关于它的思考永远无法达到任何确定的观察结果。现代哲学的十字路口恰恰就在于此;基尔凯戈尔走的道路与实证主义的方向截然相反。他说,如果存在不能以一个概念描述出来,这并非因为它太一般、太模糊和太玄妙因而无法设想,而毋宁是因为它太稠密、太具体、太丰富了。我存在;而我存在这个事实作为一种实在是如此非使人相信不可,它又如此包容一切,以致我的任何一个心理概念都不能明显地把它再现出来;但它显然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实,没有它我的所有概念都将是空洞无效的。
1702223058
1702223059
公正地说,康德确实堪称现代哲学之父,因为从他那里滋长出了几乎所有现在依然流行和争论的哲学流派:实证主义,实用主义和存在主义。实证主义与存在主义(我们只讲这两个学派)的差异可以简单地看做是对康德关于存在不能是一个概念这一观点的不同反应。
1702223060
1702223061
所有的差异都起源于这种差异。基尔凯戈尔之前的哲学家们已经对“我存在”这个命题作过思辨,但是只有他才注意到他们淡忘了的一个至关紧要的事实,即我自己的存在对我完全不是思辨问题,而是一种我个人热情介入的实在。我并不是在心灵这面镜子里找到这种存在的影子,我是在生活里遭遇到它;它就是我的生活,一股无形地环绕着我的整个心灵镜子奔腾不息的“流”。但是,如果存在不是作为一个概念在心灵里被反映出来,那么在何处我们才能真正地把握到它呢?在基尔凯戈尔看来,同自我的这种决定性的遭遇存在于“非此即彼”的选择中。当基尔凯戈尔放弃了丽琪娜,从而永远地放弃了他所渴求的常人生活的慰藉,他也就遭遇到了他自己的存在,他这种存在的实在性比任何一个概念的实在性都要猛烈和有力。同样地,任何一个人只要他决定性地选择了或是被迫选择了,也就是作出了关乎终生(从而也就是关乎永恒,因为我们只有一次生命)的选择,他就经验到了他自己的作为处于思想之镜以外的某种东西的存在。他遭遇到他存在这个“自我”,不是由于思想的“超然”状态,而是由于选择的“介入”及精神病苦。
1702223062
1702223063
3.美学的、伦理学的、宗教的
1702223064
1702223065
为了把自己的见解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来,基尔凯戈尔煞费苦心地制定了存在三层次的理论,即美学层次、伦理学层次和宗教层次;而他对这三个层次的阐述也是他对哲学最有意义的贡献之一。
1702223066
1702223067
根据这种区分,小孩子全然是个美学家,因为他仅只生活在瞬间的苦乐之中。一些人长大成人后还保有几分这种孩提时代反应的直接性,保有几分在瞬间生存的能力。基尔凯戈尔说,这些直接反应的人有时看起来也挺美,因为他们在反应某个单纯美丽对象的瞬间,总闪现出自己本性和热血的全部魅力。如果他们喜爱的鲜花凋谢了,他们也就会迅即陷入绝望。在更严格的意义上讲,美学家是这样一些人,他们之所以愿意生活,仅只是为了这样一些特殊的令人快乐的瞬间。基尔凯戈尔非常精细非常同情地考察了这种审美态度;但是,他说,这种态度到了最后便必定会崩溃而陷入绝望。古代的伊壁鸠鲁主义就表明了这一点,因为它为绝望的形象所萦绕,而这本是它曾企图摈除于它的思想之外的。希腊和罗马最优美的伊壁鸠鲁派的诗歌总是为悲怆感所萦绕:在花丛背后总有一具露齿而笑的骷髅;卢克莱修这位伊壁鸠鲁派最伟大的诗人,有一种疯狂的激情。据说他在临终前确实疯了。生活固然有鲜花,但也杂草丛生,因此把整个生命都押在快乐瞬间的人,在追求它们时便必定会铤而走险,就如唐璜(5)在追求新的情妇时总是铤而走险一样。美学家常常被逼得惊慌地逃避令人厌烦的境界,而这种逃避(其实是逃避自己)往往成了他铤而走险的形式,因而也成了他绝望的形式。
1702223068
1702223069
基尔凯戈尔把审美态度推而广之,使之也涵盖理智上的“审美者”,即那些企图站在生活之外把生活作为一种场景来观赏的冥想者;这时,他对审美态度的论述便发生了一种新的彻底的转变。“审美的”(aesthetic)这个词源自意为感觉或看见的希腊动词;它与“理论”(theory)及“戏院”(theater)这两个词同属一个词根。在戏院里,我们观看我们自己并不介入的“场景”。这场景可能是有趣的,也可能是乏味的,而“有趣”和“乏味”是审美者借以观察全部经验的主要范畴。以超然态度看事物的理智主义者,自认为全部时间和存在的旁观者的哲学家,就其对待事物的态度而言,他们两者根本上都属于审美者。在这里,基尔凯戈尔抨击了那些在西方哲学传统里曾被认为是具有最高价值的东西,即思想家对生活思辨的超脱;这样一来,他就为以后所有存在主义哲学奠定了基础。柏拉图,斯宾诺莎以及其他一些哲学家都是不自觉的审美者。
[
上一页 ]
[ :1.7022230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