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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676 那么,这个母系神话是怎么来的,为何它比其他神话有着更持久的生命力?答案看来要从政治和意识形态上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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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678 最初提出母系阶段论的是瑞士学者约翰·巴霍芬(Johann Bachofen),在1861年的一本书中,他根据从希腊神话和古代传说中收集的一些线索,比如亚马逊女战士和普遍存在的女性生殖崇拜,认为早期社会不仅是母系的,还是母权的;他还顺应维多利亚时代流行的社会进步观,提出了一种阶梯式社会进化理论,按女权男权的此消彼长,将社会史划分成了四个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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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680 巴霍芬的著作适时启发了正在研究亲属关系的美国人类学家路易斯·摩根(Lewis Morgan),由于摩根接触过的易洛魁社会恰好是母系制的,所以很快被巴氏的理论吸引,并与他建立了通信关系;此后在1877年出版的《古代社会》里,摩根很大程度上采纳了巴氏的观点,将他所了解的易洛魁母系制一般化为早期社会普遍经历的“母系氏族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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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682 和巴霍芬相比,摩根是更严肃的人类学家,他做过一些田野调查(但不是对易洛魁),所用材料也更具实证价值,但他的系统性信息来源主要是语言学材料,从中推断婚姻与亲属制度的可信度并不高;最大的问题是,和那个时代喜欢构造宏大体系的博学家一样,他的阶梯式社会进化理论同样是以想当然的猜测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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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684 摩根之所以认为存在一个母系阶段,是基于这样一种轻率推导:早期人类是乱交的,没有固定配偶关系,因而不知其父只知其母,也难以防止近亲交配,所以最初的血缘群体(即氏族或胞族)只能按母系组成,所以早期社会必定是母系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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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686 这里存在两个误解:首先,防止一级近亲(兄妹、父女和母子)交配无须以固定配偶为前提,只需实行外婚制(exogamy)和从夫(或从妻)居即可,也就是遵循这样三条原则:不和与自己出生于同一群体的异性交配,性成熟后离开出生群体并加入其他群体,不与性伙伴的子女交配。许多动物正是通过这种方式避免近亲交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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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688 第二个误解是:组成父系氏族无须以父子关系可辨认为前提,只需实行外婚制和从夫居、并且兄弟关系可辨认即可,比如从若干同母兄弟开始,每一代所有女儿都离开,并接纳来自其他群体的女性,便可确保群体男性成员始终拥有共同的父系祖先。实际上,黑猩猩正是通过这样的安排组成了父系群,尽管它们没有固定配偶,也不知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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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690 巴霍芬和摩根所犯的另一个错误,是制造了母系制和母权制(matriarchy)的混淆,实际上两者没有他们所认为的固定联系或因果关系,大多数母系社会要么是平等主义的,要么是男权占优的,由男性充当酋长、族长或头人的角色。迄今没有任何社会被人类学家普遍承认是实行母权制的,尽管曾有个别社会被少数人类学家认定为母权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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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692 当神话傍上大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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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694 尽管有着这样根本性的理论缺陷,也得不到经验证据支持,摩根的理论却在社会科学界产生了极大影响,《古代社会》很长时间内被奉为婚姻和亲属关系领域的经典著作。这一地位的确立要归功于恩格斯,在整理马克思遗物时,恩格斯发现马克思就该书写了许多笔记,顿时如获至宝,迅速将自己的唯物史观揉进其中,于次年出版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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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696 马、恩之所以青睐摩根理论,是因为后者很适合为他们空洞干枯的历史唯物主义添加血肉。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人类社会注定会从原始状态开始,在阶级斗争推动下,经历一系列特定阶段,最终进入共产主义。摩根理论主要被用于描绘上述过程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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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698 大意是:血亲关系和阶级关系是组织社会的两种相互排斥的力量,在原始状态,只有血缘而没有阶级,又因父子关系无从识别,所以原始社会必然是母系的。后来,男性为获得支配地位,合谋对女性加以控制,并建立父系家庭和父权,从而破坏了血缘氏族组织,同时家庭的出现导致了私有财产权建立,而为了维护家庭、父权和财产权,又建立了国家机器。最终,原本由血缘关系维持的社会,变成了一些阶级统治其他阶级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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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700 恩格斯的著作后来成了各共产主义国家的社会学红宝书,在西方左翼阵营中也颇有影响,而人类学和社会学界恰好又是左翼思想长期占主导地位的。和其他马列红宝书中空泛抽象的理论和宣传相比,这本书的内容更具实证色彩,看起来更有干货,因而其对观念的影响也更为深远。这一影响即便在马列意识形态失去吸引力之后,仍时常能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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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702 但实际上,从恩格斯看到马克思笔记到他的书出版,中间只隔了一年多时间,根本做不了什么像样的研究,其中看似经验性的内容,其实都是凭空臆想。比如他认为父系家庭和男权的建立导致了财产权的诞生,但这两者之间的依赖关系既非逻辑上的必要,也没有经验支持,实际上财产权更多是和定居农业联系在一起,无论北美、非洲还是东南亚的母系社会,只要过定居生活,都有财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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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704 除了马列导师,母系神话还傍上了另一个大款——女权运动,许多女权主义者热烈欢迎摩根和恩格斯的理论,特别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第二波女权浪潮——以著名考古学家马丽加·金芭塔丝(Marija Gimbutas)为代表——复兴了这套原本在学术界已被冷落的理论。女权运动的强大声势和它所取得的政治地位,延续着母系神话的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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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706 女权主义者青睐母系阶段论的理由或许是:假如漫长的前文明时代都是母系社会,那么母系制乃至母权制就可以说是更自然的、更符合人类“本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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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708 这种以“更接近原始形态”为由对某种制度或行为模式加以合理化的做法——常包裹在自然、纯真、天性等美妙词汇之下——世人早已耳熟能详,从衣食住行到教育医疗乃至“高贵野蛮人(noble savage)”的神话中都可看到;但稍稍推敲一下,便不难发现其背后的反文明和反进化逻辑:果若原始的就是好的,何不改回四足行走放弃语言文字回树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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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710 不乏女权主义者认识到上述合理化努力的反文明性质,也意识到母系神话对女权运动是个不必要的包袱,让她们的信念和主张建立在错误的历史认知之上。在2001年出版的《史前母权神话》一书中,文化史学家辛西娅·埃勒(Cynthia Eller)对母系神话渗透进女权运动的历史做了全面清理,并呼吁女权主义者抛弃这一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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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712 重新认识父系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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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714 对有关母系和母权的种种谬见的清除工作所带来的一个额外好处是,可以让我们更好地认识父系制在人类发展史上所扮演的角色。恩格斯也曾提到,父系关系的发展确曾是推动社会进化的一大动力,可是他弄错了时间,而且错得很远,这一发展,远远早于他所认为的原始社会晚期,而是可以追溯到人类与黑猩猩的共同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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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716 在对黑猩猩的观察中,灵长类学家发现它们在两个关键方面和人类很像:一是战争行为,简·古道尔(Jane Goodall)和西田利贞(Nishida Toshisada)在各自研究中都发现,黑猩猩群体的雄性成员会组成巡逻队守卫领地,并在巡逻过程中伺机猎杀相邻黑猩猩群体中的落单个体或数量占下风的小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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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718 那些在战争中命运不济的群体,常在几十年内被逐渐消灭,或者在一次成功的偷袭中遭到毁灭性打击,这与人类学家在亚马孙丛林、新几内亚高地、吕宋山区、南部非洲的部落社会中见到的情形极为相似。实际上,这种由群体内雄性结伙对相邻同类发动经常性战争的行为,在前文明无国家社会中普遍存在,但在整个动物界却是极为罕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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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720 第二个相似点是政治,弗兰斯·德瓦尔(Frans de Waal)发现,黑猩猩群体内雄性在争夺首领地位从而获取多数交配机会的过程中,会像人类那样施展马基雅维利式的政治伎俩,合纵连横尔虞我诈见风使舵。比如雄一号用各种甜头诱使雄三号合作阻止雄二号夺位,一旦雄一号显出颓势或二号实力提升,三号便伺机背叛与二号合谋篡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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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722 当然,由于缺乏语言和武器带给人类的强大交流、控制与组织手段,黑猩猩的战争和政治形态还非常原始简陋,但从整个灵长类乃至动物界看,黑猩猩已经朝着建立复杂社会的方向迈出了关键一步,这一步恰恰与父系关系的建立同时发生,而父系群体和战争与政治在动物界同样罕见,这强烈暗示着这一同时性并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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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2724 从亲缘选择的角度看,我们也有理由相信父系关系所起的作用,假如黑猩猩群体是母系的,其中成年雄性并非近亲,那他们就很难形成持久的合作关系来集体守卫领地和发动战争。争斗将以个体对个体而不是群体对群体的方式发生,因为一旦某方显现出优势,弱势一方的个体便可轻易转投优势方,这样,以群内合作为前提的群体间对抗便难以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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