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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你连棉袄也没穿就到这儿来了,进屋暖和暖和吧……”她从门旁闪开的同时拉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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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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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苦笑着说:“可惜没书借给你了……一本也没有了。你在我家见过的那些书,我帮着父母全都偷偷烧光了……”“那么做是正确的!”——我一说完这一句愚蠢的话,猛转身跑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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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入家门,弟弟妹妹也都从邻居家回到了家里。母亲很照顾我是二哥的自尊心,没再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说什么使我无地自容的话。但弟弟妹妹们接连几天躲避我,他们对哥哥还并不那样。他们看我时的目光是陌生而又忐忑的,我想他们都是被我的行为大大地惊吓了一场,这使我内疚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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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也就是1968年的5月,北大荒某农场的人来到二十九中作“上山下乡”动员报告。一听每月可挣32元工资,我顿时心向往之。报告会刚一结束,便迫不及待,不,简直可以说是心急火燎地报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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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成了一名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确切地说是自从我每月能够挣到41元多的工资了(我所在的一团属于寒带地区,每月另有9元的寒带补助),我再也没做过捡钱之梦,一次都没做过。想想吧,我每月至少可以往家寄20元钱了,多时可以寄25元。十几年来,父亲也只不过能每月往家寄40元或45元。我终于成了父母的儿女中第一个可以为家庭挣份钱的人了。我如愿以偿了,什么艰难困苦,对于我都是根本不值一提的事了。每月的生活费多了一半,对于一户城市里的穷困人家,那是多么大的境况改善啊!我每月寄回家里的钱,最大限度地实现了我对父母的报恩愿望。一想到母亲脸上的愁云定会因而减少,我心欣然。我也不再做与哈尔滨师范学校有关的梦了。对于我,哈尔滨师范学校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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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做另一种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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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人其实也可这么分为三类——一类是有生理基因的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人。生理基因即所谓先天遗传,它对人生的影响很大,而且人对那种影响几乎无法摆脱。纵然是负面的影响,大抵也毫无办法。第二类是不但有生理基因,还具有后天形成的文化“基因”的人。文化“基因”究诘起来是不符合逻辑的。因为前提若非遗传,“基因”之说便不成立。这里所说之文化“基因”,是指人文思想充沛、人文元素饱满的书籍对人的影响。那一种影响如果从一个人的少年时期就开始产生了,那么其无法摆脱性起码是难以摆脱性,与先天遗传的生理基因对人的影响是完全可以视为同样的。第三类也是具有所谓文化“基因”的人,但那所谓文化“基因”,是另一类书籍所给予的。而那另一类书籍,根本不承认有什么“超阶级的”、普世的人性原则之存在,也大抵根本否认除了一种被定义为“革命”人格之外,人另外还应恪守什么人格底线。更不承认除了所谓“革命”的人格之外还有什么可敬的人格可言,更不承认另外还有什么崇高的人格可言。而他们所谓之“革命”,并不是以改革社会为使命,而是以专革别人的命为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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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68年乃至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中国,第一种人太多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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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以前还不至于那么多。因为1949年以前,文盲虽然也是中国人的绝大多数,但文盲者并不等同于完全没有文化“基因”只有生理基因的人。中国数千年文化中关于人的人文营养,不可能对文盲众多的民间毫无正面影响。文化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化人渗透力,除了书籍之外,也能通过戏剧、诗歌、谚语、民间故事甚至辈辈相传的“老话”的方式,直达文盲者的芸芸众生的心间。举例来说,文盲自然是不会去读什么《朱子治家格言》的,而且大抵不知“朱子”者何许人也。但“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因事相争,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再想”、“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见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这样一些直接来自《朱子治家格言》的话语,或同样意思的“老话”,在文盲多多的民间世代诫传,足以证明文化“化”文盲绝非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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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1949年以后中国的民间起了大的变化。传统文化中初级人文思想元素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渗透力,被指斥为“封建”的、“危害”大众心智的,甚至“反动”的文化“毒素”了。而与之一脉相承的西方的人文文化,又根本不曾在中国民间发生过值得一提的化人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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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大众之中的文盲,真的成了只有先天的生理基因的人。而他们又是大众中的绝大多数。他们的头脑,被变成了“一张白纸”,“可画最美、最好的图画”。由别人往他们的头脑里画,画别人认为“最美、最好的图画”。这一种情况,也可以直接说是“政治洗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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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代也就是我这一代人成长起来了。不论在城市还是在农村,我这一代人中喜欢读书的人,所能接触到的书籍种类基本上是相同的——1949年以后每年出版两三部的“革命文学”;苏联的“革命文学”;以托尔斯泰、契诃夫、屠格涅夫为代表的不多的几位老俄罗斯时期的作家的书;少数法国作家诸如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左拉等的小说,以及卢梭、伏尔泰等的政见书。我这一代人当年所能读到的英国文学著作是极少的,除了对莎士比亚戏剧的一鳞半爪的知识,大抵再也就只能读到狄更斯的小说了。莎士比亚戏剧太古典,不怎么会引起我这一代人的理解共鸣。而狄更斯在当年是应以批判的眼光来看待的。当年老版本的译作之出版前言上,每印着这样的字句:“由于作家所持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立场,其对革命不可避免地会进行歪曲,书中对人民的革命行动,每进行暴力色彩的描写,而这一点是需要以革命思想来进行批判性阅读的。”连雨果也不能幸免于“批判性阅读”之外,他的《悲惨世界》的出版前言中,每有如下字句:“作家晚年变成了可悲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者。”至于他的《九三年》,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是印数极少的,因为小说居然传播这样的思想:在革命之上,有更加正确的人道主义。这直接就与毛泽东的革命思想相针对。因为毛泽东的革命思想的核心是: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暴烈的行动”——这是毛泽东对“暴动”亦即“革命”给出的最权威的结论。这种结论自然也可以导出“革命即暴力”的逻辑关系。毛泽东的这一条语录显然也是极具针对性的,所针对的是一切中国之“虚伪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者”。那么,雨果的《九三年》在当年之中国,几乎等于“反动文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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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英国书籍,倒是美国作家们的作品在当年的中国反而出版得多一些,比如霍桑的、杰克?伦敦的、马克?吐温的、欧?亨利的、海明威的。也许因为,美国虽然被中国定性为“头号公敌”,但历史很短的美国之“暴烈的”阶级斗争现象极少。这使美国作家们的作品内容不太涉及所谓阶级斗争,于是作品大抵不会打上“阶级的烙印”,也就不太会成为中国革命文学理论家或批评家的箭靶。美国最严重的国家问题之一是“种族歧视”,二是如何维护社会公平原则。所以斯陀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木屋》和马克?吐温、欧?亨利讽刺美国社会资本崇拜主义的小说在我们这一代读书青年的记忆中印象深刻。此外,薄伽丘的《十日谈》、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也深受我这一代读书青年所喜爱。但真读过的人其实不多。总体而言,我这一代人中的读书青年的比例,与现在之读书青年的比例相比,确乎要小。因为在当年,对于大多数我这一代人而言,买书是特别特别奢侈的事,互相有书可借的圈子很少,也很小。而以上那些书,在区级图书馆几乎是借不到的,还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办得到一张市级图书馆的借阅卡。即使在某些大学的图书馆,那些书往往也是限系、限专业借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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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是读书青年,不,确切地说是读书少年的我,对于中国“革命文学”和苏联的大多数“革命文学”也是喜欢阅读的。我不可能不对两类书中坚定的革命者形象和“二战”时期的英雄形象心怀敬意。但,当我也读了一些老俄国文学及欧美文学之后,我对某些“革命文学”中的革命人物便心生出某种不认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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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怎么办》其实太缺少吸引人的故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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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怎么办》中的男主人公对待爱情亦即对待女主人公的那一种“理解万岁”的态度在我这儿远比保尔对于冬妮娅的态度更合我意。进言之,不读《怎么办》时,我只不过觉得保尔对待冬妮娅太不近人情。而读了《怎么办》之后,则没法不以批判的眼光来重新审视保尔对待冬妮娅那种自以为最革命、最具有阶级立场的态度了。甚而认为,在列车线路除雪的保尔邂逅已结婚了的冬妮娅的那种冰冷态度,其实掺杂了小肚鸡肠的男人的失落、嫉妒和由此产生的恼羞成怒,而这使保尔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大打折扣。但即使这样,我对于奥斯特洛夫斯基本人与严重瘫痪作斗争的坚韧意志力的钦佩仍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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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读海明威的《战地钟声》时,我对《叶尔绍夫兄弟》中的老三斯杰潘只不过怀有自知不可与人交流的同情;而读了《战地钟声》以后,则对斯杰潘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们的歧视权利产生了质疑。对“二战”中的苏德之战是多么的惨烈众所周知,对于一名在完全丧失了抵抗意义之情况下成了德军俘虏的青年军人,当同样历经苦难的他重新回到家乡,普通的人们是否更应多一些怜悯,而少一些鄙视呢?遭到几乎所有亲人的嫌弃难道对他真的是公正的吗?我如今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即人受主要文化载体书籍(当年是那样)的影响的年龄,大约主要是在少年至青年这十几年中。若言一个中年人由于看了些什么书而改变了与前不同的世界观,这样的例子不能说没有,但相对要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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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少年时期就读过了一些人文元素饱满的书籍,这使我在我的同代人中成了具有“异质”之“文化基因”的另类。这对于我是幸运的,但在当年也分明是种“不幸”——头脑中既有“异”于“文革”的思想存在着了,想要隐藏得很深很深对于一个本无城府可言的青年又谈何容易呢?然而我知道那些思想是危险的,若在不适当的时候稍不小心脱口说出了几句,必将给自己招致大的祸殃。在我当班长不久,有件事给我以极大的震动。那是夏季的中午,我正睡得很酣实,被班里一个年龄最小的知青弄醒了。他告诉我,我班里的几名哈尔滨知青,正在当地一个有“特嫌”的老职工家里审问对方。对方50多岁,无家室,已被“隔离”在家中,勒令交代“问题”。事实上,任何知青未经“专案组”允许而对那样一个人进行所谓“审问”是严重违反知青纪律的。当我匆匆跑到现场时,仅着短裤躺在炕上的那“特嫌”人已然昏迷,身有多处青紫外伤。而我班里的两个手持棍棒的家伙,仍一脸凶相,骂骂咧咧地还说那人“装死”。打死人的事我已听到过多次,但那一次暴力“革命”的结果可是近呈眼前,施暴的可是我班里的几名“战士”!他们不久前还是城市里的“红卫兵”;他们只不过上学到初一或初二;他们的头脑里除了被灌输进了满满的“革命是暴烈的行动”之类的思想而外,再就没接受过一点点别的思想——可以肯定,我看过的那些书他们连书名也没听说过。我找来了连队卫生所的医生,医生当场宣布那人不是“装死”,而是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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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里“淡化处理”了那件事,向团里汇报那人死于“心脏病突发”。否则怎么办呢?将那几名打人者送交沈阳军区的军事法庭进行审判?既然死者没有任何亲人替之喊冤,倒还莫如批评教育那几名知青一番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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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件事在我心中留下的阴影久久挥之不去。对我班里那几名战士也嫌恶之极。另一件事是我听说的,后来证实是真事——另一个团的一名知青,在庆祝又一条“最高指示”发表的一个夜晚贴大字报时,将“万寿无疆”四字贴错乱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人们看到的是“无寿万疆”。他的家庭出身有“问题”,于是恶果降临。往日的战友翻脸无情,暴打了他一顿,接着批斗。连里也不敢不重视,只得宣布那是一场“严重的反革命事件”,那不幸的知青当然就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由知青变成了劳改犯,被打入另册多年。终于可以为家里挣钱了,再加上日日劳动艰苦,已经很少做梦的我,又开始经常做梦了。我每梦到自己在开什么会时无意识地脱口说出一句被认为“反动”的话,或喊出一句被认为“反动”的口号、在一片纸上写下了一行被认为“反动”的字,因而也祸从天降,结果非但不能往家里寄钱了,还使父母及弟弟妹妹们增添新的精神负担。然而头脑里有种思想总在否定,企图用明哲保身的大石块压都压不住。有时觉得压住了,听到些从北京传来的政治消息,那思想又会从明哲保身的大石块底下钻出芽来。渐渐地,因为“政治梦多”,到北大荒后胖了一点儿的我,又迅速地瘦了。我知道我是中了“文革”前所读的那些书的“毒”了——在正常年代,那些书中的人文思想对于我的头脑当然是营养;但在视人文思想为天敌的年代,头脑里装入了人文思想就等于装入了“毒药”,甚或定时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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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在连里有两位最好的朋友。一位叫李洪元,哈尔滨五中的高二知青,朝鲜族。他也是知青班长,后当过排长、炊事班长。另一位叫吴志忠,原是北京四中的高一学生,“文革”前全家被迁出北京,也成了五中的学生。五中红卫兵在哈尔滨的派性斗争挺出名,发生过几次影响较大的武斗。并且,还将派性对立带到了连队。但李洪元和吴志忠,似乎从一开始就思想完全超脱于了,除了大家都喊口号时,从不说一句与“文革”态度沾边的话。我是极想修炼成他俩那种人的,但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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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成了我倾诉政治思想苦闷的可靠对象。他俩也是好朋友,有时我对其中一人倾诉,有时面对他俩倾诉。往往是在晚上。他俩都爱喝酒,我要向他俩倾诉就也得喝酒。而又往往地,我还没倾诉几句呢,他俩就都说:“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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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洪元有次还说了一句我铭记至今的深奥的话:“你苦闷是因为你不清醒,你喝醉了你就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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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伤过一次,闻到酒味都会醉三分的。那一时期我经常喝醉,尽管实际上只不过喝了半两一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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