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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就像威廉·休厄尔让我们看到的那样,议会以及精英阶层首先对这种行为感到不太自在。[22] 每个人对该结果都很满意(王室军队的撤退),不过却沉默寡言,就差要直接反对它所采取的方式了。这是公众暴力的爆发,一直是有产阶级所惧怕的,也是宪法改革的过程中需要避免的。直至后来,这种行为才被重新解释为是民众意愿的表达,为此行为辩护的人民主权权利的表达。这是一个新实践的基础,是革命暴动的基础。它命中注定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血腥的道路,正如我们今天所知道的。但是,这种新的形式,以及赋予它新生命的社会想象,如果没有和城市起义的长期传统联系的持续性,就不可能那么快地确立。[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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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有创意的记忆错误的现象在社会想象的变更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在一年之后的联盟节上得到体现,拉法耶特希望借此以君主立宪制的更温和的形式去稳定革命形势。当然,它成为政权交付给民众的象征日期,成为法兰西共和国一年一度的国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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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美国和法国这两个回顾性重释的例子里,新的想象归功于较为古老的那一个,后者在一定程度上承担了产生新形式的责任,不管它是联邦宪法或革命传统。作为回报,新的想象带着从前的烙印:在美国的例子中是代表制形式的首要性,而在法国的处境下,是对民众起义的赞颂,甚至是叛乱的礼拜仪式。从长远看来,如何在一定程度上把贵族起义的传统与对稳定的代议制机构的承诺统一起来,是一个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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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事物的本质来看,在革命刚刚结束后,这种转变是不能马上奏效的。从前的、未经转变的民众起义文化,在事物进展的过程中继续起着重要作用。因此,更深入地了解民众起义的文化是值得的。这是一个非常广泛的主题。它关系到对革命进程起到非常强大之影响的整个农民起义问题,但还是城市起义直接影响了首都的派系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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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粮食起义的例子可以清楚地看到,起义是根据民众对正常价格的普遍认识。这是一个重要因素,被看作是大众阶层里所谓的“道德经济”,即对人们共享的经济关系的规范的、通常也是不言而喻的认识,这种经济关系成为他们反对发展资本主义的基础。[24] 当然,没有人指望这样的认识是可以完全被实现的。人们完全意识到来自贵族、富商、农业税官等压迫性的权力和制度。但是,当形势变得无法忍受时,人们认为,介入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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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价“不正常”的事实,总是可以被理解为是由一个可受责备的、可识别的人类主体性造成的。通常情况下,罪责在于“包买主”,即那些商人买下大量粮食,为了涨价和获暴利;但是,有时候民众的愤怒却是指向政府的,认为他们和商人勾结,或是认为他们是首犯,因为他们失职,未能及时为民众提供足够的食物。虽然,在民众的思维模式里,其首要的问题是邪恶的意志,而不是无能或没有警觉性。失职的公务员,显然没有比公众的敌人来得更加不称职。这就很容易解释,为何在大革命期间缺少贵族的谋略。不是混乱,而是邪恶的意志导致了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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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种思维模式,似乎有两件重要的事。第一,几乎没有为客观的机制留下空间;没有为经济的新概念留下任何空间。这种概念认为,不管是供不应求还是供过于求,都是由市场的某种状态来解释的,而市场反过来是可以被异国或异地的事件所影响的。如果涨价,那是因为包买主囤积大量库存以期从我们这得到更多的利益。当然,人们也知道每年的收成有好有坏,那么,供不应求也就成了一种自然现象。但是,他们认为在一定的范围内,掌权者应该从其他地方去调用必需的补给品以至少避免物价的飞涨。这里的另一个迹象,如果有人想这么说的话,就是,那是一种平民的思维模式,平民趋向于认为他们实际上所没有的权利是属于掌权者的。这也是一种显然与资本主义正好相反的思维模式,因为它没有给受到客观法律支配的那种经济留有空间,而这种法律对新的政治经济是至关重要的。此外,它还倾向于要求对各种邪恶采取干涉的补救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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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相信权力可以直接干预的想法,反映了这一思维模式的第二个重要的层面: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总是因为某人的失误而造成的。人们就可以找出这个作恶者,并且一致反对他。更有甚者,因为应该负责任的人总是一个作恶者——不是因为无意识或者无奈而造成了不幸,而是他本身就是恶毒的,甚至是有罪的行动者——反对他的行为,不仅仅是要使他的恶行失效,而且是要对他进行惩罚。基本的正义感要求做到这一点。不过,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惩罚不仅是要惩罚错误的行为,而且是要进一步清除有害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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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最后一个因素,解释了为什么惩罚经常是极端的而且是暴力的;例如,可以把一个包买主处死。它使惩罚的象征性的、准礼仪的层面,包括死刑也是有意义的——似乎其目标是在一个带有魔法象征性的层面上消除邪恶,与此同时,当以具体的对立的形式来消除邪恶时,人们会失去战斗力。我们是在旧法国政体的刑法(对于我们来说是奇怪的)世界里,通过不同形式的“体面改良”,在某种意义上,旨在从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层面上消除罪恶。如果有人读到福柯对达米安的判刑之精彩的、令人不安的描写就可以生动地体会到这一点。达米安是因为试图弑杀路易十五而判刑的。[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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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而言之,可以说在这样的一种思维模式下,负罪的那些人经常也是替罪羊。索布尔列举了下面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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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罪羊之死:巴黎的地方长官贝尔提耶·德·索维尼和他的岳父、王侯顾问富隆·德·杜埃于1789年7月22日在格雷沃广场。据报导后者曾经说过,如果人民没有面包吃了,就让他们吃干草。他在维特里被捕之后,被带到巴黎的市政厅,正如哈迪所描写的,“在他的下巴那缠绕着一束荨麻,他的嘴里被塞了草,而且在他面前放了一车的干草。”拉法耶特站在市政厅的阳台上说,“那些同意把他下到监狱里的,请举手。”民众则大声喊道,“绞死他、绞死他,不能把他下到监狱里。”杜埃被抓起来,拖到格雷沃广场,“被一根绳子吊在一个灯杆上,离地30英尺,但是绳子断了。他们用绳子把他绕了几圈后,就把他的头砍下,插在长矛上。”索维尼必须亲吻他岳父的前额,然后,他也被杀。他们彻底地被羞辱:他们的裸尸被拖到大街上。[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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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看到在这种场景下一种残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默。富隆被强迫要扮演吃干草的角色,这是他可能希望强加在人们身上的命运。整个体面改良的仪式是在一种庆贺的氛围下进行的,人们认为有值得欢庆的,是对民众权力的一种肯定,但是,这一事实并没有和具有象征意义的洁净权力相矛盾。我们知道在其他许多处境下,这种前现代的仪式具有这样的双重性,公众的欢庆与礼仪的有效性是不相抵触的。狂欢节是范例。事实上,甚至谈到双重性,也反映了我们现代的祛魅的、“严肃的”思维模式,在那里宗教和属灵的表现,与欢笑声和自然表露是不相吻合的。我们的观念反映祖先给我们带来的来自宗教的长期压迫,它使我们变得“现代”。索布尔提到了那些对包买主的不那么极端的惩罚时,提到了他们的家和商店是如何被洗劫的:“洗劫时总是伴随着放火,只是带有更具说服力的象征意义:曾经是壮观的、彻底的毁灭的力量几乎是带有魔力的,而且确实能够起到洁净的作用。在火焰中,起义的人们推翻了所有压迫和悲惨的象征——1788年8月焚烧哨卡;在攻占巴士底狱前火烧巴黎海关;烧毁在大恐怖时期的封建记录以及一些城堡。”[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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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隆所说的,就是简单的话,却导致了如此极端的惩罚,这确实是和当时的革命处境有关系。但在大众的观念里,这也反映了对作恶者的恶意的强调。他所做的,其实并非那么严重,即使他与巴黎的皇家官员有联系因而受到怀疑。但是,他的话(假定就是他说的)完完全全有可能是带有敌意和蔑视的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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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众起义的这种文化给大革命进程,尤其是在1792——1794年间的革命滑向恐怖,带来了怎样的影响?一旦人们放弃仅仅通过战争和地区性的武装抵抗的外部环境来解释恐怖这一尝试——有说服力地认为这些叙述完全是没有说服力的[28]——人们就会试图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解释这一现象,这些意识形态与那些影响了雅各宾派和罗伯斯庇尔派等更加激进的团体的理论是相联系的。这样的解释并非是无用的,但是直接的意识形态的阐述也显得过于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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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没有提到的,是在整个事态发展过程中巴黎民众的巨大力量,即通常被称为是无套裤汉的。他们的确起到了杠杆的作用,因为他们的支持在好几个关键点上对大革命,甚至对其存活都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而且因为一直到热月政变,他们都可以决定性地干预派系之间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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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阐述这些关系中的第一层意思。我们可以说,那些无套裤汉“挽救”了大革命,因为在反革命势力威胁并行将摧毁革命的关键时刻,民众的行为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这当然是对1789年7月形势的一种合理解读,当国王把军队派到巴黎的时候,巴黎民众的起义迫使他命令军队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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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势力的关系。因为对于革命的精英来说诉诸保皇主义者的武装力量是不可能的,但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他们会发现自己面对着他们无法镇压的民众运动。这是在1792年8月10日发生的事情,而且或多或少地一再以险恶的形式出现,一直到热月政变。的确,难以控制的民众起义是在雾月十八以后才得以平息的。在1792年9月的屠杀中,整个形势尤其具有戏剧性。共和国的中产阶级领袖们完全谈不上支持民众起义,不但如此,他们还充满了恐惧。但是,他们还是觉得无助,无法求助于保皇主义者的武装力量,这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很可能是毁灭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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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们被迫,不仅要使群众运动继续下去,而且他们要起到领导作用,将他们自己的计划付诸实践,使群众运动得到更好的控制,变得更温和一些(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这就包含了一些恐怖的因素,因此,恐怖是必要的。正如乔治·雅克·丹东在次年所说的:让我们从先人的过失中得到益处;让我们去完成立法议会未完成的事业;让我们实施恐怖,为了使人民可以不去实施恐怖。[29]但如此动机并非真正要放纵人们难以处理的感情;它实际上是一个关于生存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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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对抗的动力,生存的定义变得越来越窄。开始的时候,大革命是否能生存是利害攸关的;后来,重要的是与大革命自行认同的一个党派的生存,而后是党派中小集团的生存,直至热月9日,在一个不那么具有威胁性的军事处境下彻底垮台。当革命者们相互争斗时,人民成了仲裁者,这也是上文所提到的依存关系的第二种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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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在一段时期内,巴黎普通民众的抱负和世界观对大革命时期政府的形式和措施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社会的精英阶层从未失去控制。1536年的蒙斯特是独一无二的。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整个时期的激进政治的神奇之处是,议会虽然被整肃并遭到威胁,但它理论上依然控制着整个局势,使得议会终止热月的整个时期。也许有人会说,其中的悖论在于,罗伯斯庇尔作为一个政治操控家,其天赋使议会的形式得以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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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段时间过后,革命的精英们必须和民众的抱负和目标相一致,他们必须走得比他们所预期的要远得多。即使是罗伯斯庇尔的少数派,当被迫去采取一些反资本主义的经济控制手段时,他们显然是非常不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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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意味着革命极端主义时期有着双重来源。一种来源当然是源自于卢梭的论述和理论的模式;但它也根源于民众反叛的心态。这两种世界观在许多方面都是并行不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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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代表性的怀疑是这其中的一个方面。很容易让“无套裤汉”们相信,人民主权论可以在直接的行动中找到一种范例式的表现形式,虽然即使在当时,先前的依然占有重要的分量。在民众起义的重要阶段,其领导和计划都必须是由精英们来决定的。热月政变后的1795年3月,是一个极大的例外,当时的人们,在包围了议会之后,竟然变得出奇地被动,似乎他们没有接到指令,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30]旧的模式依然起着作用,在这一模式中起义是为了引入权力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而并非要取得控制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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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卢梭的道德主义和摩尼教主义的意识形态,触动着民众的心弦。民众的不满可以变为反叛,这与相信任何不幸的背后都有恶毒的诱因是相吻合的。这种相信任何不幸背后皆有阴谋的趋向,普遍存在于民众文化和精英的意识形态里。的确,这里的交汇点本身就是相互影响的结果。群众的密谋和预谋在先,而后被像马拉这样的煽动者广为传播。这很可能也促成了革命意识形态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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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最令人震惊的交汇点在于恐怖时期本身。这是直接针对不幸的行动者的暴力,他们被视为敌人,是应当受惩罚的叛徒。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罗伯斯庇尔给美德与洁净的论述越来越大的空间。恐怖时期的最后一个阶段,在热月政变的前几周,被清除共和国之恶的需求证明是有道理的,使得全民达到洁净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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