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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60 大多数受访妇女和劳拉一样,声称丈夫非常支持她们辞职当全职妈妈(这一点会在第4章进一步探讨)。然而,说是支持,其实女人和男人们的叙述都表明,丈夫们同时也对妻子留在家里照顾孩子的选择表示批评,经常感到不满,尽管这些情绪很少会直接说出来。相反,它们被转移和转化成劳拉所描述的那种“微词”。在劳拉对脑海里声音的描述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想象中丈夫责备的——甚至有些恶意的——批评:“一整天都干什么了,你这个懒婆娘?”劳拉坚持说这是她想象的声音,实际上他从没这么说过。即便如此,这个声音渗透进了她的自我意识,让她认为自己是个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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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62 劳拉的丈夫在金融业担任要职。她想象出来的丈夫的话非常鲜活,而大多数其他受访妇女的生活中也有不同形式的体现。它反映的是生产力主导的、高时长工作文化的声音。她们虽已脱离这种工作文化,但丈夫仍身在其中。这一声音根植于长久以来轻视照护工作的传统,认为只有特定形式的劳动才具有经济效益和价值。许多崇尚在严苛的竞争性行业长时间工作,并把显赫、卓越、夜以继日地工作的律师、医生和政治家们塑造成男女英雄的电视剧和电影中,都能听到这个声音。社会学家朱迪·瓦克曼(Judy Wajcman)指出,当前的生产力文化所看重的,是工作忙碌、带有消费活动的缤纷多彩的生活。任何偏离这种方式的生活都会被定性为不可理喻,被剥夺合法地位,并受到诋毁。[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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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64 在这些威胁要取代她们、削弱她们的价值感和自尊心的声音面前,妇女如何保护自己?面对母亲和丈夫常常附和或顺应政府和当前文化的评判,她们要如何理解自己的选择?在她们的选择和角色既受到抨击和嘲弄,又受到美化和赞扬的文化和政治环境下,作为由曾经的职业妇女转型来的全职妈妈,她们要如何证明(套用罗伯托的话)自己身份的正当性和合理性?仅仅驳斥这些声音和评判是不行的,尤其因为妇女们会常常回忆起过去的身份,怀念从带薪工作中获得的快乐、满足感和价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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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66 弗里丹指出,对20世纪50年代能干的家庭主妇来说,“唯一可能的合理化办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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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68 说服自己——就像“新奥秘”极力想说服她的——育儿工作的琐碎细节其实有着神秘的创造力;如果她不每时每刻陪在孩子身边,孩子就会悲惨地缺衣少食;而她给老板太太准备的晚餐对于丈夫职业生涯的重要性,不亚于他在法庭上打赢的官司,或在实验室里解决的难题。[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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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70 然而,21世纪高学历的全职妈妈与过去相比至少有三处本质的不同。首先,她成长于一个截然不同的政治和文化环境,这一环境根本上由20世纪70年代的政治斗争,尤其是第二波女性主义和妇女解放运动所塑造,揭露出妇女受到“女性奥秘”的蛊惑和征服。其次,同20世纪五六十年代很多家庭主妇不同的是,我采访的全职妈妈们曾有过带薪工作,并确实——无论多么身不由己——做出了辞职选择。第三,由于前两方面的原因,21世纪的高学历全职妈妈十分清楚被迫“时刻绑在家务琐事上”[58] ——“女性奥秘”对她们母亲一辈的要求——要付出的代价。所有受访妇女均强调不喜欢家务活。她们只做最低限度的家务,而且多数时候就像前工程师珍妮说的,做饭“纯粹是实用性的”,很多人声明自己讨厌做饭。她们觉得洗刷和采购索然无趣,打扫则是“没完没了”“没劲”“平淡”且“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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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72 因此,对于21世纪的高学历全职妈妈来说,证明自己的选择正当而合理的主要方法,有时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使自己加入一项新职位:家庭CEO。尽管妇女们常常批驳那种家庭CEO的刻板印象:把家庭当小型企业来经营,采用朱迪丝·沃纳(Judith Warner)称为“完美疯狂”的中产阶级养育方式,但她们表示自己恰恰扮演了这一角色。[59] 回归家庭(heading home)的结果,是成为家庭的首脑(head of the h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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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74 职业:家庭CEO[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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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76 一个周一的下午,我在伦敦北部一个社区中心的私人会客室约见了克里斯蒂娜。她的孩子每周一在社区中心有两小时的普通话课,她就在那儿等。她发短信告诉我说他们要迟到了。一到那里,她就督促10岁的儿子和7岁的女儿拿好笔记本,赶紧进入教室,那会儿刚开始上课。“呼,赶死了!”她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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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78 “天天都这样吗?”我问道。克里斯蒂娜回答:“明摆着嘛,小孩从早上10点上课上到晚上9点,去学校之前,要晨读、吃早饭、穿衣服,跑上跑下,还要完成家庭作业。”“你丈夫呢?”我追问道。她解释说,他是一名企业律师,“工作,不回来,睡办公室,(醒了)继续工作,回来,睡俩小时,再回去工作”。早晨“他都已经上班去了。我想他可能就送过孩子[上学]一次”。“那放学后呢?”我问。克里斯蒂娜答道:“之后,到了3点,准备接孩子回来,然后到这边[教授中文普通话课的社区中心],在这里上一节课,之后是游泳课,接下来还是游泳课,亲子活动,小提琴课,然后是家庭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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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80 克里斯蒂娜是怎么被这种围着孩子忙昏头的生活完全吞没的?1997年,她获得了小学教师资格证,之后在伦敦一所小学开始了长达九年的教学生涯。她当上了学校的副校长和评估协调员——这两个职务大大加重了她的责任和工作量,同时也大大提升了她的经济收入和满足感。和许多受访者一样,克里斯蒂娜是位理想的员工。作为一名认真负责的职员,她每天清早到学校开门,一般晚上6点再锁门下班。“我每周工作65个小时,然后[一天结束后]基本上就是回到家,吃饭,之后再工作三个小时,然后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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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82 所以当2006年克里斯蒂娜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她决定辞职似乎便是明摆着的了:“我丈夫是绝不可能帮忙照顾孩子的……所以,从这点上看,这个决定似乎是明摆着的……几乎都不需要商量,因为那好像就是明摆着的。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叫保姆一天工作14个小时?!”克里斯蒂娜觉得,除了完全退出职场之外,别无他法。要丈夫对工作做点调整,更是想都不用想,部分原因是他挣得比她多,但也是因为她接受了——即便不情愿——自己应该是“家长主力”的想法。[61] 然而,尽管辞职去照顾孩子的决定像是明摆着的,但这一决定带来的新身份却远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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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84 仅仅说“我是全职妈妈”,那是没有尊严、没有价值的……真的一文不值……都会觉得你没做贡献,或者你浪费了自己的学历,或者你在吃白食,或者你懂的……你没法说“我就是个全职妈妈”,不会被人看重的。尤其是当孩子们回学校上课时,大家都会觉得你必须做点其他事儿。你就得不断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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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86 克里斯蒂娜一直试图寻找价值和尊严——她反复提到这两个词——来证明她作为两个学龄孩子全职妈妈的新“存在”正当有理。通过把全职妈妈的角色转化成一种新职位、新事业,她找到了价值所在。“这有点像我以前副校长工作的延伸。”她告诉我。她把专业知识运用到这一新角色上,使自己从工作中的高级主管转变为家庭主管。“必须澄清一下,我是真的感到责任巨大。你知道,这份工作很艰巨,一部分是因为它落在我头上,因为我丈夫很少在家,所以我做什么责任巨大。”她解释说,如果职场妈妈在养育子女上犯了错,可以原谅,“因为她们手头有很多事要处理,而且已经尽力兼顾了,所以肯定相当不容易”。然而,作为一个丈夫几乎整周不在家的全职妈妈,克里斯蒂娜感觉自己“确实[得]要把孩子养育好”。“我感觉我要当一个完美的母亲。我不可以犯错,我不可以自私,我不可以……这样能说得通吗?可能说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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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88 努力成为完美、零失误的母亲是贯穿所有妇女陈述的主题。社会学和心理学对现代母职经历的解释表明,这一点也是母亲经历的普遍特征。在当今美化和盲目崇拜母道的文化下,母亲们常常被要求用某些拔高了的完美母亲标准(第4章会探讨这一主题)来评价和衡量自己。[62] 然而,这种中产阶级全职妈妈同时受到褒扬和贬低的状况,似乎造就了特定的压力和困惑。努力为这种完全 靠扮演母亲角色,同时又是因为被迫选择才获得的身份辩解,倒产生了截然相反的意味和涵义。正如克里斯蒂娜的诘问“这样能说得通吗?”所显示的,她知道追求成为从不失误的完美妈妈是说不通的。但她和其他所有受访妇女都在竭尽全力去接受一种说不通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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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90 为了让新身份有意义,为了实现价值,为了被他人看重,这些妇女不得不像葆拉说的那样“彻底改写”自己的人生,成为“家庭经理人”。她们不再是母亲那代“埋头洗碗碟”的主妇[63] ,而是将自己过去作为杰出专业人士的大量知识和技能,重新运用到新角色中。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主妇们“过的是从烘焙、烹饪、缝纫、洗衣到带孩子团团转的生活”[64] ,而我采访的妇女们则团团转地忙于各种活动和差事:接送孩子参加各类课前课后活动,辅导家庭作业,志愿给孩子和/或学校相关的活动(诸如学校演出、旅行和其他教学活动)帮忙,担任班上的家长代表、学校董事、会计、艺术导演和法律顾问。所有这些还要加上管理家务佣工,完成“自己动手”类的家政任务,以及采购、做饭和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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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92 上文讨论过的前高级会计师、全职妈妈蕾切尔,描述了她常规的一天。她几乎一口气不停地讲了下面这段话,仿佛要把日常生活的狂乱演绎出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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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94 早上7点到8点半,要打包好午饭,给孩子们做好早饭。我通常要去趟商店,或者去把洗好的衣服晾出来,或者,你懂的,无聊的事,但7点到8点半确实忙个不停。我大女儿现在上中学,所以她自个儿跑去上学。我步行送另外两个到学校,之后我通常会去跑一小时步——这是属于我的时间。跑完一小时,之后一般我有——唔,比如说,今天上午我一直工作到将近10点,之后又花了两个小时给学校做账,但有时是学校的某个项目,有时是学校董事会方面的,有时就是行政事务——预定小孩课程之类的破事儿。目前是学校的财务报表时期,所以眼下我有堆成山的、一大堆工作要做,然后我会为晚餐弄点吃的,我白天就会准备好,确保有些吃的,然后是家务,无聊的事——可能要花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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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96 [叹气]显得我特没劲,是吧?但每天就是这么过的。才过了六小时,然后,下午3点15分,再到学校去接小孩。然后,基本上,从3点到9点又是六个小时忙得团团转,因为孩子们全要照看。他们各有各的事儿,所以我得几头跑,辅导好多家庭作业,陪练乐器,把待在各个地方的孩子一一安顿好,然后读睡前故事,9点之前打发他们上床。到了9点,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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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598 正如这个马不停蹄的片段所证明的,蕾切尔不是 家政女神,她(和其他受访女性)也不像某些流行形象所展示的,是对家务乐在其中的“绝望主妇”。这些妇女家中干净整洁——她们雇用的有偿家政服务帮了大忙——但她们关注的重心,在于辅助、协调和监督孩子们的学业、社交和个人生活。社会学家安妮特·拉鲁(Annette Lareau)称之为“协作培养”(concerted cultivation):中产和中上阶层家庭实行的一种养育模式,重担主要落在母亲身上,特点是一系列由父母或其代理人安排和掌控的紧张忙碌的活动,旨在以一种协作模式来培养孩子的天赋,激发他们的认知和社交能力。葆拉就描述了她从协作培养中获得的满足感,特别是掌控感。这在她全身心投入到密切监管她10岁和12岁孩子的生活时最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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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600 我能够参与进去,能帮着准备学校郊游什么的,我也很喜欢参与其中的感觉,能知道,对吧……能真的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知道他们……我能够督促家庭作业,以及比如说,练钢琴之类的事儿,所以我……我觉得我像是掌……掌控了所有动态。而我要是不在他们身边,我猜,就不会对这些东西有这么深的体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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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602 我从很多受访妇女那里听过类似的解释。言外之意是,随着孩子们长大,他们对于母亲的需要(不提父亲)只增不减:孩子们上学之前或者放学回家后,母亲的近距离陪伴于他/她的情感发展至关重要。在小学,特别是中学阶段,如果母亲不在身边或者没有“掌控所有动态”,孩子们就可能在社交、情感或学习方面出现偏差。受访者们告诉我,以前为职业奔波时,她们对孩子的学习和社交经历了解、参与得很少,现在则是全盘掌握了。然而,葆拉同时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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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604 反过来也有可能,对吧?你很可能太……管得有点太多了,我不知道……[吸气]我不知道要是你总在一旁样样提醒他们,是不是不利于他们独立自主。妈妈不常在身边的小孩可能必须更加自觉和独立,或许对他们倒是件好事。我相信两条路都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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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606 妇女们反思自己(过多地)干预和介入孩子的生活,可能带来更负面的后果。一些人引用她们从媒体上看到或听到的报道,指出自己的孩子没有父母都全职工作的孩子那么独立、自信、从容和外向。或许这些反思是当面访谈导致的:大多数妇女推测我是一位母亲,也知道我有全职工作在身。因此,她们在表达自己关于全职妈妈对孩子影响的见解时,可能有意无意地说得更委婉了,以免冒犯到我。然而,她们常在心里怀疑自己所做决定的利弊。“我干嘛要捣腾预定小孩课程之类的破事?”之前提到的蕾切尔问道,“显得我特没劲,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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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96608 前高级财务总监萨拉给出了一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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