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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兼城市规划大师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曾在其著作《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Cities)[1]一书中指出,我们生活的地方应该具有多样性。雅各布斯在书中描写了位于纽约西区格林尼治村的哈得孙街,这也是她生活的地方,她将街上居民的生活比喻成芭蕾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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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生活像是一支芭蕾舞,它构成了城市的一道亮丽风景,”雅各布斯写道,“我说的可不是那种集体芭蕾,每一个人都在同一秒踢腿、旋转或跳跃。我说的是那种比较复杂的芭蕾舞,每一位舞者的舞姿都各有特色,却又彼此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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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店主打开店门迎接客人,孩子们欢快地走路去上学,衣着潇洒的专业人士走出房子,招呼着坐上刚把一些投资银行家从南边的纽约中城区拉到这里的出租车,朝着北边呼啸而去。早高峰过去之后,家庭主妇和当地的工人纷纷走上街头,喝上一杯咖啡或吃上一顿午餐。下午晚些时候,放学了的孩子们在人行道上嬉笑打闹。黄昏时分,人们相聚在灯火通明的比萨店和酒吧。哈得孙街居住着形形色色的人,散发着形形色色的魅力。这里总是很热闹,但又不会拥挤到让人压抑。正是因为居民的生活丰富多彩,哈得孙街才如此迷人。正是这种多样性成就了它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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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商店和工厂的共同存在是让街道告别单调的方法之一。雅各布斯提出还有一种塑造街道多样性的方法——融合新老建筑。还记得麻省理工学院的20号楼吗?它周围全是宏伟壮丽的高楼大厦,然而20号楼诞生的奇迹却足以让它们羞愧。很多人不明所以,雅各布斯恐怕是会心一笑,20号楼和她书中描写的大楼相似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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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写书的这层楼,有一个带健身房的保健中心,一个专门装修教堂的公司,一个对执政党有诸多不满的民主党改革协会,一个自由党政治协会,一个音乐协会,一个手风琴师协会,一个在网上卖马黛茶的退休进口商,还有一个卖纸的,他也负责马黛茶的发货。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牙科实验室,一个教水彩画的工作室,一个制作服饰专用人造珠宝的作坊。在我搬来之前,这个房子里住过一位出租燕尾服的男房客、一个海地的舞蹈团,还曾做过当地工会的办公室。漂亮的新楼房可不欢迎这样形形色色的人。而我们需要的、其他很多人需要的,正是位于闹市区的一幢老房子,而且我们还可以让它更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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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样化的街道和居住区更具生命力,城市也是如此。雅各布斯认为,一个城市的产业机构宁可多元化也不要单一,因为单一虽然能够提高效率,却只是暂时的。为了阐明这一观点,雅各布斯引用了她最喜欢的例子——英格兰第二大城市伯明翰。伯明翰一直都没有代表性产业,多年以来,这里的工业都是一个大杂烩:蒸汽机、充气轮胎、钢笔尖、玩具、珠宝、汽车、巧克力、扣环、纽扣、坦克、飞机、银行、电气工程。有一次,老一辈的市民想给伯明翰打造一句广告语以提高城市知名度,他们绞尽脑汁想出了“千业之城”,结果这个名字很失败,完全没有流行起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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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世纪60年代,雅各布斯就对伯明翰赞不绝口,但当时的读者都不理解,在他们眼里,伯明翰乱糟糟的,毫无吸引力。也是在同一时期,大洋彼岸的汽车之城底特律正在崛起。当时的经济学家一致认为,一个城市应该尽可能地发展其优势产业。然而,随着去工业化的深入,无论是以汽车制造业为主的底特律,还是以造船业为主的格拉斯哥,都逐渐由盛转衰。这一变化证明了经济学家的目光短浅,雅各布斯却很有远见,产业结构单一的城市生命力脆弱,多元的产业结构虽然会让城市看上去混乱,产业之间偶尔还会相互阻碍,但是正是这种多元化让一个城市能够应对突如其来的危机。尽管在世人眼里,伯明翰是个毫无特色的地方,但是在过去数百年中它从一次又一次危机中挺了过来,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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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雅各布斯提出这一观点的30年后,经济和政治学家安娜利·萨克森宁(AnnaLee Saxenian)对比分析了两个著名的技术集群,硅谷和波士顿的“128公路”高新技术区。128公路一度被誉为世界领先的高新技术中心,却逐渐被后起之秀硅谷全方位碾压,现在的它只不过是一条碎石沥青公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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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克森宁发现128公路沿线的科技公司,如王安计算机公司、雷神公司和太阳微系统公司,虽然在业内数一数二,但是整体研发范围还是比较狭窄。硅谷则不一样,它更像一个大杂烩。结构单一的128公路在发展之初相当成功,就好比德国的“科学造林”。但是随着技术的日新月异,128公沿线路的公司难以适应,要么倒闭,要么在硅谷的阴影之下举步维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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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多的数据表明经济的多元化对健康的经济体来说至关重要。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的物理学教授塞萨尔·伊达尔戈(Cesar Hidalgo)绘制了一套地图,揭示了隐藏在不同经济体之下的产业结构。由于能够搜集到的城市层面的数据有限,所以这些地图是有关整个经济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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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达尔戈的地图看上去像一张蜘蛛网,连接着不同产品集群和它们的子集群。通过这些地图,我们可以判断哪些产品需要的技术是相似的,如手提包和皮鞋,哪些产品需要的技术是不同的,比如时钟和医疗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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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达尔戈发现多元化的经济体、复杂的经济体和富裕的经济体之间联系紧密。如果一个国家能够出口高技术含量的复杂产品,那么它的产业结构一般都比较多元化,也就是说它也能够出口一些技术含量不高的简单产品。如果一个国家能够制造的简单产品种类繁多,一般来说,这个国家也能生产一些高精尖产品。但是,如果一个国家出口的产品种类本来就少,这些产品的技术含量一般就比较低了。多元化和复杂性往往是携手并行的。就拿荷兰来说,作为一个复杂的经济体,阿根廷能生产的东西荷兰基本都能生产——根据伊达尔戈提供的最新数据,阿根廷出口产品中的94%都能在荷兰买到同类的,从精炼石油到发动机零件再到鲜花,不一而足。而荷兰出口的很多产品阿根廷却无法复制,如计算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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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化的经济体一般也比较富裕。虽然也有极个别结构单一但很富裕的经济体,比如中东地区的石油出产国,或是过去的农业大国乌拉圭和阿根廷,但是这样的情况毕竟很少,而且时间一长,便会由盛转衰。多元化的经济体,就像改造前的德国树林,具有韧性,生命力也更顽强。如果从第一性原理出发,森林和城市之间是不能进行随意类比的:森林不是城市,其生态系统如同人体机制,已经进化了数千年,而城市的发展则要短得多。尽管数千年的进化并不是韧性和生命力的保证,但是这一过程必定隐藏着诸多奥秘。相比之下,人类建造的体系,例如一座城市或一个住宅区,其发展历程是以一年或者十年为计量单位,而不是千年。传统的经济学理论认为一个城市应该尽可能专业化,而不是像一片森林那样多样化且时时警惕多样性的锐减。经济学家总是建议一个城市只生产几种产品,然后通过贸易用它们来交换其他生活必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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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十年,经济学家终于开始醒悟,传统的理论可能行不通了。俗话说,“通百艺即无一长”,导致我们以为与其什么都尝试,不如选择一两个领域争取达到精通,只有将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发挥到极致,才能取得更高成就。这话用在个人身上也许还行得通,但是万万不可用来指导一个城市或一个国家的发展。多元化的经济体才更有可能在其涉足的多个产业中做到优秀。在这个不可预测的世界里,只有多元化的经济体才能形成韧性,实现长久而稳定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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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斯的远见吸引了无数粉丝,专业化和多元化之争,后者似乎已经取得了胜利。但是正如雅各布斯所言,一个国家在通向多元化的道路上面临两大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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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大障碍和人类天性有关。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们都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打交道,这一天性很难磨灭。在美国,居民区之间存在的分化倾向,就像油和醋一样难以融合。如果人们倾向于和相似的人住在一起——或种族一样,或阶级一样,或民族一样,或收入一样,这种倾向将会导致社会分化。之前我们就讲过,在美国的高等院校里,大学生更喜欢和相似的人社交。比尔·毕晓普(Bill Bishop)和罗伯特·库欣(Robert Cushing)在《大归类》(The Big Sort)一书中也提出美国社区的分化现象越来越严重,并且分析了这种倾向的政治内涵。1976年吉米·卡特(Jimmy Carter)当选美国总统的时候,只有四分之一的美国人住在出现“压倒性选票”的县郡(要么以超过20%的优势获胜,要么以同比例落败)。换句话说,这些县郡的居民们政见趋于一致。而到了2012年总统选举期间,居住在此类县郡的美国人超过了总人口的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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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大障碍来自官僚主义,它比第一个障碍好对付。从政府出台的城市规划的相关法律法规就可以看出,官僚主义明显更偏爱整齐的城市,最好每个区域之间互不干扰。规划部门考虑的是工业区、红灯区绝对不能挨着游乐场和住宅区,这一点我举双手赞同,但是凡事一定要把握一个度。从理论上讲,城市规划好处多多,但如果完全照搬教材,城市只会沦为呆板、枯燥的代名词。回想雅各布斯笔下的哈得孙街,多亏了生活在那里的形形色色的居民,这条街才能在每一个时刻都充满活力。相比之下,规划过于整齐的居民区则毫无生机可言。大家都在同一时刻忙碌,又都在同一时刻归于平静。这里看不见商铺,因为根本开不起来。这种小区一般远离上班的地方,使人们越来越依赖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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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度的城市规划还会造成社会分裂。美国著名智库布鲁金斯协会的乔纳森·罗思韦尔(Jonathan Rothwell)表示,如果政府机关不允许在高档住宅区附近修建经济适用房,将会进一步加剧已经存在的种族和社会不平等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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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则的制定者过于崇尚整齐,他们希望自己规划的城市无论是在地图上还是在电视屏幕上看上去都整齐如棋盘。但是,这种近乎偏执的审美对生活和工作在这个城市的人来说却是一个灾难。在魅力四射的城市,新老建筑必定相得益彰,居民区、办公区和商铺相互交织,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大家都和谐地居住在一起。正是这种表面的混杂让一个城市充满创意,更重要的是,经受住岁月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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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并不是每一种混乱都是可爱的。2010年春,荷兰乌得勒支火车站的清洁工集体罢工。这个火车站的客流量很高,没有了清洁工,这里很快变成了一个大型垃圾堆,地上到处都是报纸、食品包装盒等垃圾。也许这种脏乱对城市生活有某种积极影响,但至少目前还没人说得清。有趣的是,我们总是本能地高估一个干净、整齐的环境对我们的积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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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心理学家迪德里克·斯塔佩尔(Diederik Stapel)和西格沃特·林登伯格(Siegwart Lindenberg)趁清洁工罢工期间在乌得勒支火车站展开了一项实验。他们请乘坐火车上下班的乘客坐在一张长凳上填写一份调查问卷,并以小礼物作为答谢。这份调查问卷能够测试出填写人是否喜欢给陌生人贴标签。此外,两位心理学家请来了实验助手坐在同一张长凳上,有时候是一位黑人,有时候是一位白人。受访者究竟会挨着实验助手坐还是远离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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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洁工罢工结束后,火车站恢复到干净整齐的状态,两位心理学家重复了这一实验。斯塔佩尔和林登伯格的研究很快传遍全球,引起了很大轰动。斯塔佩尔回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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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了报纸——事实上,报纸上到处都是我们的实验。我发表了研究结果,指出混乱的环境会导致人们的容忍能力下降。在又脏又乱的环境之中,人们更容易给陌生人贴标签,因为眼前的脏乱会让人产生一股整理的冲动,于是人们把这种整理的冲动运用到陌生人身上。贴标签能让混乱的世界整齐起来。男性好斗,女性多愁善感,纽约人随时都在忙,美国南方人热情好客。这些都是标签,它能让人们以最快的方式了解陌生人,因为它好用所以我们都喜欢,特别是当周围的环境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我们的研究发表于权威的学术期刊《科学》(Science),引起了很大轰动,占据了很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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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斯塔佩尔和林登伯格的结论,在又脏又乱的环境之中,受访者不仅表现出更强烈的给人贴标签的倾向,同时他们距离坐在同一长凳上的实验助手更远了——只要这个实验助手和他们的肤色不一样。斯塔佩尔和林登伯格进一步推断,贴标签的行为其实是在弥补环境的脏乱差:“人们通过贴标签应付糟糕的环境,这是一种心理补偿机制。”混乱会引诱我们给这个世界和生活在这里的人贴上狭隘的标签,它让我们变成可怕的种族主义者。斯塔佩尔和林登伯格提出应对措施:“要阻止这一恶果,我们必须及时发现环境当中的混乱,及时清理恢复整洁。”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很有趣的样子。混乱好像真的对我们不利,它让我们对陌生人充满不信任,把我们变成种族主义者。于是我们都希望自己的生活环境干净整洁,这样我们就能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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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文章发表之后的几个月,媒体发现斯塔佩尔学术造假。在实验相关的数篇论文里,数据都是捏造的,斯塔佩尔欺骗了媒体、欺骗了同行,也欺骗了他的论文合作者林登伯格(林登伯格一直被蒙在鼓里)。此后,斯塔佩尔承认:“根本就没有什么实验,全是我想象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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