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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邀的宾客在晚间陆续到达了,康斯坦丁早些时候出门了。住在附近的维克多·艾里米格是骑马来的,其他人是坐马车来的;他们的马车刚停住,一辆德国产的赫斯坦马车就从大门口飞驰而过,车上载着四个快活的机修工。他们在休息室受到接待,他们是被请来在关键时刻清场的——就像剧场里,为了预防意外事故的出现,救火队员随时等待着去迅速扑灭剧院内的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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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还有童心,就不会缺乏想象力,而想象力也只是让你在漆黑的房间里待一个小时,让你的灵魂翘首企盼,并且兴致勃勃地盼望。等你长大了,想象力就不会如此诱人了,也许等你还没看见圣诞树,就已经腻烦它了。时间到了,转门敞开了;炫目的灯光、清凉的气息、令人情意充沛的香料的馥郁、雅致的摆设,瞬时镇住了每一位进门的客人。乐队正在演奏芭蕾舞剧《唐·璜》的曲段,一切都太美妙了。人们都呆立在那儿,仿佛遇见了一位看不见的神灵,不小心就拜倒在其脚下了;仿佛刚被崇敬唤醒,又跪在圣明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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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知道那幸福的瞬间?他懂得了其中的快乐,也没有增添任何恐惧,如对于微小的因素可能引起大乱的凭空的恐惧。这样的人在哪儿?有谁手执神灯,却又没有因为虚妄的快乐而发癫?有谁手里擎着召唤的魔杖(10),却没学会让自己的手腕灵活一点,好立即将它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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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们紧紧挨着站在一起了。只有维克多稍微站远了一点,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打了一个寒噤,人抖抖索索的;他让自己镇静一下,开始表达自己的敬意:“你,这秘密的欢庆的旋律,你将我从青春的宁静中脱离,用失落感来哄骗我。你像回忆,充满阴森的回忆,似乎艾尔维拉根本就没受唐·璜的勾引,而是送上门让他勾引的。不朽的莫扎特,让我把一切都归功于你。但是不,不,现在我还不能说把一切都归功于你;可是当我老时,或者说比现在老十多岁时,或者说当我即将死去时——我一定会说,不朽的莫扎特呀,我的一切都归功于你!我将尽情流露这一发自内心的崇拜,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崇拜,忍痛让它来屠戮我,它曾无数次这样在我的心的边沿,威胁我,现在就让它下手吧。我将整理好我的房子,然后回忆我的恋爱,表达我的爱意,就是为了证实我的一切都归功于你,然后我就不再属于你,不再属于这世界,只属于庄严的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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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乐队奏出了热情洋溢的邀请曲子,它淹没了艾尔维拉的感恩之谈,它直捣天庭;接着,约翰尼斯顿呼了一声:“自由万岁!”“真理万岁!”那年轻人热烈响应道。“但最最重要的,”康斯坦丁接着说,“最最重要的是边饮边谈。”他在桌边坐下,也请别人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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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这么看,举办一场酒宴实在是简单,康斯坦丁却硬说他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肯举办酒宴了。崇拜与赞叹看似简单,维克多却咬定以后再也不多费唇舌,因为酒宴引起的不堪简直比战争中的伤残更让人胆战心惊。“如意棒”一在手,欲望的实现看起来好像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这实现了的欲望有时比欲望本身更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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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桌边坐定后,这一小伙人立即在欢乐中的水波中越游越远了,似乎说开始就开始了。每个人都把自己全部的心思和意愿投入到了酒宴上,任灵魂自由地在快乐中遨游,这快乐极尽缠绵地抒发着自己,也让灵魂情怀洋溢了。劝酒者的功夫也可以在这时窥见一斑,他怎样使大家忙于大吃大喝,怎样有的放矢地在宾客中调节;这些都能表现出他劝酒的能力,就像训练有素的骏马在奔跃的时候健步如飞、胸有成竹一样。对付放得不开的宾客,康斯坦丁这主人再称职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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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开始用餐了。不一会儿,谈话就像编织出的艳丽的花环一样,闪动在他们头顶了。有一刻,他们似乎在谈论食物,接着又开始谈论美酒,后来是爱上了谈论本身;这一刻,它眼看着好像有个什么主题,下一刻它又变得虚无缥缈。这时,一个有趣的念头出现了,它就像一个只绽放一次的艳丽的幻念,一个才绽放又赶紧合上花瓣的羞涩的幻念;一个赴宴者大声嚷嚷“这些麦蕈多好呀!”然后又向主人喊道:“就是这城堡太荒僻了一点!”音乐有时被喧闹声淹没,有时又喁喁在耳。仆人们一会儿全体侍立着,恭候新菜上桌,或恭候宾客们点各种花样的美酒;一会儿又四处忙开了。有时音乐消失一片寂静,但是不一会儿,使人精神舒畅的音乐又开始了。这时,两个行为放肆的人冲到了交谈者们面前,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拥戴他为首领,连吃喝都忘记了,而音乐像跟着笑呵呵的主人般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接着,杯盏的丁当声和盘碟的咣啷声响起来了,这才是真正的吃饭时间。比起刚才来,声响小多了,沉默的气氛突然而至,只有音乐在衬托,它伴随着一切,同时又催发着谈话——他们就这样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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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战场上或酒宴上那些无意义却又意味深长的大交响乐相比,我们的语言显得非常无力。就算在舞台上,这千音交响的场景也无法再现,如果要表达它,我们的语言才真的显得贫乏。但是,相比于它描写现实的作用,那种倾诉心愿的语言又是多么丰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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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次,康斯坦丁脱离了那无所不在的角色,如果不是这样,大家差不多都忘记他的存在了。一开始,他领着大家唱了一首古老的饮酒歌,“使大家回忆起男女同宴时代的快乐时光”。这一提议纯粹是对别人的滑稽模仿,也许这正是康斯坦丁想要的;可这一情调几乎占了上风,因为“太太们的裁缝”居然要大家唱“等到我钻进婚床的那一天,啦啦啦……”上了几道菜后,康斯坦丁提议每人在酒宴结束前发表一番演说,但他告诉发言者别太跑题,也别没完没了。他定了两个规矩:一是吃完饭后才能发言,二是每个人都要喝得晕晕乎乎,或者说已喝到了有足够的勇气说出平时不愿说的话时,才能发言——当然,这倒不是说一定要到酒嗝不停或语无伦次了才行(11)。为此,每人发言前都得宣布自己已进入这样的状态。但是,确切的酒量和饱和量无法统一规定,要因人而异。约翰尼斯为此表示抗议。他永远喝不醉,喝到某一程度时反而越喝越清醒。维克多·艾里米塔认为人一旦对自己是否喝醉做试探性反思,就会妨碍他喝醉。谁如果想真正喝醉,就必须通过“直接性”来体验。于是,他们展开了酒对于意识的作用的谈论,其说法五花八门,尤其是提到了那些具有高度反思能力的个人时,他们的豪饮没有表现在任何奇特的冲动上,而是表现在冷静的克制上。接着,发言的内容被康斯坦丁转到爱情或男女关系上,但其中不许涉及具体的爱情经历,虽然大家的观点或许都是由过去的风流韵事引申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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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件被接受了。凡是主人对宾客们提出的公正合理的要求,全都得到了满足:他们吃,“他们还喝,而且大口大口地喝着”,这很像希伯来人写《圣经》的语气,意思就是“他们净找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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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点早已上了。维克多要听喷泉喷涌的声音进宴这一要求还没有实现(幸好他讲过的事自己就已经忘了),香槟已经在冒泡了。时针指向了12点。片刻的沉默后,康斯坦丁向年轻人举杯,说:“愿一切的快乐与好运都随你而来”(12),然后就让他第一个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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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轻人起身宣布自己已经微醉,这在他的脸上完全看得出来,因为他太阳穴上的血管暴跳,外表和举止也不像刚才那般优雅了。他说:“如果诗人们的话还可以相信,亲爱的伙伴们,不幸的爱情可真是最大的悲伤了。需要证据吗?听听恋人们怎么说的吧。他们说爱情死了,不管怎么样就是死了,相爱才短短两个星期他们就说这样的话;第二次,他们又说了同样的话,第三次他们仍这样说,最后,有一天,他们真的死了……死在了不幸的爱情中。他们死于爱情自然是不言而喻,爱情三次‘大驾光临’,终于夺走了他们的生命,整个就像牙医拔掉了臼齿一样,狠命地撬了三下,才拔下来。但是,如果不幸的爱情真的是某种意义上的死,那么,我这个从来没有爱过的人应该是最幸福的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死于不幸的爱情之手。但这也许可以称为不幸——照这么说,我是多么不幸啊!按理来说,爱情的内涵(我这是在跟盲人大谈色彩了)是它带来的福祉,也可以说爱情的终止就是恋人的死亡。我将它理解成一个实验,一个将生命与死亡联系起来的思想实验。可是,如果爱情只是被当成一种思想实验,那么那些在转瞬间就疯狂相爱的恋人们就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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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如果把它当成一件真实的事,那么,现实总得证实恋人们相互诉说的话才行啊。虽然大家都听说这样的事会真的发生,可谁真的见过?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如果爱缠住一个人就会给他带来矛盾,但初涉爱情的人是否有同感,我不得而知。我认为,爱一定会将人推到一种难以置信的、莫名其妙的矛盾中去。人类的相互关系没有一种能像爱一样对想象力有这么高的要求,但人们又觉察不出这一点——只这一点就让我害怕爱情。我生怕爱情一不留神就强迫我去高谈那些自己并没有亲身体验到的狂喜,去喟叹那些我并没有亲身体验到的痛苦。我说这些,是因为我没有上过爱的战场,没有经历爱的沧桑,但是大家还热切地让我来讲爱;眼下这场合和古希腊人的会饮一样合我的胃口,所以我就冒昧发言了;如果不是这样,我才不来出丑,才不想去打搅正沉浸在快乐中的诸位呢!对于已驶进了爱情之港的人来说,我的这些想法只是一些贻误众人的傻念头而已,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我无知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学会也从来没有渴望向人学习与人相爱的技巧,并且,我从来没有大胆地瞟过女人一眼。相反,我总是低头望着脚尖,在我弄清那将要主宰我的命运之前,我不会让自己在别人眼里留下什么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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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儿,康斯坦丁插话了,他义正词严地指出,像这个年轻人那样承认自己没有爱的经验,等于把自己说的话吞了回去。那年轻人却说,如果在别的什么时间、在这样的要求下,他情愿一言不发。他本来就很讨厌乱侃乱聊,可眼下,他对好不容易才有的说话权依依不舍。确切地讲,没有爱的经验恰好是某种意义上的爱的经验,坚信这一点的人最有资格谈爱神厄洛斯。可以这么说,他通过自己的思想,与女性的全体而不是某个女性的个体发生关系。于是,他继续讲下去:“我的发言权既然已经被质疑,这反倒可以帮我免受你们的嘲笑。我知道,在一群大老粗中间做一个不吸烟的人一定被人当成异类,男人中间也是如此,有谁没爱过,大家就觉得他还不能当真正的男人。谁听了想嘲笑我,尽管嘲笑好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思想。莫非爱是异类,我们对别的事得事先思考,唯独对爱,要事后再去思考?如果真是这样,那万一我在做了恋人后反思时发现为时已晚,该怎么办?所以,我要在事先对爱做一番思考。不错,大多数恋人们会说他们事先就对爱做过一番思考,其实不是这样。他们总以为男人非常有必要去谈一场恋爱;但这哪里是在思考爱情,分明就是一门心思想找一个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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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的思想拼命想把握爱的真谛,我就无可奈何地只剩下矛盾了。有时我仿佛感到自己丢掉了什么,却说不清是什么丢掉了,另一方面,我的反思在那一刻立即向我吐露了其中的矛盾。所以说,我觉得,爱情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矛盾的事,同时它又最让人啼笑皆非。有这一个就必有另一个与之相匹配。这啼笑皆非的喜剧性是隐含在矛盾的范畴之中的——请原谅我在此不多加探讨。我只是要指出爱情具有喜剧性。我所说的爱情是男人与女人之间所发生的关系,我这么说时脑子里正想着希腊人所说的厄洛斯的意思。柏拉图很早就对此大加赞美(13)。他对女人实在无爱可谈,轻描淡写就过了,他甚至通过歌颂对年轻男子的爱来贬低对女人的爱。我想说的是,爱情对第三者来说是喜剧性的,但这喜剧性的味道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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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到头来做了第三者的是反思,所以除非我主动反思、做了第三者,否则我很难爱得起来。这对谁都是有可能的,不是吗?其实,每个人都怀疑一切(14),就我而言,我只对关于爱的一切表示怀疑。但让我觉得蹊跷的是,虽然人们怀疑一切,却仍让自己相信,而对那些困难,那些桎梏着我的思想的困难却一声不吭。我真的渴望能被解放出来——注意,我是想让那些最早思考这些困难的人来解救我,这个人没有在睡梦中被暗示去怀疑什么或已经怀疑什么。恕我唠叨,这人还得这样,那就是他没有在睡梦中被暗示要去解释什么或已经解释一切。所以,还是听我往下说吧。亲爱的好伙伴们,即使你们沉浸在恋爱的甜蜜中,也千万别因为你们不想听我的解释而打断我,拼命想堵住我的嘴。如果实在不愿听,就转过身,别转脸,无论怎样,你们得听听这些不得不说,而我又不能不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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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点,我发现有一件事很有喜剧色彩,那就是即使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也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发现了爱的真正目标,但是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在爱,都想去爱。我不想给爱这个字下定义,因为一扯上这事,一切都很难说清楚了。现在,这个话题还没展开,我们就要因‘一个人爱的是什么’的问题而头疼。最直截了当的回答是人爱可爱的东西。因为如果我们像柏拉图说的那样,说我们应该爱善,那我们就超越了情爱的界限。也许我们可以说我们应该爱美。如果我问的是‘爱’是否意味着去爱一片美丽的风景或一幅美妙的绘画,你们立刻就会觉得情爱并不像物种与总类相连那样地与宇宙间一切可爱之物相连,爱自成一格。于是,想充分表达自己的爱的恋人就会这么说:‘我爱美丽的景色和一我的拉勒姬(15),我爱跳舞的漂亮女郎和骏马,总之,我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拉勒姬就算在其他方面对他还满意,但肯定不会对他这番阿谀的话感到高兴。就算她真的美若天仙,也不会对此感到高兴。如果我们假设拉勒姬并不漂亮,虽然他仍爱她。阿里斯托芬也曾说神曾将人劈成两半,就像人们做比目鱼这道菜一样,于是,每一半都深情地渴望得到对方。假如我们将阿里斯托芬谈到的这两半与情爱问题联想起来,那我又会被一个无法把握的难题绊住——我这样向阿里斯托芬求助,在多大程度上是合理的,他说完这些话后仍想那些很深入的问题(16)。并且,由于不可能说不想就不想,我觉得上帝为了更有趣,肯定会突发奇想,将人劈成三半。我曾说过,‘为了更好玩’,爱让人洋相百出,假如不是在别人眼里,至少在神的眼里是这样的?但我总以为爱的潜能是深藏在男性与女性的关系中的—这又怎么样呢?假如哪一天那情人对他的拉勒姬说:‘我爱你,因为你是女人,我爱任何女人,要我爱奇丑的佐依也行’,美艳的拉勒姬无疑会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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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可爱之物到底是什么呢?这是我要提的问题,但结果,谁也无法告诉我。恋人中的一方一相情愿地以为他知道答案了,但他无法让另一个人弄明白。不过,与几个恋人讲过话的人肯定会发现绝不会有两个人说出一样的意思,虽然他们谈论的是同一件事。我不用在这里多做解释了,因为这些解释非常站不住脚,到头来还会让人碰一鼻子灰,而那些所谓的解释也无非是爱的对象——心上人笋嫩般的脚丫或所爱的男子令人倾倒的胡须。即便听见恋人们在津津乐道而高深莫测地大声谈论什么,我最先听到的总是具体细节的描述,最后却听他说‘她的可爱天性’。等他说到得意忘形的时候,他会说‘我真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意思,这是多么微妙且难以言说啊’——而这一类昏话却被认为很讨娇美的拉勒姬们的欢心。但它不能讨我的欢心,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却发现这话里包含着一个双重矛盾:一是,它以无法言说之物来敷衍了事;二是,它停止在那儿。因为谁想用说不清的事物来敷衍了事,那他最好一开始就别说,屁都不要放一个,这样做起码不会被人怀疑。假如他一开始说不清道不明,也不会多嘴,这并能不说明他无能,因为消极地来讲,这仍然是一种解释。但是,如果他一开始就拿了什么东西,最后却以说不清搪塞,那就证明他真的很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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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们拥有爱——爱与可爱之物相对应,而可爱之物很难具体说明。’说这话实在让人难以明白,就跟爱用无法言说的手段捕捉其猎物一样难以明白。如果谁身边经常有人突然倒地死亡,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而所有人都无法解释这一现象,他会一点都不惊诧吗?在生活中,爱情恰恰就是这样不容置疑地抢到人跟前的——只是谁也没有因它而惊慌失措,因为情人们早将它当成了莫大的幸福,我们旁人却忍不住被逗得捧腹大笑,因为这显示了喜剧性与悲剧性之间的一种有趣的关联。今天,你和这个男子汉说话还是能明白他的意思,第二天这男子汉就‘巧舌如簧’,还装腔作势地配上奇怪的手势——他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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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爱的意义真的在于谁先来就先爱谁,那么也就难怪大家很难确切地说明它了。但是,爱的要义既然在于只与一个人、与大千世界中的唯一一个人相爱,在甄别和挑选之间,就得有一种包含自己理由的辩证法才行。大家可能不太想领教这种辩证法,不是因为它无法解释,而是因为它太冗长,以至于你听不过来。恋人根本无法解释。他已见过很多风姿绰约的女人,他或许已到了一定的年龄,但他一点感觉也没有,很突然地,他见到了她,那唯一的人儿,凯瑟琳!这不是一桩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吗?爱,该去改变、美化生命的爱,竟然不起眼得连一颗芥子都不如。一颗芥子虽然往根底里看什么都不算,但以后能长成大树;他为什么挑中了她,谁都不要,偏偏要了她,这没有依据可循(比如,关于发生这一现象的具体年龄标准),而且也没有道理可讲……而且这跟‘亚当因为没别人可挑就挑中了夏娃’完全是两码事。要么就是恋人们选择的理由同样也令人啼笑皆非,要么它正好暴露了爱的鲜明的喜剧性。大家都说爱让人盲目,他们想用这种说法来解释那个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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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有谁去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洞里取东西,我劝他提一盏灯,他却这样回答我:‘我要找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我不想带灯去。’我完全理解他。相反,如果他把我拉到一边,很神秘地对我说他要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而且他将盲目地去找,我实在无法理解他。就算是怕他生气而忍着不笑,等他转过身,我也一定会忍不住大笑的。但爱轮不到谁去嘲笑它;那个犹太人讲完了笑话,问:‘没有人想笑吗?’我也或许会遭遇同样的尴尬。但是,我没有像犹太人那样忽略了笑话背后的寓意,并且虽然我也笑了,但我不想得罪任何人。与之相反,那些想象自己的爱有美好的理由,喜欢嘲笑别的恋人的傻瓜们,我鄙视他们。因为爱既然是说不清的,那么恋人阿狗和恋人阿猫一样可笑。而且,我觉得一个男人高傲地走过来,眼睛扫遍所有的姑娘,然后挑出一个他最中意的,或一个姑娘高傲地一颔首,从男人堆中挑出一个自己最喜欢的,都是最愚蠢轻狂的举动,因为这些人只会在未经解释的前提下瞎捣鼓那些狭隘偏颇的念头。我不会这样,因为是爱本身占据着我思想,正是这一点让我觉得荒唐,也因此害怕它,生怕我在神的眼里和在自己的眼里显得可笑。因为爱如果是可笑的,那我无论是得到一位公主还是得到一位女仆,结果都是一样可笑,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可爱的东西很难说得清。所以,我害怕爱情,而在这一点上我又看出了爱情具有喜剧性的证据,因为我的害怕具有悲剧性,并且是悲剧性中十分离奇的一种,它恰好成了爱情的喜剧性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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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想推倒一堵墙,总是事先挂出一块警告牌,这样,我们便绕道而行;他们要粉刷篱笆了,就会先贴一张告示;马车夫眼看着就要碾死人了,嘴里却大喊道:‘当心!’霍乱开始了,士兵才被派去看守患者的大门。我的意思是,真有危险时,那危险是可以被指出来的,我们只要注意一下指示牌,就能巧妙地避开危险。我也害怕因为恋爱而变得可笑,恋爱在我看来就是危险之物——我该如何避开它,或者说,我该怎样做,才能不让女人爱上我?话虽如此,但我不是厚脸皮,把自己当成女人见了就想爱的阿多尼斯(我只是人家怎么告诉我,我就怎么说,因为我自己不明白其中的意思),请神保佑我吧!但是,我连什么东西可爱都不知道,该怎样躲避这一危险呢?而且,既然再针锋相对的部分也可以被同时成为爱的成分,既然爱的本质就是说不清的,我的处境就像杰恩·保罗讲到的那个人的处境了:当他单脚站着时猛然看见告示上写着:‘此处安着捉狐狸的陷阱!’——身处这样的情境,这可怜的伙计既不敢抬起站立着的脚,也不敢将凌空的那一只脚踩在地上。在弄清爱的含义前,我绝不会贸然去爱,而且想爱也爱不起来。相反,这时我已经认定爱是喜剧性的了。这就是我不愿去爱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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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我如此小心翼翼,仍然无法逃脱厄运,因为我不知道何谓可爱,也就不知道爱将怎样向我以及与我有关的女人袭来,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避开了这危险。这可太惨了,尽管没人在乎这一切,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很惨。这是一个对思考者来说很悲惨的矛盾——有一样东西是无处不在的。可是,由于思想也无法把握住它,它甚至会趁思考者正徒然思考它时突然袭击。但这一悲剧性深深地植根于我在上面指出的悲剧性特征中。别人或许会从相反的角度来看这事,在我看出喜剧性的地方看不出喜剧性,而在我看出悲剧性的地方觉得是喜剧性。就算这样,我仍然能够证明自己是正确的,而我也必须去做一个喜剧性或悲剧性的牺牲品(假如我必须牺牲某些东西),原因很明显,即我下决心要反思我所做的一切,而不在我对最重要的问题说一声‘别放在心上’的前提下,强迫自己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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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由灵魂和肉体构成——这是最聪明、最杰出的人公认的。如果我们假设爱的潜能可以在男女关系中找到,那么,反过来讲,喜剧性也会出现,因为即使最高尚的心理感受,也是通过最感性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说话间,我想起了爱以及它象征诡秘的反常的言行,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想起了由一开始的不可理解发展而来的同病相怜。在这里,爱让人遭遇的矛盾是,这征象没有任何指示,也就是没有人能辨认出它指示的东西。两个爱着的灵魂互相发誓说他们将永远相爱,于是他们拥抱了,用吻封存这永恒的誓约。我想去问问那个思想家,问他是否考虑过这样的事。可这样的糊涂事不是每天都在爱情中发生吗?那极为崇高的心理感受,是由与它截然相反的事物表现出来的,那具象的感官的东西却表现出了最崇高的心理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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