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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60 从这里来看,艾尔维拉肯定找不到唐·璜,此时的她必须先在生活的迷宫中为自己找到出路,先做回自己。她周遭的一切全部改变了,使她将自己的悲伤导向外部的力量也消失了。她的新环境对她以前的生活毫不知情,也不想理会她,因为她的外表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也没有任何悲伤的烙印和表达她的悲伤的信号。她控制着自己的每一种表情,失去贞操反而使她学会了这个,她几乎不再相信男人们的判断,反正她总是能避开他们的安慰。因此,一切都有条不紊,有据可循。她完全可以放心,用不着担心会不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和疑惑——虽然他们的好奇和愚蠢是成正比的,他们有多愚蠢就有多好奇,她绝对可以平静地度完余生。她顺理成章地拥有自己的悲伤,只有当她倒霉地碰到像我这么专业的窃贼——专偷人家心中秘密的窃贼时,她才会害怕那寻根究底的盘查。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很悲伤吗?的确如此!但我们怎么命名这悲伤呢?我还是想把它称为对生存的忧虑,因为一个人的生活不是有了肉吃有了酒喝就可以满足的,灵魂同样需要滋养。她还年轻,而滋养她灵魂的东西早已没了,虽然这灵魂的干渴并不等于说她已经死了。这是什么话,恰恰相反,她是一天还未结束就已经期盼新的一天开始了。她无法放弃爱他的心,他却欺骗了她,他的爱已经无法滋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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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62 要是他没有欺骗她,要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将他从她身边拖走,她的灵魂必然不会因此缺乏,而是依然养料充足,就像女人们渴望的那样,因为对唐·璜的回忆比丈夫在身边时激发的感情多得多。但假如她摒弃了自己对他的爱,那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她就必须在羞辱中重新回到修道院。唉,要是这样能赎回他的爱也好啊!于是,她活了下去。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似乎还能忍受,还有生活的给养,但以后怎么办?这是她最害怕的事。她思前想后,想抓住可能的每一条出路,抓到手的却一条也不是。前后不一致,所以她无法做到真正的切实的悲伤,但她总想知道获得这种悲伤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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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64 “我要彻底忘掉他,我要将他的形象从我心中除去,我要像熊熊火焰一样遍搜灵魂深处的秘密,把每一种关于他的想法都毁掉。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拯救自己——这只是自卫而已。要是我不把关于他的每一个念头,包括最不着边际的念头忘掉,我就会再度迷失。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自己。而我自己,充满了可怜和悲惨。我对我的初恋负了心,难道我是想通过对第二个恋人的负心,来弥补第一次的负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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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66 “不,我肯定会恨他。只有这样,我的灵魂才会满足,才能让自己的思想安宁并且有着落。我要将一切我想起的关于他的事物编成诅咒的花环,每一次吻都意味着诅咒,每一次对他的拥抱都意味着十倍的诅咒。对于他的每一次誓言,我发誓都将回报以恨。这将是我的事业、我的任务,我将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献给它,一切都为此。我在修道院学会了念玫瑰经,我因此成了修女,一天到晚诵经。难道我应该满足于他曾经对我的爱?既然知道他是骗子,我就应该变得理智,足够理智地带着傲慢、轻蔑抛弃这份感情;也许我应该做一个贤惠的妻子,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在缝缝补补中想着如何使东西用得更久一些。不,我要恨他,唯有恨才能让我离开他,才能证明没有他我照样活得很好。可是,正是多亏了他我才能恨他吗?我不是依靠他的慷慨而活着吗?喂养着我的恨的,不是我对他的爱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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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68 “他不是骗子,他根本就不知道女人会多么痛苦,他根本就不知道,不然他就不会抛弃我。他是男人,完全可以自己做主。难道我就靠这个安慰自己吗?当然是这样,因为我的痛苦和折磨向我证明了自己曾经多么幸福,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曾经的幸福。那我为什么要责怪男人不像女人,责怪他没有像她在幸福时那么幸福,没有像她在不幸时那么不幸?就因为她的不幸与幸福都是无法避免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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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70 “他欺骗我了吗?没有!他许诺过我什么了吗?也没有!我的唐·璜可不是个求爱的人,也不是个可怜兮兮的懦夫。如果,他要真是这样,一个做修女的犯得着屈尊将就吗?他并没有抓住我的手,向我求婚,而是伸出自己的手,一把把我抓了过去。他望着我,我就属于他了;他张开怀抱,我就在里面了。我像葡萄藤一样缠绕着他。我把头靠在他的胸膛,盯着他那俊美非凡的脸,他就是用它来吸引住整个世界的,而此时这张脸正静静地在我的肩头歇息,仿佛我就是整个世界。而我就像一个吃奶的婴孩一样,尽情地品尝着丰足、财富和祝福。我怎么还好意思要更多东西呢?我不是他的吗?他不是我的吗?假如他不是我的,我不也是他的吗?天上的神下凡爱上地上的女人,怎么可能个个都白头偕老呢?可谁也没说这些神欺骗了她们。为什么没有,难道女人们因为被神爱而来不及自豪吗?然而比起我的唐·璜,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又算什么?!难道我不该为拥有他而自豪吗?难道我应当在心中贬低他,在思想中侮辱他,任自己将他置于一种严酷的律则之下吗?但是,这律则原本是为普通男人设下的啊!不,我将为他曾经爱我,为他比神更高伟而自豪,我愿意用自己的卑微去烘托他的伟大。我爱他,不仅因为他曾属于我;我爱他,即使他抛弃了我;我愿意时时刻刻属于他,我心甘情愿把挥霍滥用的东西视若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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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72 “不,我已经不记得他了。每次想起他,我的思想都会逼近那一块区域,就是我心中的庇护所,我都像犯下新的罪孽一样。我忍受着痛苦攻心的滋味,这种痛苦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就像我坐在修道院幽寂的小房间内等他,却始终不见他的踪影的痛苦一样,而一想起下面这些,我不由得惊恐起来:修道院院长的轻蔑看起来没有一点怜悯,修道院院规的惩罚也严厉至极,而我对上帝的不忠又是多么大的罪过。但是,不正是这锥心的痛苦证明了我对他的爱吗?没有了这些痛苦的代价,这爱还叫爱吗?他的确没有委身于我,我们也没有得到教会的祝福,教堂的钟没有为我们敲响,唱诗班也没有为我们唱过赞美诗。但是,与其中的痛苦相比,教堂和音乐已经不算什么,它们远远不能左右我的情绪!可他来了,我的那些痛苦自动地变成了最宁静的和谐了,只知道一种甜蜜的颤抖在震撼着我的灵魂。难道我为这痛苦感到害怕了吗?它不是使我记起了他吗?这不是他即将到来的保证吗?假如我只是毫无痛苦地想到他,我也就无法想起他了。这时,他来了,他统率着宁静,统率着那些幽灵,那些想将我从他那儿拖开的幽灵。我是他的,我只有在他那里才能感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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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74 我有时候想到一个在海上触了礁的人,想象他再也不关心自己的死活,不知道自己该抢救什么,但知道船上还有自己应该抢救的东西,于是毅然决然留在了沉船上。每当脑子里出现这个意象时,我就会想到艾尔维拉。她在海上遇了险,毁灭就在眼前,她却看起来一点也不惊慌,还在为该先抢救什么而矛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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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76 3.玛格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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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78 玛格丽特是歌德《浮士德》中的一位妙龄女郎。这妙龄女郎出身中产阶级家庭,并不像艾尔维拉那样注定就要进修道院,但玛格丽特仍是在对上帝的恐惧中长成的,虽然她充满天真的灵魂并没有把这恐惧当真,就像歌德说的那样,当然,歌德说得很妙:“孩童般的嬉戏,上帝安居在这孩童般的心里了(10)。”我们特别喜欢这姑娘,因为她有单纯谦卑而显得迷人的纯洁灵魂。第一次遇见浮士德时,她觉得自己太卑微,不配得到浮士德的爱。后来,她偷看浮士德的日记,看他是否真的爱她,这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奇心,而是出于谦卑,因为她一直认为自己不配做出选择,于是屈从于一种来自神秘力量的暗示。唉,让人怜惜的玛格丽特!歌德已告诉我们你是怎样一边摘着花瓣一边在心里说这些话的:“他爱我,他不爱我。”可怜的玛格丽特,你现在已经步入别人的后尘了,仅仅换掉几个字就行了:“例如他骗了我,他没骗我。”这样的矛盾的花儿够你种满一小块地了,在以后的时间里够你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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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80 早就有人指出,民间传说也是这样,那就是唐·璜仅在西班牙就勾引了1003个女人,而歌德故事中的浮士德只勾引了一个女人,这一点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千万不能忘了这一点,因为它在下文中会有别的含义,能帮我们确定玛格丽特反思性悲伤的特点。一眼看去,艾尔维拉和玛格丽特的差别只是两个经历各异的女人之间的差别,但她们其实有更大的差异。这差别与其说是基于两个女人的不同个性上的差别,还不如说是基于唐·璜和浮士德的根本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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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82 一开始,艾尔维拉就和玛格丽特之间有一个很大、很明显的区别,即一个使浮士德动心的女人一定不会让唐·璜动心;即使我们想象成同一个女人吸引了他们两个,那也一定是这个女人身上有两种不同的质素。这一区别起初仅仅只是一种可能,但与浮士德或唐·璜一进入某种关系后,就演变成了一种实在的东西。浮士德确实只是唐·璜的一个翻版,但恰恰因为他是一个翻版,就使他在被我们称为唐·璜的人生阶段中与唐·璜有了本质的区别。因为翻版成这一阶段并不仅仅意味着成为这一阶段,而是在这一阶段中同时包含了前一阶段中的所有因素。即使他与唐·璜期望的是同一件事,他也是用自己不同的方式来向往的,但如果要让他换一种方式去向往,这件事也必须以另一种面貌呈现出来。他身上的特性使他的方式不同于别人的方式,正如玛格丽特身上也有一些属于自己特性的方式一样。他的方式与他的性向有很大关系,而他的性向又与唐·璜的性向不同,虽然他们两个在本质上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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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84 曾经,大家都自作聪明地认为浮士德最终成了唐·璜,但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毫无意义,因为真正的问题是他在什么意义上成了唐·璜?浮士德与唐·璜一样,都是一种魔鬼般的人物,不过浮士德高了一级。只有当浮士德彻底脱离从前的世界,肉欲的重要性才能凸显出来,但他最记挂的仍然是那个失去的世界。它时时出现在他的眼前,因此他在肉欲的刺激中寻求着快乐。不过,与其说是快乐,还不如说是心灵的排遣。他充满怀疑的心找不到可以安顿的地方,而这时他就勘探爱情了。倒不是因为他信仰爱情,而是因为爱情能为他带来短暂的安宁,并试图将他暂时从怀疑带来的虚无中引开。因此,他的快乐中缺少一种典型的唐·璜式的愉悦宁静。他的面容上没有浮现出一点微笑,他的眉额看起来一点也不晴朗、不明媚,甚至还离他远远的。年轻女郎们也并没有跳着优美的舞蹈争先恐后地投进他的怀抱,与其这样说,还不如说,她们是带着惊恐倒在他怀里的。他寻求的并不是纯粹的来自感官的享乐,相反,他更渴望精神新鲜、直接的触摸。就像一个常年居住在阴府的死鬼,每每逮住一个活人,就迫不及待地吸干他的血,温暖自己,给他们提供营养,浮士德也终于逮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并从它那儿重新获得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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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86 从这方面说,有什么东西能抵得上一个妙龄女郎的生命呢?如果在爱的怀抱中将她的生命吸尽,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啊!相传,中世纪的方士们炼长生不老丹,认为吃了这种丹会返老还童,炼丹的原料就是纯洁无瑕的孩子。浮士德饿急了的灵魂也正需要这样一副强身剂来让自己精神焕发,这是唯一能满足他的东西。他病了的灵魂需要青春之心的嫩芽去安抚,况且,有什么能比一个纯洁无瑕的姑娘的心更适合“青春之心的嫩芽”这个比喻呢?如果我把它说成是盛开,那就是太小看它了,因为它根本就是怒放:希望和信念破苞绽放了,百花齐放,轻柔的脉动激荡着这青春的新芽。它召唤着浮士德的灵魂,就像平静的海上那个宁静的岛屿一样召唤着骚动的海水般的灵魂。浮士德当然知道这一切只是暂时的,他也不是最相信它。但是,它毕竟是真实存在的,他在爱的怀抱中使自己相信这一切。只有纯洁无邪和童趣的灵魂才能暂时使他停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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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88 在歌德的《浮士德》中,靡菲斯特在镜中让浮士德看到了玛格丽特。他的眼睛看到这美丽的影像时无疑感到了快乐,虽然他接受了她的美色,但他要的不止这些。他要的是一个女人的灵魂,这灵魂是纯洁的、丰富的、宁静的、快乐的。对于这样一颗灵魂,他不是从精神上,而是从感官上去追求它。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像唐·璜追求女人一样去追求她,但这种追求是一种相反的行为。说到这里,恐怕只有少数几个人相信自己曾这么做过——要不然,他怎么能成为有名的唐·璜呢?研究浮士德专题的大学无俸讲师曾说,浮士德要求的女人比玛格丽特的文化修养更高。也许很多人觉得无俸讲师说得很对,他们的妻子和心上人或许也会表示赞同。但这完全是另一回事,浮士德其实必须这样要求。但是,一个所谓的有文化、有教养的女人跟他一样属于相对性,这对他来说还有意义吗?当然没有意义。她要用自己的仅有的文化渣滓诱惑这容易怀疑的老头将她带往时间之溪吗?在那儿,她如果不允许就会陷入绝望。但是,这纯洁无瑕、青春无敌的少女属于另一种相对性,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她几乎不会面对浮士德,而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他们又是很严峻地面对着,因为她就是直接性本身。只有在这种直接性中,她才是他期望的目标,因此我说他期望的直接性,不是从精神上而是从感官上去期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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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90 歌德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们看到的玛格丽特其实是一个普通姑娘,一个不起眼的姑娘,几乎不能引起人们注意的姑娘。考虑到玛格丽特如此忧伤,就让我们看一下浮士德给这位姑娘留下了什么印象。在这里,歌德强调的个别特性无疑具有很大的价值,但我相信,为了更圆满一点,我们必须用想象来做一些修改。个性天真单纯的玛格丽特不久就会发现,浮士德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忠诚。这一点在歌德的“教义问答”一幕中有所体现,这无疑体现了歌德的匠心。问题是,我们这样的探究会影响他们的关系吗?浮士德出现的时候就是怀疑者的形象,对歌德来说,他或许也希望浮士德继续用他怀疑者形象去面对玛格丽特——虽然他并没有暗示这一点。他企图将她的注意力从所有有待探究的问题上引开,让它只专注在爱这一现实上。但是,我一直觉得这对浮士德来讲很难做到,而且我也认为这不符合心理学。我不细究这一点,不是为浮士德,而是为了玛格丽特,因为如果他不是以怀疑者的身份出现,她会更伤心。所以,浮士德虽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怀疑者,但并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傻子,只会通过怀疑别人的信念来让自己显得了不起,而是以他自身作为怀疑的基础的。我这么说,一点没偏袒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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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92 不过,当他将别人卷进他的怀疑的时候,这种激情就像掺进杂质一样。等他开始怀疑别人,妒忌就开始起作用了。这妒忌是专门剥夺别人信以为真的东西的,但为了在怀疑者身上催生这一妒忌,与之相关的人就必须做些反抗。没有反抗,或者一点也不想反抗,诱惑就无从谈起。这最后一点完全印证了年轻少女的情况。面对她的时候,那怀疑者会觉得很难堪。剥夺她的信念吧,他又不想那样做;相反,他觉得她是由于自己的信念而变得不同凡响的。他觉得自己很掉价,因为她身上有一种出自天性的需求,就是如果她没有了主心骨,他应当去保护她。可悲啊,这个可怜的怀疑者,这个半吊子窃贼!他或许最满足的地方就在于夺走这妙龄少女的信念,只因为吓唬不了男人,所以才以吓唬吓唬女人和孩童为乐。但浮士德绝不是这样低下的人,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他可是个高尚的人,绝不会干这种不要脸的勾当。所以,我们还是相信歌德的,认为浮士德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一点对我们很重要。那么,我们应该怎样认识玛格丽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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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94 浮士德一直觉得玛格丽特的全部价值就在于天真、单纯,如果这一点被夺走了,那她就没什么价值了,对他而言,她没有任何意义。因此,好歹得留住这天真、单纯的天性吧!他是怀疑者,正因为这样,他才肯定这一切的,否则他就真的是可怜的怀疑者了。他没有得出最后的结论。从这一点说,这所有的成分又成了否定性成分。与此相反的是,她手中握着结论。她有的是童趣与天真,因此,捐助她再简单不过了。经验教导他,他的那些怀疑常常会正面地影响别人。现在,他用自己的生活观这一笔财富来让她充实,并以此为乐,他直接和盘端出了全部财富——信念。他喜洋洋地用它们装点她,因为它们与她非常般配,这样,她在他眼里就更美了。此外,他还从中得到了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她的灵魂更依附他了,与他更密切了。也可以说,她并不是真的理解他,她只是像个孩子似的依附着他,因为他怀疑的东西对她来说却是真理。不过,他在这样向前推动她的信念的同时,也在耗损这一信念,因为他最终成了她信仰、崇拜的目标,是神,而不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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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96 在这儿,我们必须预先澄清一个误解,否则会使事情看起来像是我把浮士德弄成一个卑鄙的伪君子的。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是玛格丽特自己不小心说漏嘴的。他才看了她半眼,就已测出了她认为自己具备的全部光彩。察明了一切,他就很难在自己的怀疑前站稳脚跟了,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去消除这种怀疑,他对她的所有做法完全被某种仁善左右着。对他来说,她的爱为她增添了新的魅力和光彩,可她还是一个小孩子。他俯下身子,降到她的高度,明白了她是怎样占领了一切的,并从这里找到了快乐。不过,这对玛格丽特的未来是很惨的。假如浮士德是以怀疑者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的,那她后来或许还能挽回自己的信念。后来她虽然受辱了,但受辱归受辱,她总觉得他高远的思想不是她能明白、领略的;而如今,她只能紧紧地抓住自己的一切。可现在她是因为他才有可信仰的东西,被抛弃后,她才发现他自己都没有真正信仰过那些东西。但是只要他还和她在一起,她的眼睛就像被蒙住了,看不到这点。但他一离开,她的一切想法就全变了,她似乎只剩下怀疑了,她没有办法控制这怀疑了,因为她总是会思考的,而且总是放在连浮士德自己也把握不住的情形中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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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398 在歌德的描写中,浮士德对玛格丽特的吸引力不是像唐·璜那样的诱惑力,而是浮士德感到的无上的优越感。就像她曾经可爱地承认,她简直想不通浮士德到底为什么喜欢她、爱她,但他给她的整个感觉是压倒性的,和他一比,她简直一无是处。因此,当她属于他的时候,与艾尔维拉属于唐·璜完全是两码事。与唐·璜相比,艾尔维拉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出现的,但玛格丽特完全被浮士德掩盖了。为了属于他,她不会与上帝决裂,因为那意味着自己反驳自己。悄无声息地、在没有任何反思的情况下,他成了她的一切。这时,恕我大胆直言,就像她一开始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一样,此时她越是把他看得神圣、优越,她就越什么都不是了;而她什么都不是,她的价值只存在于他身上了。歌德曾说,哈姆莱特的灵魂就像一棵栽进花盆的橡树,最终会茁壮得撑破肉体的花盆,就像玛格丽特的爱一样。在她看来,浮士德太了不起了,她对他的爱最终一定会把她的灵魂挤崩的。这一刻很快就会到来,因为浮士德已感到她不该在这一直接性中滞留了。他没有带她进入所谓的精神的超境,因为这一切正是他自己要逃避的,他只想在感官上得到她——然后再抛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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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400 于是,玛格丽特成了弃妇,损失惨重,连环境也在那一刻忘掉了那原本难以忘掉的东西——她蒙受的羞辱。她陷入了一种无力的状态,甚至连她受了什么损失也想不起来了,也无力理解她遭受的不幸了。假如这一状态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反思性悲伤就再也没有插足的余地。然而她的环境给予了她安慰,有了这安慰做基础,她慢慢地回归了自己的身体。她的思想似乎被加上了脉冲,这脉冲开始推动思想运转;而一运转,她看起来似乎连一个思想、一个念头都抓不住了。她倾听,仿佛这些思想、言辞不是对她发出,没有一个字眼能制止或使她的思想起伏。她的问题就像艾尔维拉的问题,她在想浮士德是不是骗子,但她的问题明显更棘手,因为浮士德留给她的印象太深了,远远超过唐·璜留给艾尔维拉的印象。这样,他就不仅是骗子了,还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她虽然从来没有为他舍弃过什么,但她的一切都是他的功劳,而她现在还拥有着这一切,但现在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欺骗。可是,难道因为他不相信那些,他的话就不真实了吗?事实并不是这样,但对她来说就是如此,因为她是通过他的眼睛和心去相信的,而不是自己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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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402 从表面上看,玛格丽特身上的反思似乎很难进行下去了,其实真正阻止她反思的是她一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可这个问题本身存在着一种巨大的辩证弹性。如果她坚持认为自己真的什么都不是,那么反思就无法继续下去,那样的话,她就不会上当了。因为当一个人什么都不是了,就不会与任何人发生关系;没有关系了,欺骗也就无从谈起了。看来,她应该是心平气和的。可是,这一想法在玛格丽特那里无法确认,相反它还会立刻转变到自己的另一面,直接否定自己什么都不是这一说。她的这一感觉只表明她将他们的那些差别都反面化、绝对化了,这似乎成了她爱情的很好的表达和证明,而这在一定程度上又为她做了绝对的辩护。于是,他的行为不仅是一种欺骗,而是一种绝对的欺骗,因为她的爱是绝对的。可她还是无法从这个说法里找到慰藉,因为他既然在某种意义上是她的全部,那么只有通过他,她才能确认这种说法。但是,她已经无法通过他来思考了,因为他是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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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404 由于玛格丽特对于她所面临的环境越来越陌生,那内在的运动就开始运行了。也许她不仅仅是全身心地爱着浮士德,他是她活力的源泉,只有通过他,她才能存在。这使得各种情绪都已经少了些狂烈,虽然她的灵魂中掀起的风暴并不比艾尔维拉少。照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形成、习惯一种情感基调了,我们可以这样形容:一些个别情绪就像从深水处冒上来一样,但又不能撑住自己的泡泡,它虽然没有被新的泡泡取代,却融入了总的情绪中,也就是说,她什么都不是了。这个情绪又成了一种只能感觉,无法完全宣泄的心情了;它是无法表达的,无论什么情绪去催生它,去滋养它,统统是白搭。因此,这总的情绪就像一种基调隐藏在每一种个别的情绪背后,并且创造出一种苍白无力的、虚弱的和声来衬托它,每一种具体的情绪都是对总的情绪的表达。但是,它不能让人得到安抚,也不能让人解脱。恕我套用瑞典籍艾尔维拉的话,“它就像一声只会使人更绝望的假叹息”,不过男人很难感觉到这一点,那真正有益的叹息却能让人心振奋。那单个的情绪也产生不出雄浑有力的气势,因为它的表达里有太重的拖累和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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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406 “我怎么能忘掉他?难道小溪在奔流中就会忘了源泉,忘了自己的根,将自己与源头隔绝吗?如果是那样,它就会不断地流不下去。难道箭镞就因为速度快了点,就能忘掉那张把自己发出去的弦吗?难道雨滴因为降落到了大地上,就可以忘记天空是自己的故乡吗?如果真的是这样,它自己就会融化的。难道我可以成为不是我的一种存在?难道我可以由一个不是自己母亲的母亲重生我一次?难道我能忘记他?如果是那样,那肯定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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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66408 “我能把他记在心里吗?用记忆。虽然他已经消失,我自己也只是一种关于他的记忆。难道我的记忆仍能将他唤到眼前吗?难道这黯然的面容真的就是我崇拜的浮士德吗?我还记得他的话,但我无法用他竖琴般的语音说出来。我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但我很心虚,无法把它们说全。对于聋子的耳朵,它们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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