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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程结束于7月5日。回到东京,访客不断,泰淳说:“想早点进山,头昏脑涨。”10日,他们重返山庄。没了外人打扰,夫妻俩长时间地聊天。三天后,不得不返回东京。7月下旬再进山,一直待到8月末,中间仅有一天回东京,翌日即返山。9月断续在山里待了15天。山庄每到冬天,水管和车需要仔细防寒,不然就会冻坏,一家人连寒冬都不怕麻烦地待在山里,凉爽的夏天当然更是得空就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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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新·东海道五十三次》由中央公论社出版。书中提及“百合子的笔记”。泰淳坦承,写这个全靠老婆的驾驶和笔记。百合子不仅要负责长途驾驶,每天还要记笔记,难怪文中的“百合子”经常显得睡眠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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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的稿子也在夏天终于开始执笔。发表于《海》十月号的第一章“神之饵”乍看像是山居笔记,对松鼠和老鼠的观察则透出哲人的思考。第二章“请让我拔草”,笔锋一转,开始写战争期间一所精神病院的医患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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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12月,百合子的日记中第一次出现小猫阿球的记录。女儿外出时在停车场捡的三花猫。武田花高中毕业,没上大学,没事就四处转悠和拍照。继波可之后,百合子又开始加倍地宠猫,给它买特别昂贵的原本是做菜用的鱼干。阿球从东京来到山庄,很快适应了自然环境,成长为动物杀手,在泰淳的带领下,一家人秉着“不责备猫”的原则,看到它带回来的鼹鼠或老鼠等猎物,还得摸摸它的头说,阿球好乖啊。受到夸奖,阿球的杀戮不断升级,甚至带回了蛇,怕蛇的泰淳只好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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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也就是1971年4月的日记中,阿球俨然是山庄一带生物链顶端的存在。“我把吃剩的杂粮撒在院子里,松鼠战战兢兢地来吃了,趁阿球午睡的时候。鸟也在阿球睡觉时过来匆忙地洗了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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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这时到了第八个年头,百合子常去买酒的店家的女儿生了孩子。当初刚来山里,那家的女儿还是学生。武田花进入东洋大学,就读文学部佛教学科。《富士》终于连载结束并成书。在泰淳的写作历程中,这是少有的完整长篇。除了序章和终章“神之手指”用了山居笔记体,中间部分以精神病院这一特殊背景描写了战争对人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终章出现了名叫“波可”的狗的死,小说中“我”的妻子的日记,逐字引用了百合子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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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11月末,泰淳住院。写作《富士》期间,他的饮酒量不断增加,此时糖尿病发作,导致中风。日记中早有征兆。10月23日,在进山的路上,副驾驶的泰淳仿佛不经意地说起,昨天中央公论谷崎润一郎奖的会议上,他突然间无法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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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去山里?回东京看医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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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拼命摇头,使劲瞪了我一眼。他咽下三明治,说道:“到了山里就会好的。是喝酒喝多了。我自己知道。看医生也就那样。我就想这样待着,你别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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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视前方,一直在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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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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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为刚才语气不善感到羞愧,又像在讨好我,这回,他边摸我的头,边用正常的声音说:“让我就这样待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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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倒后,泰淳的行动变得艰难。他暂时停止了写作。1972年4月,百合子把院子里原本种菜的地方都种上了花。不再写稿的泰淳,每天有大把时间眺望院子。这一年6月到翌年3月,日记出现了空白,应该是没进山,让泰淳在东京养病。可能由于《富士》带来的影响,新潮社出版了泰淳在1960年代连载于《新潮》的未完作《快乐》。这是部自传性的作品,讲述名叫“柳”的少年僧侣在战争色彩日渐浓重的社会中的日常与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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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1973年,百合子仅写下两则日记,4月一则,5月一则。少见的是,随后,泰淳用大而颤抖的字,记了两则极为简短的日记。其中5月21日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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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去厕所,上下楼很麻烦,试着在楼下睡。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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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百合子和泰淳在山里待得久一些,六七月间有15篇日记。7月15日的日记,泰淳和百合子比赛一般轮流放唱片。泰淳反复听电影《罗斯玛丽的婴儿》(Rosemary’s Baby)的主题曲,并说:“要能写出这种感觉的短篇小说就好了。”百合子在间隙放上《最毒妇人心》(Hush…Hush,Sweet Charlotte),不服输地说:“孩子爸,等我死了,在守灵夜放这首歌。在场的人一起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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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淳重又开始写作。由他口述、百合子担任笔记的《眩晕的散步》《上海之萤》先后在《海》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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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之萤》以战争末期泰淳在上海的经历为蓝本。《眩晕的散步》更像是一章章随笔,中风后体力衰微的“我”由“老婆”陪着,在不同的地方散步,“笑着的男人的散步”“有存款的散步”……然而,随笔风格的《眩晕的散步》,以及之前那本像是纪行文学的《新·东海道五十三次》,都被泰淳分类为“小说”,这与他的小说观念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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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连载期间的1970年10月,泰淳和三岛由纪夫有过一次对谈,他当时说:“所谓的小说,一种,是声称‘我没有说谎’的人;一种,是说‘我说谎’的人;还有一种,是说‘我搞不清我有没有说谎’的人……”三岛立即说:“第三种就是武田吧。”对谈后一个多月,三岛由纪夫自杀。《富士》的主人公之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三岛由纪夫——前精神科医学生、现在的精神病患者一条实见,高智商的美貌青年,声称自己是天皇直系。一条实见在书的末尾死去,读者多以为泰淳受到三岛之死的影响才这么写,其实全书截稿恰好在三岛自决前几天。小说家的预见,有时让人心惊。总之,小说与现实的巧合,让《富士》一时间成为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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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的日记终结在7月15日。1975年没有留下日记,百合子50岁,要照顾生病的丈夫,还要做口述笔记,过了忙碌困顿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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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的日记始于7月23日。整个夏天,夫妻俩一直在山里,百合子一天不落地记日记。她打理院子,照顾泰淳,显得很有活力,也很少在日记中表露动摇,只有一回,她写道:“有时候,我满怀不安,仿佛在摸索着,不断地用笊篱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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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9.1(周四)晴,有时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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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阳光照下来,飞来了五只黑凤蝶——不知道它们之前怎么在雨中度过的——将整个身子钻进矮牵牛喇叭状的花里,吸取花蜜。凤蝶的翅膀有气无力。天气很好,所以我把各种东西拿出来晒。丈夫把牙刷和杯子拿出来晒。他自己也坐在杯子旁边,一动不动地闭着眼。阿球在他旁边闭着眼。下午,我用淋浴给丈夫洗头。想接着给他洗身体,他说洗多了脑袋会糊涂,不肯洗。傍晚,我带着阿球去远处散步。阿球飞奔着跟过来。入夜,下起小雨。雨很快停了。来到院子,满满的百合香。我明年想种一大堆百合的球根。想要明年也两个人健健康康地来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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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9日是最后的山居日记。离开时,百合子对管理处说,等到红叶的季节会再来。9月14日,在东京的百合子开始写日记——这在以前从未有过。东京的日记从14日不间断地写到21日,是泰淳最后在家的时期。泰淳原定出席9月16日谷崎润一郎奖的选评会,当天临时决定不去。晚上,百合子的弟弟和一位医生来看望。医生说,泰淳的肝脏有问题,随后私下告诉百合子,应该去做检查。此后的几天,百合子一直在联系病床。21日,终于定下可以住院,竹内好和埴谷雄高来探望。当着客人的面,泰淳半开玩笑地讨要啤酒喝,反复说:“我不是坏人呀,给我啤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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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他吃了药(基本就是消化药和维生素C),神清气爽地睡了。我和花子没睡,等待明天早上。对面山坡上新建的公寓有两个房间一直灯光明亮,能清晰地看见屋里的椅子和家具。还看到有人或站或走。每当我困了,就注视那房间,等待天亮。晚上一直在下雨,风也变大了。早上,风停了,变成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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