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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的二小姐姜云泽是另一个例子,有些自重,有些矜持,有些倔强,说起话来却是:“我掉两根头发,也要你管!……你今儿个真的发了疯了!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这不像是一个大家庭里未嫁的小姑子对嫂子说的,倒像是在对一个晚辈或丫头呵斥。她同样也是《红楼梦》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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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张爱玲已经说明写的是“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小说第二段也再交代出准确的时代背景,说“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可见正是辛亥革命推翻清室,成立民国政府之后。张爱玲的这篇小说写于1943年,“三十年前”也正是1913年前后。这个时候的人,语言、风味全然有《红楼梦》或《金瓶梅》气息,还是不大妥当的,偶尔令人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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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批评《连环套》时也提道:“她的人物不是外国人,便是广东人。即使地方色彩在用语上无法积极地标识出来,至少也不该把纯粹《金瓶梅》《红楼梦》的用语,硬嵌入西方人和广东人嘴里。……节奏,风格,品味,全不讲了。措词用语,处处显出‘信笔所之’的神气,甚至往腐化的路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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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金锁记》中其实也有,并没有完全遁形。它们都使人看到,此时的张爱玲还没完全从旧小说传统中脱了身,褪完皮,足以形成一个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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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44年的女作家聚谈会上,张爱玲也被人问到她的句法。她说:“有时候套用《红楼梦》的句法,借一点旧时代的气氛,但那也要看适用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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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当时年轻的张爱玲沉浸于创作冲动,恐怕也会像初学书法的人,临摹得太高兴了就不像原作,过度拘谨了又觉得自己的性情受到了抑制。刚一写完时,还往往不能自视到短处,会非常满意,也非得隔个若干年才看得出自己的缺点。后来改写的《怨女》中也有很多看着像对《金瓶梅》的“致敬”,可效果就好得多,精气神都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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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箫、小双、云泽——《金锁记》中的这几个人物,仅为说出曹七巧的背景,或为展现曹七巧的不堪,却占了不少的字数。与后期张爱玲的惜墨如金、意味深长也完全不是一回事。等到陪衬曹七巧作用一结束,她们几乎都是瞬间匿身于作品中,再也不出来——不是大作家的笔法。好的文章应像《孙子兵法·九地篇》所说的“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否则文笔就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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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七巧的出场,以及第一次和三爷的互动也不好。显得疯疯癫癫。即使她来自麻油店,泼辣惯了,在这个大家庭已经五年,也不能不审时度势地收敛。何况后文如果要极力写她性格的变态化,大家庭中的不得伸展、被众人瞧不起,就不能让她在前文如此放肆她的性情,幸而这些后来在《怨女》中也都得到了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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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叫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曹七巧出来的这段话,语气、声口、用词、做派全有些怪怪的,感觉不怎么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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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句话显然是模仿《红楼梦》第三回里王熙凤的出场。“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张爱玲冰雪聪明,当然看得出曹公的好处。王熙凤不见其人,如闻其声,劈面惊艳。这些用在曹七巧头上,却有点食而不化。以曹七巧的身份与地位,怎么可以与王熙凤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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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这话就够她被休的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埋怨的谁?当然是老太太。在一个大家庭里,当众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埋怨最高地位的女家长,有点儿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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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来看令人津津乐道的曹七巧和三爷姜季泽的关系,我也认为,这是张爱玲另一个没完全处理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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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里,是在给老太太早晨问过安之后,曹七巧在老太太卧室的隔壁忽然遇见了三爷姜季泽。当时与三爷新婚不久的兰仙也在,在这一段的前半段,张爱玲极富能力,通过语言和动作,把三个人的性格表达得淋漓尽致。不久,在曹七巧不停揉捏性格内敛的兰仙之后,她的指甲被弄断了,兰仙终于离开了。从这时开始,曹七巧变得开始直白、主动,难以想象她一个小店铺出身的姑娘,又不是《金瓶梅》里使女出身的潘金莲,她要经历过什么样的前情和压抑,才能这样不管不顾,风言风语。和三爷的最后几句对白,直如潘金莲在调戏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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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麻了,摸上去那感觉……”这是《金锁记》里的曹七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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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潘金莲)良久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到:‘叔叔,只穿这些衣服,不寒冷么?’”[16] 这是《金瓶梅》里的潘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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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七巧是小户人家出身,或许没有那么多礼教。可即使今天,独处的情况下,若嫂子在成年的小叔子腿上摸一下,或者肩上捏一捏,也不见得不会让人觉得他们的关系有问题。曹七巧的放肆与大胆,令人觉得她的人性根本就缺少了一个完全被压抑的时期。如果没有这个时期,后来怎么就越来越趋于性格变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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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曹七巧的动作更加戏剧化,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要知道,这是在老太太房间的隔壁!这个动作也吓到了季泽,他站起来就走。后面对曹七巧的描写,更加露骨,几近到不可信的程度。也让人觉得此时的她,大概已经有点神经质,或者精神分裂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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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呜咽道:‘我走’。她扯着衫袖里的手帕子揾了揾脸,忽然微微一笑道:‘你这样护卫二哥!’季泽冷笑道:‘我不卫护他,还有谁卫护他?’七巧向门走去,哼了一声道;‘你又是什么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头怎样荒唐,只单在这屋里……老娘眼睛里揉不下沙子去!别说我是你嫂子了,就是我是你奶妈,只怕你也不在乎。’季泽笑道:‘我原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哪禁得起你挑眼儿?’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下,低声说,‘我就不懂,我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季泽笑道:‘好嫂子,你有什么不好?’七巧笑了一声道:‘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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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庭里的叔嫂偷情,当然都有一个言来语去、暗度陈仓的开始,可我不信是这里写的这样。这里曹七巧的说话不大像有脑子,又直白,又可怕。即使季泽有意,恐怕当时当地,都会被曹七巧像旧戏舞台表演般的浮夸言行搅散了心情。《红楼梦》里的贾瑞涎皮涎脸,看见了王熙凤就丢了魂,那也是试探着一点点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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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也是合该我和嫂子有缘”、“如今在嫂子最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最蹬鼻子上脸的话,也不过是问凤姐:“戴着什么戒指”,被凤姐说你该走了,才说了一句最露骨的话:“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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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同时也是《水浒传》《金瓶梅》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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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像本《金瓶梅》第三回,武松临行时来辞别哥哥,酒桌上几句话说得潘金莲下不来台。潘金莲一怒之下,说了几句话,离席而去。“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在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哪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悔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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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深得旧小说壸奥,不可不服。这一段若与曹七巧调戏季泽对看,则曹七巧的性情变化,临起身又回头补话,种种的懊恼与不甘心,种种的丧气,虽然与潘金莲心情大不同,却都神似——23岁的张爱玲,可以学成这样,也称得上是天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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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这绝不是为她辩护——凡是青年的张爱玲书写的不成功处,也都是“应该的不成功”。因为那是自然规律,是必须付出的所谓的“青春的代价”——“青春”就代表了“仍在进步中”和“部分的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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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张爱玲的一生,其实她的厉害之处在于,年轻时她已经高出同侪不知道多少倍,可后来她还笔耕不辍,一直在上升。张爱玲的能量与才华绝不限于书写人性的深刻、字句的流丽动人、比喻的出神入化,很多评论者和读者过度强调早年张爱玲的不世出,漠视中年和晚年张爱玲的创作,这无异于入得宝山,却仅捡得几颗天然水晶,不算真正的有鉴赏力。她对世界的认识、对小说文体与结构的认识、对人生的认识,都呈现在她其他的或更晚一些的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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