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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固希望圣君贤相,然所希望者,非在其治民莅事也,而在其“化民成俗”(《礼记》),所谓: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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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家惟立于扶翼匡助的地位,而最终之目的乃在使民“自得”。以“自得”之民组织社会,则何施而不可者。如此则政治家性质,恰与教育家性质同。故曰:“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尚书》)吾得名之曰:“君师合一主义。”抑所谓扶翼匡助,又非必人人而抚摩之也。儒家深信同类意识之感召力至伟且速,谓欲造成何种风俗,惟在上者以身先之而已。前文所引“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老老而民兴孝……”诸义,其所重全在此一点,即以在上者之人格与一般人民人格相接触,使全人类之普遍人格循所期之目的以向上。是故: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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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种感召力,又不徒上下之交而已,一般人相互关系,莫不有然。故曰: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暴,一国作乱。其机如此。(《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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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家之在一国,如一齿轮之在一体也。或良或窳,其影响皆立遍于全部。所谓“正己而物正”者,非独居上位之人为然也,凡人皆当有事焉。故《大学》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而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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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言之,修其身以平天下,匪宜天子也,庶人亦然。故:或请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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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孔子之言,则亦可谓全国人无论在朝在野,皆“为政”之人。鲁人之行动无论为公为私,皆政治的行动也。此其义虽若太玄渺而无畔岸,虽然,鲁侪苟深察普遍人格中各个体之相互的关系,当知其言之不可易。呜呼,此真未易为“机械人生观者流”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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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乎此义,则知儒家所谓人治主义者,绝非仅恃一二圣贤在位以为治,而实欲将政治植基于全民之上。荀子所谓“有治人无治法”,其义并不谬,实即孔子“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之旨耳。如曰法不待人而可以为治也,则今欧美诸法之见采于中华民国者多矣,今之政,曷为而日乱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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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而论之,儒家之言政治,其唯一目的与唯一手段,不外将国民人格提高。以目的言,则政治即道德,道德即政治。以手段言,则政治即教育,教育即政治。道德之归宿,在以同情心组成社会;教育之次第,则就各人同情心之最切近最易发动者而浚启之。“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孟子》),人苟非甚不仁,则未有于其所最宜同情之人(父母兄弟)而不致其情者。既有此同情,即可藉之为扩充之出发点。故曰: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论语》)又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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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社会分子,人人皆厚而不偷以共趋向于仁,则天下国家之治平,举而措之而已矣。何以能如是?则“施由亲始”(《孟子》),“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者,人亦杀其兄”(《孟子》)。故“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孝经》)。儒家利用人类同情心之最低限度为人人所同有者,而灌植之扩充之,使达于最高限度,以完成其所理想之“仁的社会”。故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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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此种理想,自然非旦夕可致,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论语》)。又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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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儒谓“王道无近功”,信然。盖儒家政治之目的,诚非可以一时一地之效率程也。宇宙本为不完成之物,创造进化曾靡穷期,安有令吾侪满足之一日。满足则乾坤息矣。或评孔子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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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不可”固宇宙之常态也,而“为之”则人之所以为人道也。孔子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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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类意识与同情心发达到极量,而行之以“自强不息”。斯则孔子之所以为孔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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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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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政治思想,其根本始终一贯。惟自孔子以后经二百余年之发挥光大,自宜应时代之要求,为分化的发展,其末流则孟子、荀卿两大家,皆承孔子之绪,而持论时有异同,盖缘两家对于人性之观察异其出发点。孔子但言“性相近习相远”,所注重者在养成良“习”而止,而性之本质如何,未尝剖论。至孟子主张性善,荀卿主张性恶。所认之性既异,则所以成“习”之具亦自异,故同一儒家言而间有出入焉。然亦因此而于本宗之根本义益能为局部细密的发明,故今于两家特点更分别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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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政治论,本有唯心主义的倾向,而孟子为尤甚。“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孟子》)此语最为孟子乐道。“正人心”、“格君心”等文句,书中屡见不一见。孟子所以认心力如此其伟大者,皆从其性善论出来。故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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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诸掌。(《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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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故不忍人之心,效力如此其伟大耶?孟子以为人类心理有共通之点,此点即为全人类沟通之秘钥。其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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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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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心之所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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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辞让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吴。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孟子》)人皆有同类的心,而心皆有善端,人人各将此心扩大而充满其量,则彼我人格相接触,遂形成普遍圆满的人格。故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也。此为孟子人生哲学政治哲学之总出发点。其要义已散见前数章中,可勿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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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之最大特色,在排斥功利主义。孔子虽有“君子喻义,小人喻利”之言,然《易传》言“利者义之和”,言“以美利利天下”,《大学》言“乐其乐而利其利”,并未尝绝对的以“利”字为含有恶属性,至孟子乃公然排斥之。全书发端记与梁惠王问答,即昌言: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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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将以利不利之说说秦楚罢兵,孟子谓“其号不可”。其言曰: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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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此一类语句甚多,不必枚举。要之此为孟子学说中极主要的精神,可以断言:后此董仲舒所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即从此出。此种学说在二千年社会中,虽保有相当势力,然真能实践者已不多。及近十余年泰西功利主义派哲学输入,浮薄者或曲解其说以自使,于是孟董此学,几成为嘲侮之鹄。今不能不重新彻底评定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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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私罔利之当排斥,此常识所同认,无俟多辨也。儒家——就中孟子所以大声疾呼以言利为不可者,并非专指一件具体的牟利之事而言,乃是言人类行为不可以利为动机。申言之,则凡计较利害——打算盘的意思,都根本反对,认为是“怀利以相接”,认为可以招社会之灭亡。此种见解,与近世(就中美国人尤甚)实用哲学者流专重“效率”之观念正相反。究竟此两极端的两派见解孰为正当耶?吾侪毫不迟疑的赞成儒家言。吾侪确信“人生”的意义不是用算盘可以算得出来。吾侪确信人类只是为生活而生活,并非为求得何种效率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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